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鳳姐院。
午後,一天中最炎熱之時,院子地面的青石板,反射刺眼光芒,即便穿鞋踩上似乎都有些燙腳。
院子西牆根的梧桐樹,雖然根深葉茂,也難擋熾烈陽光的肆虐,枝幹樹梢每片樹葉,都有氣無力搭拉着。
比起室外的酷熱,王熙鳳的正屋之中,恍如另一重天地,四下都流淌着愜意的清涼。
王熙鳳斜靠在羅漢牀上,膚色玉潤,血氣充足,精緻的臉龐,雖豐潤不少,但神采飛揚的豔麗卻絲毫不減。
如今她臨近分娩,身體臃腫,沒辦法久坐,日常不是起身緩行,大都是躺靠休憩,消磨時光。
丫鬟豐兒在她脖項上圍了軟綢兜布,將一個紅漆托盤高端着,一直到她高聳酥胸處,托盤裡放碗雪蓮糖蒸燕窩。
這是爲方便王熙鳳舉勺食用,而不用費力彎了腰身。
羅漢牀邊放了個寬大的方形銅製冰鑑,裡面堆滿了晶瑩剔透的碎冰,往外冒出白森森的寒氣。
以往榮國府雖是世家豪族,但也沒法在盛夏時節,奢侈享用這等排場的碎冰銅鑑。
這種場景只在皇宮大內或親王府邸,纔會經常見到,即便普通的世家豪門,多半也是不能夠的。
但兩年之前,賈琮爲在盛夏時節,給繡娘香鋪招攬更多生意,根據前世的記憶,摸索出了製冰的法門。
如今鑫春街的繡娘香鋪,依舊是城中貴婦盛夏炎炎的好去處,因爲可以享受免費冰鑑的涼爽。
而在東府之中,黛玉、迎春、探春等姊妹房中,都擺了這種冰銅鑑,定時更換碎冰納涼,已成尋常之事。
自從入夏之後,王熙鳳因身孕慵懶,比以往更加怕熱。
五兒便讓人從東府每日送新制碎冰,給孕中的王熙鳳去暑納涼。
這邊王熙鳳剛吃下半碗燕窩,門簾被人掀開,五兒和平兒相隨着進了屋子。
兩人不知是走的急了,還是外頭實在過於炎熱,兩張俏麗臉龐都泛着嬌紅,嫩白額頭沁出微汗。
王熙鳳笑道:“今日這麼毒的天氣,你們倆還出門瞎折騰,只讓下面婆子去忙,到時來回你們就是。
懶上一二日,也出不來什麼事情,小心毒日頭底下中暑,那可不是鬧着玩的。”
最近這一個月,王熙鳳因臨近分娩之期,早已將家事都交給五兒和平兒打理。
而且,所有事務只讓她們做主,她都不再聽瑣碎之事,省的勞動心力。
她只一心保養胎兒,生養是女人生死關,況且她眼下形同活寡,安穩生下孩子,對她尤其重要。
……
平兒說道:“我們倒沒敢毒日頭底下走動,不過是去西邊閣樓清點東西,那樓裡悶熱的很,捂人一身汗。”
王熙鳳讓豐兒拿了兩張凳子,擺在冰鑑旁邊,讓兩人坐下納涼去暑氣。
五兒看着王熙鳳隆起的腹部,微笑說道:“到了下月這時候,這屋裡可就多了小少爺了,不知多熱鬧呢。”
王熙鳳摸了摸腹部,笑道:“這事情可難說的準,搞不好是個丫頭,也未爲可知呢。”
她擡頭看了五兒一眼,笑道:“怎麼看着羨慕了,與其心裡羨慕,自己也抓緊養一個。
你這花一般的年紀,嫩得能掐出水來,這還不是很容易的事。”
五兒被王熙鳳調笑,一下俏臉通紅,微嗔說道:“奶奶又拿話取笑我,我可不知怎麼養。”
平兒聽了兩人的話,臉色紅潤,只是一旁偷笑。
王熙鳳見五兒害羞的模樣,越發有些得意,忍不住就想逗一逗她。
如今她形同活寡,內心頗爲寡淡無聊,又是快分娩之人,說起內闈葷話,還有什麼顧忌。
笑道:“你看你這臉紅的樣子,這有什麼好害臊的,你已給老太太敬過茶,接過家禮,天經地義的事。
咱們女人一輩子都要有這一遭,你找了三弟這樣的,可是有大福氣的,趁着如今好年華,可不要浪費好辰光。”
五兒被王熙鳳的話撩撥,越發有些羞不可抑,想走又擔心下了王熙鳳面子。
而且王熙鳳畢竟是過來人,五兒如今身份不同,心中多少有些好奇。
半晌才說出一句:“府上老婆子閒話,說三爺才十五,那些事情不能太多,會傷身子……”
王熙鳳聽了越發得趣,嬌笑說道:“府上那些老貨,日常就她們最愛說葷話。
她們這些人沒事就瞎咧咧,鹹吃蘿蔔淡操心,盡說這些沒腦子渾話,糊弄你們這些小丫頭。
我們府上的爺們,從老太爺那些老輩兒開始,大老爺和二老爺哪個不是到了十五,就都有了屋裡人。
他們個個都是兒孫滿堂,只要不是太過,也沒見有什麼不好的事。
這種事就像窮苦人自己吃不飽飯,總愛操心富人吃多窩頭撐壞肚子,也是可笑的事情。”
五兒小臉紅紅,眼神中都是好奇之色,一旁的平兒明眸流轉,也聽得很在意……
王熙鳳聽五兒的話語,突然有些明白過來,一雙丹鳳眼光芒閃動,顯得興致勃勃。
好奇問道:“五兒,你在榮慶堂給老太太敬茶,都過去不少時候了,三弟有沒有疼過你了?”
……
五兒和平兒雖還未經人事,但日常在府上聽過不少話頭典故,也不是真的完全懵懂。
此時關起門來三個女人一臺戲,王熙鳳說話還有什麼顧忌,況且口氣曖昧神秘。
她們兩個自然都懂,賈琮有沒有疼過五兒,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平兒已聽得偷笑出聲,只是一雙妙目水潤流轉,充滿期待迷離之色,就等着五兒說出話來。
五兒已羞得無地自容,恨不得找地縫來鑽,脫口而出說道:“二奶奶不要胡說,沒有的事情。”
王熙鳳聽了也是一愣,似乎有些失望,說道:“這都多久了,三弟也沒疼過你,那他和芷芍也是這樣嗎?”
五兒在內闈事情上,畢竟還有些稚嫩,哪裡有王熙鳳臉厚老道,侃侃而談,面不改色。
她只顧着自己害羞,已被王熙鳳一番話繞暈,完全沒有日常理事的細膩聰慧。
聽了王熙鳳的問話,順口說道:“他們兩個,他們兩個好像……最近挺要好的。”
王熙鳳聽了越發興致勃勃,忍不住玉掌拍了下膝蓋,說道:“你可真是傻丫頭,這當口怎麼也稀里馬虎的。
芷芍本來底子就厚實,六歲就入府伺候三弟,從小都睡一牀長大,還得過宮中賜禮,現在又拔了頭籌。
你可真是個傻孩子,正當口可別講啥姐妹情深,自己可要警醒一些,省的以後吃虧。
我是知道事情的,三弟從小就寵你,芷芍不在那幾年,還不是你裡外伺候他。
你也不要這麼老實,本就是名正言順的事,有什麼好害臊的,別的丫頭想往上貼,還沒這名分呢。
我教你一個巧宗兒,等輪到你值夜的時候,就和三弟撒撒嬌,兩人便什麼好事都做下了……”
王熙鳳越說越起勁,笑嫣如花,話語也越發葷素不忌。
原先置身事外,樂得聽好話的平兒,連偷笑都不好意思了,想着撒嬌就做好事的話,羞得連耳根都紅了。
五兒已經害臊的吃不消,起身站起來,紅着臉說道:“奶奶這些話好沒意思,我不和你說了。”
王熙鳳見將這兩個丫頭,逗得像蒸熟的螃蟹,心中越發得意好玩,對五兒掛不住臉,也毫不在意。
她笑着說道:“平兒你把她按着坐下,大家都是娘們兒,有什麼話不能說的,就這幾句話她還臊了。
還真是毛丫頭,什麼道行都不懂,以後就知道我的話多在理,多有用處了。”
……
榮國府,西角門。
那四輛首尾相隨的馬車,一路行到榮國府角門處,便在路邊依次停下。
因爲午後炎熱,路上並沒有多少行人,看到這情景的人倒是不多。
但看守西角門的家丁卻已留意到,因尋常府上常有外客來訪,也都是馬車臨府停靠。
這些馬車單單在角門對過停靠,自然是到賈府拜訪,而且一氣四輛馬車,這陣勢可算不小。
此時,打頭那輛馬車之上,下來個管事模樣人物,手中拿着一張拜帖,走到西府角門口。
對看門家丁說道:“在下是金陵甄家大房管事,我家大太太派陪嫁劉大娘,特到府上拜會璉二奶奶,煩請通報。”
看門家丁接過那人拜帖,不過他也不識字,自然不敢亂說話,但甄家卻是知道的,和府上是金陵世交。
那甄家管事見投了門貼,但守門家丁並不讓車馬入府,只是收了門貼,讓他們在門外等候。
他只是以爲榮國府是世家豪門,府邸裡規矩森嚴,所以心中也不當回事,只是耐心在門口等候。 但他不知其中根底,這些守門家丁,早得了林之孝吩咐,金陵甄家有人來訪,不能隨意放人入府。
須等到回了內院二奶奶,裡頭傳出話來再做道理。
……
榮國府,鳳姐院。
王熙鳳和五兒、平兒調笑說話,正將臊得要跑路的五兒拉住。
突然林之孝家的來回話,說外院傳話進來,金陵甄家大房來人,要登門拜訪二奶奶。
王熙鳳聽了臉色微微一變,知道金陵自家太太來信遊說,如今終於事到臨頭。
平兒是知道金陵來信內容,對這件事根由十分清楚,她擔憂的看了王熙鳳一眼,不知奶奶怎麼拿捏此事。
五兒雖不知金陵來信之事,但那日王熙鳳向薛姨媽打聽甄家之事,言語神情頗爲古怪。
她也心中早有疑慮,還和自己三爺說過此事,三爺當時就說,二奶奶這般做派,必有緣故。
所以,五兒一聽金陵甄家來人,自然格外留意,方纔經不住王熙鳳的葷話,害羞逃跑的心思,早已扔到腦後。
而且這事情聽着就有些古怪,按照常理,三爺纔是兩府家主,世家之間相互拜會,甄家也該拜訪三爺纔是道理。
怎麼會直愣愣的只拜會二奶奶,而且拜訪之人還是甄家大房的。
甄家的事情,五兒可是早聽說,甄家大房因爲牽扯私造火器,眼下正要被朝廷治罪。
如今他們大房之人,在這個風險當口,千里迢迢來賈府拜會,怎麼聽都不像是什麼好事……
……
王熙鳳看了眼五兒,見她聽了林之孝家的話語,一雙水汪汪的明眸,露出一絲明悟的神情。
她心中嘆息,還有幾分遺憾,偏甄家人這個時候上門,未免也太不巧,事情也就沒了轉圜。
有五兒這丫頭在場,這事怎麼也瞞不住的,只要琮老三一下衙,必定就知道了。
王熙鳳對林之孝家的說道:“你讓他們大房的劉大娘進來說話,其餘車馬人手都等在門外,暫不得入內。”
林之孝家的連忙應了,便出內院傳話迎客。
沒過去多久時間,門外響起腳步聲音,林之孝家的帶着個婦人進門,手中還提個精緻的樟木雕花小箱。
那婦人四十左右年紀,衣裳整齊精緻,舉止清爽幹練,看着就像是大戶門第人物。
她剛進了王熙鳳正房,看到挺着肚子的王熙鳳,神妃仙子般的人物,便知這就是正主璉二奶奶。
因她在金陵之時,兩次跟甄大太太拜訪王家,那王家太太說過女兒正懷着身子。
只是她見房中除了王熙鳳,還杵着兩個長相俏美的姑娘,看穿戴打扮頗爲不俗,不像是尋常丫鬟。
她心中便有些作難,自己要辦的事情,總歸有些見不得人,怎麼可以當着其他人去說。
其實,方纔賈家的人傳話,除了讓她進府說話,其他車馬人口都要留在府外,她便覺得不太對勁。
她是甄大太太的陪嫁丫鬟,在大宅門打滾了半輩子,見多了世家場面臉色。
賈家這等做派,明顯是心中有些提防,不想輕輕巧巧就沾惹事情。
她心中已有些忐忑失望,一下子少了許多底氣。
但自己受小姐重託,千里迢迢帶大房的家底上門,這事怎麼都要硬頭皮做下去。
她笑着對王熙鳳行禮問好,又說些甄大太太和金陵王家太太的話頭,話裡意思不外乎兩家交好,情同金蘭。
一番客套討好的話說完,她正要說道正事,又有意看了眼在場的五兒和平兒。
王熙鳳笑道:“這兩個是我貼身的丫頭,劉大娘不必忌諱,只管說正事就是。”
那劉大娘聽了這話,臉上微微發僵,已覺得事情不妙,多少已有些礙手礙腳的。
硬着頭皮說道:“二奶奶該聽你家太太說過,如今金陵那邊不怎麼太平,甄家眼下多事之秋。
我們老爺和太太都是極本份之人,沒想到家中三爺被人謀害,不僅丟了性命,還惹上說不清的事情。
如今三爺人都沒了,他也不能對人辯解,是好是壞,還不是都別人說了算。
我們太太也是體面人,她說不管如何,三爺終歸沾惹不好的事,朝廷要怎麼處置,我們也只能受着。
只是家中不僅有長輩要贍養,還有十幾歲的公子,清清白白,不懂人事,將來還要經世做人,總歸要留條活路。
甄家公中的財物,我們是不敢動彈的,只留給朝廷來處置。
大太太歸置些日常積攢的私房錢,還有剩餘的零頭嫁妝,讓我送到府上寄存,也是給家裡老人哥兒留條活路。
還請二奶奶看着甄賈兩家世交臉面,還有大太太和你家太太的情分,能施以援手,找個妥當之處安置東西。
甄家必定一輩子都記着二奶奶的好處,往後家中老人哥兒得以安身立命,都是二奶奶給的福報。”
那劉大娘說着話,便將手中的樟木雕花小箱,放到了羅漢牀上的小案几上。
她笑着打開小箱子,王熙鳳頓時覺得耀眼生光,那小箱子裡裝滿珠寶環佩、首飾頭面,看着都不是尋常貨色。
那劉大娘說道:“我家太太知道二奶奶如今有孕,眼看府上就要添個小哥兒,太太遠在金陵,不好當面賀喜。
來時特別交待過,這些都是家中老物件,權當送給小哥兒的辰誕之禮。”
王熙鳳身在豪門大戶,又是多年管家,見過許多世面,看出這一小箱子物件,粗估也能值個四五千兩。
說什麼給哥兒的辰誕之禮,其實是甄大太太給自己藏銀的好處,倒是好闊氣的出手……
……
伯爵府,西角門。
賈琮得了管家的傳信,聽說甄芳青給自己傳信,且送信之人言辭緊急。
他想到甄芳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