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初一塞給張君, 小跑着要往馬房去。張君抱着孩子幾步追上,怨道:“好好兒的你這是做什麼?”
方纔她眼尖止住了一個, 轉眼的功夫一個又要往馬棚溜, 如玉一眼瞪住,遏怒問道:“你是不是偷騎我的馬了, 或者送人騎了?你手下這些兵看我突然要去看馬, 才嚇成這樣?”
張君頓時脹紅了臉:“這怎麼可能?”
如玉已經衝到了馬房外,她從完顏冠雲手中順來的汗血馬, 毛色白亮身姿矯健,就在最大最寬敞的馬棚裡站着, 有老僕正在給馬刷身, 她定晴瞅得片刻, 忽而覺得那刷馬的僕人格外眼熟, 猶豫着叫道:“哥哥!”
這汗血馬有個名字,叫雪雁, 通體雪白,身輕如雁。
趙如誨伺候雪雁幾個月,刷馬喂料, 等到如玉要來看馬, 溜馬的時候,侍衛們就會把他關鎖起來。他幾個月未見着如玉的面,忽聽一聲哥哥,早就醞釀了幾個月的感情噴涌而發,轉身叫道:“我的好如玉, 你可算來看哥哥了!”
如玉往後退了兩步,見張君一臉訕訕抱着兒子走來,轉惱爲樂:“你怕叫我看見的,就是這個?”
張君默默點頭,低聲道:“他不知何時跟趙蕩搞在一處,你頭一回上相國寺,那小烏蘇見你的時候,他也是勸客之一,後來叫我師傅攔在門外,於是我就弄到這兒來了。”
如玉噗嗤一笑,回頭道:“該!趙如誨,我瞧這刷馬的活兒很適合你,且好好刷你的馬唄。”
她接過初一,疾走了幾步,又止步:“小烏蘇你也見過?她人了?
張君道:“逐回西遼了。”
初一剛學會叫娘,一路娘啊孃的叫個不停。如玉香他一口,他叫一聲,香一口叫一聲。
“當年他頭一回拿我還賭債,我跑出柏香鎮的時候纔不過十二歲,臘月二十七,雪下的有鴛鴦淖那麼大,差點凍死在半道兒上。後一回金滿堂,也是他誘到陳家村的,你抓他餵馬,我一點兒也不生氣,不過我的雪雁精貴着了,換個人喂,叫他喂大棚裡的馬去。”如玉笑着回頭,恰迎上張君笑溫溫的眼神,莫名心一陣躍然,老夫老妻了,有個孩子牽絆着,她也不可能離他而去。
而他如今貴爲親王,雖官職不過學士承旨,但朝政無論內外一體而抓,滿朝文武皆要俯首,聽令於他一人,比皇帝還要集權。
這樣的男人,夜夜仍還坐守在她牀畔,在她的夢裡變成一條外表凶煞,性子溫和的青龍,把那張榆木大牀堵的嚴嚴實實,不肯叫那脖子上流着鮮血的,哭聲哀怨的亡魂侵入她的夢境。
許是察覺瞭如玉心裡的難過,並肩而走,張君勸道:“你第二次往相國寺上香時瞞着我,安九月因此偷了初一,完顏冠雲也因此綁了你,我們也是因此失去父親。
但同時,我們得到了千載難逢的機會,逼姜順造反,順利取舊朝而代之。你沒必要自責,也無須怨憂。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依。”
*
轉眼進了十月,恰是四年前的今天,她和張君誘殺趙鈺於一線天。今年雪落的早,小初一扶着牀沿轉來轉去,如玉在窗邊描了幾筆工筆,心不在焉又回來替初一衲了會兒鞋子,直捱到張君晚上退朝回來,仍還悶悶不樂。
三國聯兵與新朝的戰爭,距此幾千里路程,張君與張震之間的聯絡,一直都是快馬傳信。今夜來使格外的多,幾個翰林學士也未走,因爲張君固執不肯留朝,俱在慎德堂待命。
如玉看過幾頁邊關來信,也知戰事膠着,看着窗外洋洋灑灑的雪,也是焦心無比。
夜裡她輾轉良久才能入睡。恍恍惚惚張君就坐在身邊,或提筆而寫,或無聲的磨墨,她於夢中能感覺到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情。
雪落在瓦檐上,青松上,檐廊下的朱欄上。趙鈺的哭聲又起,於萬般俱籟的雪夜,哀怨淒涼,如玉再忍不住,橫着一顆心起牀,連棉衣也未披着,從還在洋洋灑灑的張君身邊走過,到院子裡,雪覆蓋了整座院子。
她踏雪無影,出了竹外軒,循着趙鈺的哭聲而去,穿過那從葉枯杆挺的竹林,沿冰封了水的塘面而上,再走幾步,青松株株蓋着白雪,一個柱劍,鐵衣生滿繡蝕的男子跪於雪中,長劍抵着額頭,正在竭力哭嚎。
他不必擡頭,如玉也知他就是趙鈺。她一遍遍的說服着自己,那不過是個不會表達愛意的,被慣壞了的少年啊。她放着膽子叫道:“王爺!”
趙鈺慢慢擡起頭來,脖子上一圈血痕,匯成溪流往下落着,染紅了他的盔甲,腐鏽了他的長劍。他道:“趙如玉,你個小騙子,本王還從未向任何人說過對不起……”
如玉道:“對不起!”
不知何時趙鈺攥上了她的裙角,他輕輕的拉着她的裙角,將她拉到自己身邊,身高的差異叫她只能看到他脖子上不停涌落的黑血。他忽而面目猙獰,咬牙切齒說道:“我死不足惜,可惜了那五百將士人人皆有親人,人人皆有眷侶,他們的親人日夜哭嚎,盼兒歸來,那冤魂戀着在人世的親人,不肯入六道。這筆血債,我誓必要討……”
天地忽而變色,狂風颳着雪沫,如玉叫趙鈺勒緊着脖子,幾乎喘不過氣來。仰頭便見常常盤踞於她牀頭的那條青龍裹風攜沙而來,它體態矯健,龍爪雄勁,隱於沙濤霧海之中,忽而騰霧而出,怒目圓睜,一隻尖爪揮過來重重擊在趙鈺頭上,頓時,趙鈺掐着她脖子的手一點點化成碎片,向四周飄散,再接着他整個人也裂爲碎片,融入紛紛大雪之中。
一間間普通的院落,歡笑的孩童,操持勞務的婦人,坐在檐廊下繡花的老婦人,從如玉眼前掠過。那是死在一線天那五百將士的家人,在癡癡等着父親歸來的孩子,盼望丈夫歸來的婦人,以及期盼着兒子的母親。
再一眼閃過,茫茫大雪之中的一線天,那手舉刀落的人回過頭來。如玉從夢中驚醒,大聲叫道:“沈大哥!”
張君也打了個盹兒,轉身去摸瓦鐗,揀起來卻發現一幅瓦鐗碎成了粉瀣,他也是失聲而叫:“沈歸只怕不好!”
倆人幾乎是齊齊脫口而出:“你夢見什麼啦?”
張君先道:“我夢見自己持鐗打了趙鈺,將他打成了粉瀣。”
如玉擦了把額頭的汗,纔要穿衣,便聽院門外一陣疾敲之聲。張君出去片刻的功夫,又跑了進來:“沈歸他要見你!”
如玉一聽這話,便知沈歸不好了。匆匆趕往前殿的途中,陪伴沈歸從夏州歸來的武官一路不停的講:“沈統兵與完顏冠雲在朔方交戰,仗打了半個月,沈統兵親手砍了完顏冠雲的腦袋,自己卻也深受重傷,他回京之前不肯叫屬下們統報消息,此時正在自己府第之中,等如玉公主前去見他。”
新朝賜給沈歸這名一直守在邊關的老功臣的府第,離永王府並不遠。出永王府,過隔壁張享府,再往前走三里路程便是。這座府第原來屬於前朝宰相姜順,是他京城府第中的一座,張君在給新朝功臣們賜府時,考慮到此處離永王府距離較近,遂將它指給了沈歸。
雖歸屬人是沈歸,但沈歸今日纔是頭一夜踏足。
他一生起起落落,大路睡過,柴堆睡過,金雕玉綴的龍榻也曾躺過。馬尿喝過,濁水飲過,瓊漿玉液釀成的甘露,也曾當作水而漫天灑過。無家,無業,無根,一身傷痕,叫一衆武官搖晃着,送到了當年宰相姜順住過的那間屋子裡。
他在心裡算着自己的年歲,逢九而坎,發現自己今年恰逢四九之數,整整三十六歲。四年前所造下那惡業的時候,就該想到總有還的一天,所以他無比平和,生於無名之處,死於無名之地,唯一一點盼頭和念想,便是要等待那個在他的注視下長成少女,替他發葬了亡母的姑娘,他的小姑娘,等她來看他,並送他一程。
在垂死的迷茫之中,在混亂嘈雜的腳步聲中,她還在很遠的地方,一步步向他趕來。沈歸問身邊那武官:“可曾替我梳洗?理衣?”
這武官望着面容憔悴,瘦成一把骨頭的統兵,忍着哽咽道:“替您梳洗過,如今您穿的,是一等武官驃騎大將軍的武官常服,最是英武霸氣。”
他眼看臨終,武官們替他早在路上就換好了葬衣。深褐色的圓領窄袖長袍,胸前繡七彩盤蟒,腰釦白玉九環,足上烏皮靴,露在外的闊腿長腿上,膝上亦繡着五彩盤蟒。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從軍整整二十二年,他將死在驃騎大將軍兼金吾衛大將軍的職位上。
如玉進來了,她撲到他的牀前,別過臉抹了兩把淚,輕聲叫道:“沈大哥!”
頭一回如此認真的梳洗,還是他終於下定決心要娶她,並肩負起她下半生的那個晚上。沈歸費了許多精力才能掙開眼睛,他道:“我殺了完顏冠雲!他不該劫你的。”
如玉握過他的手,糙糙一層厚繭,仍還溫熱。她道:“好,謝謝你!”
她想檢視他的傷口,看腰部鼓鼓囊囊顯然是纏了布的,便欲要去解腰帶。沈歸反手握過如玉的手道:“陪我坐會兒就好!”
那武官悄悄退出門,掩上房門,跪倒在張君面前。張君親自扶他起身,穿遊廊一下走到院門上,輕聲細語,問些前線軍情,聽到沈歸殺了完顏冠雲時,卻是輕輕搖頭。
沈歸若不是執意要殺完顏冠雲,其實是可以全身而退的。
彷彿仍在陳家村,他自外歸來,最先總是找到她,問些離去後老母的病情,問些莊稼收成,有的沒的閒聊幾句。她會問:“你渴不渴,餓不餓,要不要我替你燒碗湯來喝?”
有那麼好幾年,他每每回家,都在吃她做的飯。沈歸輕喘着,轉身望着如玉,說道:“我死之後,不入皇家陵墓,不替張震做衛戌之臣,你要把我葬到朔方去,朔方縣北七十里有坐契吳山,你母親的墓就在那裡,將我葬到她那黃土墓北邊約有三裡遠的另一座山頭上,不必以石築墓,也不必立碑,以土葬之。”
一等驃騎大將軍死,是要入皇陵,到了陰槽地府還替皇帝守陵衛戌的,沈歸與張震交情不深,亦沒有太多的忠誠,所以不願意入皇陵。
如玉道:“好,我必定辦到。”
沈歸默了許久,又道:“我不止見過你母親,還曾與她相伴幾日,那時候,你就在你孃的肚子裡。”
如玉忍淚別過眼,問道:“她是怎麼死的?”
沈歸搖頭:“我不知道。我再找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死了,而你一無所蹤。”
送別張登時,如玉也沒有這樣的悲慼。人老病死,是個人都要經歷,如玉一遍遍的說服着自己,他眼看將死,她要送他走就不能流眼淚,就不能有過多的不捨,否則怕他的亡魂要牽掛於她,不能安安心心的走。她道:“您還有什麼要交待的,我都照辦。”
沈歸忽而嘆道:“真冷啊!”
沸騰了三十六年的鮮血正在冷卻,元氣一絲絲遊離,沈歸殺人無數,不期此生還能有個善終,細細品味着死亡的過程,又嘆:“真冷!”
如玉以爲他果然是冷,四顧竟找不到牀被子,索性脫了鞋子上牀,將自己來時所披帶着幾寸長風毛的裘衣替他遮上,又將沈歸沉重的身子摟入懷中,輕聲問道:“還冷不冷?”
她的搬動,撕扯着他混身的傷口疼痛欲裂,一瞬間簡直將欲魂飛魄散。可這是生者的好意,面對死亡,她束手無策,無能爲力,只能將他摟入懷中,希望能用自己的身體,暖偎他漸漸冰冷的血液。
沈歸道:“很好,一點也不冷。”
如玉握着他一隻手,溫熱熱一隻小手替他掖着那件狐裘披風,將他裹的嚴嚴實實,輕和,溫柔的聲音營造着一個美好的夢境:“我會把你帶到朔方,到了契吾山,先帶你到我母親的墳頭轉一圈,告訴她你來了,告訴她你這些年的歉意和悔意,代你懇求她的原諒。
然後,我再把你送到往北三里路的另一座山頭上,以黃土築包,叫你能時時望着她,好不好?”
就彷彿此刻正在經歷一般,沈歸脣角微揚,散淡的瞳仁重新聚滿光澤,柔聲道:“很好!”
如玉心中猶如被一刀刀戳着欲要撕裂,這是比親人還親的親人,守護了她那麼多年,終將死在她懷中,而她什麼都沒給過他。她抑着滿腔血道:“我葬好了你,還會年年都去看你,替你撩土讓那墳包永遠都鼓鼓的,否則我母親會不高興。對面山頭那個人,怎麼漸漸就找不到了呢?”
沈歸笑的越發溫柔:“好,很好!”
他緩緩閉上眼睛,陷入沉睡之中。如玉一動不敢動,靜靜的環抱着。
直到半個時辰後,沈歸重又睜眼,他道:“四年前在一線天,那五百人皆是我所殺,與張君無干,他一雙手是乾淨的,你也是無辜的,我死,這段公案就了了。”
*
張君就在檐廊下站着,落雪無聲,房中垂死的大將軍一言,他忽而頓悟,當年沈歸不肯叫他參與屠殺,命他只打趙鈺一人,原來是怕他要揹負上罪孽,不能清清白白陪着如玉到老。
忽而房中一聲抽泣,如玉哽咽的抽泣聲越來越響,張君轉身開門,與沈歸手下一衆武官圍了進去,親手試過他的鼻息,手腳,胸膛,氣息俱無,唯額頂仍還微微有熱。
平日溫默,到了戰場上無人能敵,殺人如麻的西北狼,他是天帝的怒火,是平息殺孽的修羅,魂魄從額頭躍出,在修羅道中沉睡,直到再一被被天帝喚醒,改朝換代,改天換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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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膘騎大將軍,又是費盡千辛萬苦從邊關送來的,死後自然不可能立刻就送到朔方去。他的棺槨寄放於相國寺超度,要待到來年,得御旨批覆之後,方能成行。
親征的皇帝張震直到春節前夕才快馬加鞭回朝。大年三十要祭天,與羣臣宴飲,初一羣臣在家過大年,宮中才要開家宴。
自從周昭入宮之後,如玉還是頭一回入宮見她。延福宮已經全然沒有姜後曾經住過的痕跡,周昭與小公主宜興一同居於延福宮中,她尋常並不住姜後曾住過的那間正殿,將起居,見客之處挪到了後一進,更加私密,當然,身爲皇后,她也從不過問朝政,無事幾乎不涉足前朝。
宜興公主,便是曾經的小囡囡,她如今也算五歲的孩子,實則到人間也不過四個年頭。如玉和蔡香晚一人抱着一個,今天是初一,恰是初一的生日,一歲的孩子正在學走路,如玉一個眼不及,他手扶着周昭那赤金雕鳳紫檀坐椅的緣邊已經快步衝了出去,扶着她身後一座牡丹花開描金大屏風,兩條小長腿兒一步步挪着,挪到宜興公主身邊時,衝過去將她抱住,嘴裡嘟嘟囔囔叫着姐姐,口水拖的老長。
宜興凡做任何事,必先要徵得周昭同意,輕點着小初一的手問道:“母后,女兒可以跟他玩一會兒否?”
周昭笑着點頭道:“可以,叫幾個嬤嬤隨行,帶他到你那殿中玩得片刻,切記要照顧好他。”
宜興大喜,費勁的想要把那看起來瘦筋筋的小傢伙抱起來,那知他像塊鐵砣一樣,紋絲不動。還是教養嬤嬤告了罪,一路將初一抱出殿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