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重明所願那般, 賈天真逃了出去,推着她的爺爺原路返回,逃了出去, 終於重見天日了。
然而賈正道的身體在見到外面的太陽時, 不多時便就發生了變化。
面部萎縮, 肌肉鬆弛得速度比想象中的要快了太多。
江行止之所以把他藏在暗牢裡, 就是因爲那裡幽暗的不見天日, 能夠使他的肉身保持的更持久一些,他近日正在煉製一種藥,本來是預計在簪花大會到來的那天將藥練成, 給賈正道服下,好能夠讓他在日光下看上去也和常人無異, 但是他卻提前被賈天真帶了出來。
她是拼盡了全力纔將她的爺爺背出湖底下的暗道, 爬到了湖上, 從湖底爬出來時已經是滿身泥濘了。
溼泥,血水混合在一起, 她整個人髒兮兮的,難堪極了,嬌俏的小臉上血泥密佈,只露出一雙滿含淚水的雙眸。
她揹着她的爺爺一步一步往岸上爬,等到了岸上的時候, 已經力竭地癱在了地上。
她回眸向湖底望去, 重明還在下面沒有上來, 一想到此, 便忍不住哭了起來, 很快就淚流滿面,哭着哭着竟然將臉上的血泥給沖刷乾淨了。
也不知那眼淚是有多足。
可是哭並沒有用, 哭夠了她便擦乾眼淚,費力地從地上翻身爬起來,爬到她爺爺的身邊,用髒兮兮的小手輕輕拍着她爺爺,啜泣着一遍又一遍喊爺爺,爺爺……
可是沒有一聲得到迴應。
她看見她爺爺的身體在日光的照射下正一點點的變黑變爛。
這是怎麼了?到底怎麼一回事?爺爺爲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賈天真她害怕極了,除了害怕,還有滿滿的無助感。
如今她身邊沒有一個人,重明因爲救她能夠讓她得以脫離危險,用自己的身軀替她擋下了血水毒蟲。
她永遠也忘記不了在暗牢裡最後看到重明的那一眼。
血水漫過了他的頭頂,一羣蜂蟲螻蟻爬滿了他全身,嗡嗡的叫着,在他身上啃咬着……她聽到了他的痛呼聲,讓人倒抽了口涼氣,漸漸的,她連他的身形也看不見了。
天上的太陽晃得刺人眼,賈天真有些發暈,眼前的一切在她眼前晃動了起來,地動山搖似的,這讓她感到越來越暈。
最終,太陽還沒落幕西沉,她眼前的世界就變得一片黑暗了。
頹然無力地倒在了她爺爺的身上,而日光映照在賈正道的身上,將他身上積聚了長達半年之久的腐屍氣味徹底的激發彌散了開來。
賈家堡裡,一片死寂和腥臭。
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三日過後了。
橘子洲南岸的一座只屬於江月白的私人別苑裡。
這三日裡,江月白就一直守候在賈天真的牀前,衣不解帶地照顧着她。
他期盼着她的醒來,同時又擔心她醒來之後現實會再次叫她心傷難過,甚至讓傷病未愈的她再度倒下。
她睜開眼睛的時候正是朝陽初升之際,在此之前她已經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
江月白正在給她擦臉,只覺她的長睫略動了一動,緊接着便見她緩緩睜開了眼,江月白欣喜萬分,給她擦臉的手頓住,滿目微笑着看她,“真真,你醒了?”
他輕輕掩住鼻音,喃喃自語,“醒了便好,醒了便好。”
賈天真迷茫地看向他,“這是哪裡?我怎麼在這?”
她偏眸看了看,江月白還沒來得及回她,就聽她急切地又問道:“我爺爺呢?我爺爺呢?!”
江月白出聲安慰她,“真真,你先彆着急,聽我跟你說。”
“你說啊,你倒是說啊!”她看不到她爺爺,心中又急又慌,所以纔會那般情緒激動以致有些失控。
只聽江月白溫聲回道:“你爺爺他……”他擡眸凝望着賈天真,頓了一頓,狠下心來又接着說:“你放心,我已經好生將賈爺爺安葬了。”
他不想要騙她,與其騙着她讓她還抱有一絲希望,可是到最後會是更大的失望和絕望,不如早些將事實告訴她。
長痛不如短痛。
所以他適才猶豫了一下,才狠下心來告訴了她真相。
賈天真一把狠狠地揪住了江月白的衣領,忍不住大聲吼道:“你說什麼?你把我爺爺給安葬了?你憑什麼把我爺爺給安葬,你是他什麼人啊?你爲什麼要把我爺爺給安葬,他還沒有死,沒有死……”她狂亂地搖着頭,忽然鬆開江月白,兩手埋頭抱膝,失聲大哭了起來,“我爺爺沒有死,沒有死,你騙人!你騙人!”她又攥起拳頭,一拳一拳砸去江月白的身上。
“是你,是你,是你的爹害死了我的爺爺!”她嗓音哭的沙啞地指控着江月白。
江月白一聲不吭,默默受下她那些拳頭。
最後見她把自己的手都砸紅了,他才制止住她,心疼地將她攬在懷中,輕柔地拍着她的後背安慰着,“真真,你不要再哭了好不好?你不要這個樣子……是我不好,是我的錯,是我沒有早點將你爺爺找到……”
賈天真憤恨地推開他,厲聲叫了他一句,“江月白!你知不知道我爺爺就在你江家地底的暗牢中?”
江月白沉默着沒有說話,只是那般深深地凝望着她,他知道自己這個時候無論再說些什麼解釋的話,只會讓真真胡亂猜想。
賈天真抹了抹臉上的淚水,擦了擦鼻涕,漸漸從悲痛當中清醒過來,哭並不能解決什麼,但是一時的噩耗又讓她止不住的淚流。
她告訴自己,她不能一直哭下去,她還要爲爺爺報仇,於是又朝江月白問:“你爹呢?江行止呢?”
江月白的神色稍顯黯淡了下去,他沉默着,良久才又開口回道:“他……也死了。”
無喜無悲的一句話,彷彿從他溫和的表面上永遠也看不出他真正的情緒如何。
而賈天真聽到那幾個字後,忽然間仰天大笑起來,似瘋了一般,“他死了,他也死了!”她走下牀,搖搖晃晃,好不開心瘋狂,“死了好,死了好呀!”
“這就是什麼?”她迎着院子裡飛舞的落花轉着圈,那飛舞飄零的落花落在她單薄的身上,平添一抹淒涼,她喃喃自語,自問自答:“這就是惡人有惡報啊!”
“爺爺,你看到了嗎?”她仰頭望着天,淚水自眼角滑落到下頜,她又哈哈笑起來,聲音卻是幾度哽咽,“爺爺,你在天上有沒有看見那個地獄裡害死你的人啊?”
“哈哈哈哈……”她笑着,簡直就像瘋了一般。
江月白追過來,擔驚受怕地將她抱住,憂心忡忡地問:“真真,你怎麼了?你不要嚇我……”他聽見她那般近乎魔怔可怕的笑聲,以爲她是不是受到了太大的刺激,纔會有這般行徑。
卻聽賈天真附在他耳邊陰陽怪氣地道:“月白哥哥,你在擔心什麼?是怕我瘋了嗎?”她笑笑,從來都沒有過的冷若冰霜,忽然一把推開他,“我好得很!我只是太高興了,江行止他死了。”
江月白見她似乎是恢復了正常,便長舒了口氣,開口,語氣依如往常那般溫朗和煦,“你沒事就好。”
賈天真看着他,又譏笑道:“你爹死了,你不去給你爹弔唁守靈,在這裡和我多做什麼糾纏?”
江月白望着她,想要開口說些什麼,然而還沒來得及,卻又聽賈天真倏然開口問:“你爹在哪死的?”
她當是想到了些什麼,上一刻還在爲江行止死了而高興,這會臉上又顯得沉重了。
江月白聞言回道:“在暗牢裡發現的他的屍體。”
賈天真急忙追問:“那你有沒有看到重明?重明呢?重明還在不在裡面?”她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江月白遲疑了下,緩而才又開口問道:“你說得可是明大哥?”
賈天真點了點頭,“是,是就是他,你有沒有看見他?”她抓住他的衣襟一番緊緊追問。
江月白誠然搖了搖頭,“我沒有在暗牢裡發現他的蹤跡。”
“那他去了哪裡?”賈天真鬆開了他,身子頹然往後退了幾步,失落地喃喃自問着,“他會在哪裡?他又能去哪裡?”
她搖搖頭,“不行,不行……”跌跌撞撞地往大門外奔去,“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她奔跑出了別苑,江月白在身後追她,他不明白她爲何而激動,爲何那麼失控,那個人對她而言很重要嗎?
他大聲呼喚了她一聲,“真真!”
可是賈天真並沒有理他。
他只得加快了腳步追上她,“你知道江府暗牢在哪嗎?”江月白追上了她,抓住她的手腕問。
賈天真想了想,她是從賈家堡湖底的密道誤打誤撞闖入那裡的,若是直接奔去江府入暗牢……她搖搖頭,眼眸通紅,“我不知道。”又抓住江月白的胳膊問:“你告訴我,暗牢從哪裡進,我要去找他。”
江月白答非所問,只聽他試探性地問道:“他對你來說很重要?”
“這與你何關?”賈天真望着他,眸裡沒有了昔日的頑皮笑意和無端流露出的幾抹多情,她冷不丁又甩開了他的胳膊。
江月白啞然失笑,自顧自說:“那看來是很重要了,不然你也不會那麼着急的要去找他,而不是要去看看你爺爺被我安葬在哪?好去給他上墳……”
他還沒有說完,賈天真就一揚手打斷了他的話,那些話無異於在她傷口上撒鹽,而江月白一時起了嫉妒心,竟然也沒有控制住自己的言語,被她打斷,他才意識到他說了不該說的話。
這個時候怎麼能再提她的爺爺呢?她好不容易剛從悲痛中恢復過來。
只見賈天真赤目瞪着他,“你不願意說就罷了,我自己去尋便是。”
說罷,她就甩他而去。
江月白跟着她,在她身後道歉:“對不起真真,我剛剛不該說那些話的,你不要放在心上。”他快步走到她前面,也不管賈天真是否願意理他,只默默地道:“我帶你去便是。”
江府如今正是一片白,江行止的喪事還沒有結束,江府裡裡外外前來弔唁江行止的人數不勝數,畢竟生前江行止在瀟湘這一片地方頗有威望,他們來弔唁他也不足爲奇,只是一個兩個都不免唏噓好好的一個人怎麼說沒就沒了。
那些人對他的死感到可惜,然而賈天真看着那一幕,卻不免覺得可笑!
“真是可惜啊,沒能在他死之前讓天下人知道他真正的面目到底是什麼樣的?如果他們知道了,還會在這爲他弔唁痛哭嗎?”賈天真轉臉看向江月白,語氣略帶譏諷。
江月白嘆了口氣,微合雙眸道:“逝者已矣,便就讓他安息吧,從這個世上面目全非的離去已經讓他得到了應有的懲罰。”
賈天真呵了一聲,“也是……”
避開那些人,江月白獨自帶她去了江府暗牢。
賈天真回頭看了一眼江月白,“找人是我一個人的事,你該去爲你的父親儘儘孝了,哪怕是做做樣子。”
江月白笑了一笑,淡道:“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
賈天真也笑了下,“沒想到你和你父親的關係也不過如此。”
“一直以來都不過是那般冷淡,只是真真你從來都很少過問我的事罷了。”江月白落寞自嘲地道。
賈天真反問:“那月白哥哥對我呢?是不是瞭如指掌?”
江月白搖了搖頭,又是自嘲一笑,“我從來都沒有在你一派天真無邪的笑容當中看懂過你的心。”
“那是因爲你總是想的太多,要的東西也太絕對。而我自由散漫慣了……”
點到即止,賈天真沒有再說,轉身跳下了暗牢的入口。
還站在上面的江月白忽然有一瞬的恍惚,是啊,她說得都對,他一直以爲她不曾瞭解過他,其實也許早在這從小到大十幾年平時的相處當中,她已經將他熟知於心,畢竟她是那麼聰明狡黠的一個人,又怎會不知他心中所想呢?
只是……他從來都不是她心中所真正屬意的那一個,所以一次次的逢場作戲,嬉笑玩鬧,也許是不想挑明破壞了彼此的情誼,到最後連朋友也做不成。
她懂,她懂,原來她一直都懂,可是他並不是她會深深印在心中的那一個人。
她嚮往自由,而他總是困身自縛,只在原地等她,而不是跟隨她一起去追逐她所向往的自由。
他也曾想過去放下一切和她一起,可他身上揹負的東西太多,一個瀟湘江家,便讓他不能勇敢地邁步那一步。
就算不是如此,而如今他們之間又多了一道鴻溝,是他的父親害死了她的爺爺,也是毀了賈家堡的罪魁禍首,這一道鴻溝在他們之間也許永遠都跨不過去了吧?
江月白失聲笑起來,笑裡飽含着苦澀,他落寞地轉身走掉了。
她要尋找的人也許就是她所不知不覺中已然真正放在了心尖上的人,而他充其量不過只是她的月白哥哥而已。
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