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城已然成了商埠,而非軍事重鎮。
八月十九日當桓思一行人載着貨物抵達此處的時候,看到的便是熙熙攘攘的人羣。
不是做買賣的,而是南渡的。
“別來丹陽了,這裡沒地。”人羣中傳出一聲呼喊,聽着有點氣急敗壞的樣子。
桓思忍不住笑了出來。
南下的北地豪族往往將第一站設於丹陽。這裡並非真的沒有地,只不過沒那麼容易得到,或者說需要開荒,且是難度不小的那種。
都擠丹陽作甚?毗陵不可以去嗎?哎,你還別說,毗陵好種的地也快滿了,剩下的同樣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開荒。
仔細算算時間,貞明這個年號都用到第五年了,山皇后都爲大梁天子生兒育女了,你們現在纔來,磨磨蹭蹭,哪還有好地方給你們?
但這就是現實。故土難離這種事情什麼時候少過了?有些老一輩在北地住了一輩子,他不想離開是正常的甚至願意接受永嘉年後土地盡失這個條件。
只不過,天子似乎越來越不滿足於這種程度的度田了。而今清河、琅琊、泰山等士族扎堆的地方開始大力度田,甚至傳出風聲,天子有可能要清查司馬晉以來的田地和戶口。
這個就比較可怕了。
都說魏晉是和平禪代,士族大體沒有變化,但仔細算一算的話,還是有家族崛起、有家族敗落的,這一查起來,可謂地動山搖。
有人賭氣說天子二十年前絕對不敢這麼做,提都不敢提……
問題是,現在已經不是二十年前了啊,你在想什麼?
邵賊這人多狡猾?心有多黑?他現在就是敢這麼做了啊。說這話也就是嘴上佔點便宜,讓自己心裡好受些罷了,邵賊是一點不介意,他只要結果。
當然,你也可以說這只是“傳言”。確實,但空穴來風,豈能無因?
有點腦子的都知道該提前做好準備,這就是邵賊在給你們緩衝的時間,讓你們可以利用北方的收入來補貼南方的開荒啊。
這都想不明白的人,活該被收拾。
眼前這些涌過來的人,其實已經想明白了,與其在北地提心吊膽,不如先分散一部分家業,派遣一部分子弟渡江南下,將來進可攻退可守,豈不美哉?
桓思雖是廣陵人,但也能理解這種做法。萬一將來北地不像傳言中度田那麼狠,而你又在江南新闢家業,豈不是賺了?
不過理解歸理解,他還是對這些洶涌而至的人潮感到酸溜溜的,彷彿自己什麼東西被人搶了一樣,雖然廣陵桓氏也是南渡族羣之一。
他一直等到夕陽西下之際,才與同行的十餘人一起,帶着貨物堪堪擠上了船。
船隻很快拔錨起航,離開了石頭城下的碇泊地,向西劃去。
路線是經長江入濡須水,復入巢湖,再經淝水、睢陽渠、汴水、黃河、洛水,一路抵達洛陽。
看似曲折漫長,其實坐船的話要不了多久,比走路快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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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日傍晚,船隻在合肥城外下錨碇泊。
與桓思一起北上的是一位名叫孫察的孫氏遠親,此刻他站在甲板上,指着岸邊正準備連夜刈麥的農人,說道:“這地種得比山越蠻夷還不如。”
桓思看都不用看,就知道孫察在說鮮卑人,於是附和了一聲:“不但不會種地,脾氣還差,甩他們鞭子還不服氣,聽聞荊州世兵分批輪戍,根本走不開,常年在江淮間屯駐萬人,時常出動,震懾不從。”
“梁州山裡有人抗稅叛亂,今年發了千餘家去徐州治河,明後年大概也會安置過來。”孫察說道:“看這樣子,來了這邊會變成民屯,還不如在山中自在。真是何苦呢?”
“孫典計,比起去年,這些鮮卑人其實已經服帖不少了。他們興許是真的難以忍受江淮的天氣,我聽說病死的人很多,以至於人心惶惶,動亂不斷。”桓思說道:“眼前這些能老實刈麥的已經算是‘良民’了。再過幾年,此類人會越來越多,朝廷就會獲利了。曹孟德屯田制雖然殘忍,但真的獲利頗豐。”
孫察無言以對,因爲真的是這麼回事。
朝廷大概也沒打算獲利多少,便是有的地方民屯穩定了,朝廷收到許多糧食,多半也是拿去補貼新安置的百姓,又或者治河、修路之類。
他們更在乎長期收益。即安置在江淮的這些百姓由民屯變成郡縣的民戶,老實下來了,然後長期提供賦役。簡而言之,朝廷在造根基。
“噹噹……”岸上傳來了清脆的鑼聲,伴隨而來的還有陣陣馬蹄聲。
兩人擡眼望去,只見二十餘騎策馬而來,領頭一人敲完鑼後,彷彿用盡全身力氣大吼道:“九月九乃重陽佳節,須佩茱萸、食蓬餌、飲菊花酒。茱萸爾等自尋,蓬餌、菊花酒由郡縣遣人送來,每人都有。若無,定是有人貪墨,可出首告發,朝廷嚴懲不貸。”
說罷就準備轉身離開,許是忽然看到了什麼,此人突然前奔數步,揮舞着馬鞭,照着正在刈麥的幾人就打,一邊打,一邊罵道:“髮髻怎麼還沒改?叫你不改,老子打死你!”
被打之人痛得連聲大呼,乃至不斷求饒。 其他人看得一陣騷動,想要上前阻止,卻見不遠處那二十餘騎紛紛掣出角弓,一下子讓他們冷靜了下來。
好在領頭的那位騎士也沒真打算弄死人,連打十鞭後便停住了手,恨恨道:“爾母婢!換我當年那脾氣,早把你人頭砍下了。重陽前我還會再來,看你改不改。”
罵完後,一聲呼哨,帶着二十餘騎消失在天際邊。
田間一陣沉默然後響起了高亢的胡語——興許是在罵人,但桓思、孫察二人聽不懂。
但也就是罵罵人,發泄一番而已。罵完後,衆人繼續刈麥,都不敢耽擱的。
桓思、孫察二人對視了一下。
這就是屯田制啊,方方面面都給你管死了,簡單粗暴。
另外,他倆也是這會纔想起,原來快到重陽了啊。
佩茱萸、食蓬餌、飲菊花酒都是傳統習俗——所謂蓬餌,就是以黍米、棗、慄等物製成的糕點,俗稱“重陽糕”。
眼前這些鮮卑人大抵是不會制重陽糕的,也缺乏原料,所以由朝廷發放。將來的話,興許會要求他們自己準備。
習俗就是這麼一代代傳下去的。無論是之前那頓因爲沒換髮髻而導致的劈頭蓋臉的馬鞭,還是重陽糕點之類,都是風俗的一部分。所謂移風易俗,就在於這些文化上的細節罷了。
二十四日,船隻離開合肥,啓程北上。
此去一路坦途,兩岸風景也讓人賞心悅目。尤其是進入豫州境內後,屋舍成片、雞犬相聞,剛剛收穫的農人滿臉笑意,各自暢想着來年的生活。
桓、孫二人亦有些感慨。比起當年的鐵馬金戈而今的歲月靜好似乎更讓人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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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二,船隻在洛陽城東的九曲瀆停了下來。
桓思主動付了船資,先等同船的商旅卸完貨後,他們纔不慌不忙地下了船,然後一路向西,直到抵達一處宅邸爲止。
這是梁州刺史孫和在城外的宅院,太僕寺主簿孫雄(孫和長子)接到消息後,出門相迎。
他先看了看貨物,然後笑道:“三弟盡會鼓搗這些物事。”
說完,他拿起一塊硬皁,仔細看了看後,道:“我聞洛陽有人售賣西域玫瑰露,香氣沁人心脾。若制皁時加點香餌,卻不知可行否?若行,我家這門檻怕不是要被人踏破。”
桓思一聽,對啊!爲什麼不加點香餌呢?理論上來說是可行的。
貴就貴一點好了,能用得起肥皂的非富即貴,還差這點錢?
孫察也有點傻眼,好像是這麼回事啊,怎麼沒想到呢?
孫雄看了二人一眼,笑道:“遠來辛苦了,先入府暫歇數日。數日之後——”
說到這裡,他微微有些皺眉,似乎在猶豫什麼。
“大郎,怎麼了?”孫察下意識問道。
“說出來也無妨,京中不少人都知道。”他一邊說,一邊將二人拉進了府,低聲道:“少府、太常在準備喪儀。這事你們知道就行了,別胡亂說出去。這些時日,就先住在府中,也別外出了。至於硬皁,得挑個好時候進獻上去,而今不太合適。”
桓思無奈,來得可真不巧!但事已至此,卻也沒辦法了,安心等待吧。
不過回想過去數月,他已經非常滿足了。
與燕王搭上了線,做成了第一筆馬匹買賣;
與孫家三個兒子都混了個臉熟,甚至有了初步的交情;
孫陵還許諾介紹他認識王雀兒之子。
這一樁樁、一件件,可是以往想都不敢想的“奇遇”啊。尤其對他們這類晉國降民來說,以前的關係都不作數了,而今最重要的是結識新朝權貴。
他做到了,廣陵桓氏未來可期。
九月初四,孫雄住進了城中府邸,以備初五一大早上朝,結果卻沒見到天子,御座下首坐着的赫然是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