覃府,客廳。
覃吉讓人去給錢能煮薑茶,而他則跟錢能對着張八仙桌坐了下來。
錢能讓手下搬進來一口不大不小的木箱子,掀開蓋子,只見裡面整齊擺放着一枚枚亮閃閃的銀錠,每枚二十兩,共計二十枚,總數大約四百兩的樣子。
“真夠沉的……”
錢能從手下手中接過木箱子後,身形一個踉蹌,差點兒向前栽倒,他強憋着一口氣,漲紅着臉,勉強把銀箱放到了八仙桌上,這才笑着說道,“要不您稱稱……?”
覃吉瞥了一眼,心說,可不是麼,裡面全都是成色上佳的雪花銀,好幾十斤重呢,難怪你拿不穩。
覃吉搖頭道:“無功不受祿,請錢公公拿回去吧”
錢能聽到這話,便感覺覃吉不太想幫忙,便把木箱子往旁邊一推,本以爲覃吉目光會跟着銀箱挪動,卻發現覃吉此時早就把頭轉向了別處。
見到這一幕場景,錢能心中便大概有數了。
他改換以哀求的神色,悽聲道:“覃老,您在宮裡德高望重,以前每次回京,錢某都想親自上門前來拜訪,苦於當時您在東宮,而又是一方守備,不好隨便來見。”
覃吉點頭:“身在東宮侍奉太子,是該恪守規矩,不得隨便見人。”
“這不是嘛……先前因爲樑公公之事,我的南京守備之職被去掉了,只能回京城來候着,成天擔驚受怕,只等朝廷發落。”
錢能哭喪着臉道,“但我一心爲朝廷做事,從來不敢偏私,本身我也沒犯什麼過錯,更何談罪過?
“就這麼枯等到現在,全不見下文,復官更是不知到幾時,所以就……”
覃吉心下好奇。
他也在琢磨,你錢能以前跟樑芳好到幾乎穿同一條褲子,爲啥韋興就被下獄問罪,而你卻屁事沒有?
只是被朝廷罷免了南京守備中官的職位?
以前誰不知道你錢能有本事,在南京可說是一方土皇帝?
現在落魄了,就來找我,我只是司禮監中的新人,能幫你什麼忙?
錢能繼續道:“如今宮裡的老人,得知我上門拜訪,都將我拒之門外,絲毫不講情面。再怎麼說……咱也都是同僚,處境與外臣不同,應該互相憐惜纔是……”
“錢公公。”
覃吉打斷錢能的話,一臉認真地說,“你的事,老朽無從過問,也不知該如何過問。有些話,你還是免開尊口吧。”
錢能笑道:“您以爲我是來請託復官的嗎?非也,非也……我只是來聯絡一下感情罷了。”
覃吉心說,你騙鬼呢?
這種連小孩都不信的話,你也能說出口?
錢能道;“我絕不請你做任何一件事,因爲我知道,覃老也是剛入職司禮監,就算能遞上話,但上面還有幾位公公給壓着。”
覃吉心想,嘿,這話我就不愛聽了。
就算事實的確如此,但我怎麼覺得你這是瞧不起我?
“是這樣。”
錢能道,“我想從您這裡打聽一下朝中的局勢,也好方便下一步做事。不求回去後能繼續當正差,哪怕是派個閒散的活計也好……您說呢?”
覃吉點頭道:“是啊,能爲朝廷做事,何須在意自己當的是什麼差?咱從入宮第一天開始,不就知道自己是幹伺候人的勾當?”
錢能笑道:“要不怎麼說還是咱自個兒瞭解自個兒呢?說白了,咱跟一般人不一樣,從來都是爲了侍奉人而存在,正是因爲主人看順眼了,纔可能會委派個不錯的差事。但說到頭,咱可能連人家府上的一條狗都不如呢。”
覃吉心生不悅。
你丫還真是什麼話都敢往外說,往自己內心猛戳刀子,真的好嗎?
“覃公公,可否問一句,南京守備太監的差事,可已有新人選?”
錢能試探地問道。
不請你辦事,只問你當下你所瞭解到的情況,這樣總該可以吧?
覃吉緘默不言。
錢能央求道:“就是想打聽打聽,再者說了,新任守備太監,到南京赴任前,不還得跟我這個老人取經一番?比如說地方上的派系勢力如何,該怎樣鎮住那些牛鬼蛇神……別人不熟,我熟啊,絕對可以提供一定方便。”
“還沒定下來呢。”
覃吉也就直說了,“陛下最近無心思管南京那邊的事。甚至中樞有大臣提出,要免各地鎮守中官之職,陛下正在仔細斟酌這件事。”
錢能趕緊勸阻:“那可不行!地方上若完全交給文臣和武勳打理,肯定會出大亂子,而且是天大的麻煩。
“自土木堡之變後,武勳勢力大幅衰弱,朝中地位逐漸低微,與那些文臣相比,實在難以成事……反倒是咱這些宮裡當差的,去到地方後可以做到不畏權貴,能鎮得住場面。”
覃吉心說,那可不是?
咱太監到哪兒,從來都是去捱罵名的,什麼擾亂地方、欺行霸市、欺上瞞下……各種不好聽的名聲一大堆,不都是拜文人所賜麼?
錢能期許地問道:“那……覃公公,不知陛下是否已有屬意人選?”
“不知道。”
覃吉搖頭,“問老朽也沒用,陛下從未在老朽面前提過這件事。”
“哦,那樑公公和韋公公的案子,已經進行到哪一步了?聽說已經判了他們死罪?”錢能緊張兮兮地問道。
覃吉很好奇:“你打探此事作甚?”
錢能搖頭苦笑:“您是知曉的,先前我被人認爲是樑公公黨羽,但去年年初也不知怎的……我一個義子在京中行商走貨,莫名其妙開罪了樑公公和韋公公,他二人不但派人把我那義子給打了,還與我交惡……”
“哦?”
覃吉心中大惑不解。
你們這是狗咬狗,自己起內訌了?
錢能嘆道:“當時樑芳派人去南京訓斥我,說是讓我找什麼望遠鏡,還找什麼黃山雲母,後來更是說要卸下我的職位,並連續派出他的人上疏參劾我……把我整得不輕。後來……也不知怎的,樑芳就……被髮配出京,後來新皇登基,他更是直接就下獄了……真是世事無常啊!”
覃吉撫着光潔的下巴,問道:“如此說來,你並非他的黨徒咯?”
“哎呀,都是爲朝廷做事,談什麼黨派之分?我從來都是爲朝廷和陛下做事,不過因爲樑芳勢大,有時不得不屈從而已。”
錢能趕緊爲自己辯解。
覃吉心中在想,你個老東西可真會裝。
當初你給樑芳在各地採辦貢品,花了內府那麼多銀子,要不是你,現在宮裡也不用吃糠咽菜度日。
現在竟在我這兒裝孫子?
錢能道:“那樑芳和韋興的案子,到底進行到哪一步了?可是已經結案了?”
覃吉瞬間明白了錢能的心思。
他在琢磨,看來錢能是希望案子早些了結,最好樑芳能早點判死罪,只待秋後問斬,他就可以高枕無憂,安心過下半輩子了。
人性之惡不過如此。
覃吉直言不諱道:“這案子正在審理中,具體幾時了結,老朽也不太清楚。”
“這個您都不清楚?你可是司禮監的大能啊!”錢能一臉不信,先是抱怨一句,接着又問,“那能告知,這案子走到哪個步驟了嗎?”
“初步定案,斷的是死罪,但陛下也考慮到,樑芳很多作爲乃出自先皇授意,並不算是他主動爲惡,或只是好心辦壞事。”
覃吉介紹他了解到的情況,“陛下或會寬赦樑芳的死罪。”
“什……什麼?赦免死罪?”
錢能聽到這裡,不但不高興,反而滿臉驚懼之色,先失聲問了一句,繼而瞪大眼睛道:“這……怎……怎麼……可能?連樑芳這樣……力主易儲的鉅奸大惡……都不用死嗎?”
覃吉聞言不由莞爾,心說現在你稱呼樑芳爲鉅奸大惡,以前你叫他可比叫你親爹還親呢,真是翻臉無情啊!當即道:“其實樑芳死不死,全看朝中一人的態度。”
“咦!?陛下不是要寬赦他嗎?怎麼又有轉機?”
錢能一臉不解。
“如今已不是陛下有什麼態度,而是看那位張國丈持何種態度。”
覃吉正色道。
“張國丈?他有那麼大的影響力麼?”
錢能二臉懵逼。
這事還能牽扯到一個不相干的國丈?
覃吉似乎有意把事情往外推,畢竟作爲宮中有名的“老好人”,說白了就是口不粘鍋,什麼事都想往別人身上推,好事壞事都不想管。
“正是張國丈。陛下有言,只要張國丈說此人該殺,那就殺。若是不該殺……那就做一定的寬赦。”
覃吉道。
錢能臉上滿是不可思議之色,驚詫地問道:“陛下對張國丈竟如此言聽計從?”
覃吉道:“不是什麼事都聽張國丈的,但涉及到一些前朝的罪臣,再或是一些犯下罪過理應受罰的對象,陛下非常信賴張國丈的判斷。”
“啊,我明白了……當初樑公公垮臺,就是拜這位張國丈所賜,是吧?”錢能好像突然悟了。
覃吉一臉神秘的笑容:“老朽可什麼都沒說。”
“對對對,您老什麼都沒說。”錢能馬上會意,繼續道,“那您老再看看,張國丈是打算殺了樑芳,還是說……”
覃吉搖頭道:“你問錯人了。”
錢能先是一怔,隨即便明白,覃吉這是把事徹底推給張巒了。
自己不想理會,就找個人出來幫他背黑鍋?
這下連錢能都有點瞧不起覃吉了。作爲太子的東宮常侍,如今又供職司禮監,簡直是新貴中的翹楚,只要肯爭取,未來司禮監掌印之位唾手可得,結果怕事怕成這樣,那你以後還怎麼位極人臣?又怎麼去跟作爲既得利益者的懷恩和覃昌他們鬥?
活該你一輩子就只能當個好好先生,別人吃肉的時候你連口湯都喝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