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珪本以爲四月就能南下,實際上拖到了五月初。
朔日大朝會後,他新納三位夫人的事情已然說定了。
徐、謝、季三位蠻酋也見了個面。
徐氏還好說,光看裝束,和中原士人差別不大了,甚至比士人更像士人——有的士人平日裡比較隨性,不拘小節,這位叫徐嗣守的白虎夷酋豪可就非常嚴肅、板正了,給人一種特別希望得到認可的感覺。
謝、季二人則比較“蠻”,裝束花花綠綠,戴着碩大的金耳環,甚至還有紋身,讓邵珪大倒胃口,暗歎新夫人怕是好不到哪去。
回到王府後,他將事情與祖、鄧、劉三人說了一遍。
三女都有些驚慌。但事已至此,也沒任何辦法了。
祖氏已然懷有身孕,卻還出面安慰道:“夫君,陛下說得沒錯,他確實在爲你着想。都跑到牂柯那麼遠的地方了,王府用度可能還不如中原士族。與地方蠻酋相安無事就已然萬幸,想要做點別的什麼事更千難萬難,幾無可能。太子若登基,他也要臉,真不至於爲難遠在牂柯的夫君。只要禮數不缺,恭順事上,太太平平是沒問題的。”
邵珪像一尊佛像般,半晌不說話。
祖氏以爲他無法接受這件事,於是坐到他身側拉着他的手,柔聲說道:“夫君,不管到哪,我都跟着你便是了。”
邵珪終於有動靜了,只見他冷笑了一下,道:“惹不起還躲不起?”
說完,看了看祖氏,臉色變得鄭重了起來,道:“你等先待在京中,便是將來去探望,也只能在成都。朱提、牂柯、越嶲那些地方污萊衆多,容易生病,還是算了吧。”
“是。”祖氏乖巧地應了一聲。
見她這樣,邵珪放心了許多,道:“這幾日我便要出發了。王府護兵才募集到三四百,我留五十人在洛陽,其他都帶走。”
“三百人夠嗎?”祖氏問道。
“益州上下總不能看着我死。”邵珪說道:“父親還在招募呢,後面會發送過去的。”
“夫君,我們只有你了。”說完,祖氏頓了頓,又道:“你還有我們。”
邵珪沉默了一會,道:“又不是龍潭虎穴,擔心什麼?”
話音剛落,卻聽前院來報:趙王府文學李兆來訪。
邵珪眼皮子跳了跳。對老三,他可真厭惡不起來,其實真要選個人當太子的話,他更能接受念柳,雖然老三看起來有點過於仁義了,不像幹大事的樣子。
但老三登基的話,他們這些兄弟都能留在洛陽,不過屆時會不會有人弄出點別的事情,可就不好說了。
自家人知自家事,他看老三那麼“好欺負”,說不定就蹬鼻子上臉了。
當然,那也是以前的老三了。現在念柳是什麼樣,他也有點吃不準了,畢竟這些年見面的次數很少,只聽聞討平拓跋餘部作亂時,面對鮮卑騎兵衝陣,念柳親自擂鼓助威,好像有點變了。
“去書房。”邵珪吩咐了一下門令史,徑直去了書房坐下。
片刻之後,李兆入內,行禮道:“殿下。”
“院中何人?”邵珪聽到動靜,問道。
李兆獻上了一份禮單。
邵珪接過之後,有些驚訝:金錢三百、銀錢五千。
“此爲遊公奉我家大王之命相送,以壯行色。”李兆笑道。
其實他只說了一半。
金錢三百、銀錢三千算是趙王師遊濟職權範圍內能動用的最大資金,再高就要上報了。
之前趙王就寫信過來,提及若二兄就藩,則送上一份厚禮,但未提送多少。此番楚王出任南中七郡道橋修繕大使、牂柯太守,明眼人已經看出了許多東西,因此遊濟便送上了程儀。
將來正式之藩後,應該還會再送一筆。
但對楚王邵珪來說,這份禮已然不算小了,因此他下意識來到院中,看着被打開的箱子。
真·新鮮出爐的銀錢,邊緣帶有清晰的銼刀修整痕跡(去除毛刺),字跡明亮、圖案飽滿、色澤亮白。很明顯,這些龜幣是新鑄出來的,還沒被人使用過。
至於金錢,那就是大秦金幣了,由西域傳來。
嚴格來說,這些所謂的金錢不是大梁法幣,是不能流通的,但在實際生活中,私下裡悄悄用沒有任何問題。
便是楚王是皇子,不能這麼做,那也可將其當做“金器”賞賜給勞苦功高的臣子,一點問題沒有。
“三弟有心了。”邵珪長嘆一聲,朝李兆說道:“代孤謝謝趙王,日後必有回報。”
“我家大王曾說,殿下乃血脈至親,如何能用阿堵物衡量?”李兆說道。
邵珪神色一動,心中有些暖意。
他扭頭看了下李兆,發現對方沒在看他,稍稍放心了一些。
彷彿爲了掩飾某些情緒似的,他問道:“三弟在高昌,似是過得不錯?”
李兆聞言,苦笑道:“夏日酷熱,黃沙漫天。也就商旅衆多,能多收一些金銀奇珍罷了。山後還有沙漠盜匪(匈奴部落),不得安寧。”
“休要誆我。”邵珪也笑了,道:“數日前聽聞有沈家商隊入京,大肆買賣。其有一株珊瑚,型制極其漂亮,爲褚司空重金購得,可有此事?” “確有其事。”李兆說道:“有西域胡商帶了六株珊瑚東行,高昌抽其一,已放了許久,一直沒賣出去,最終只能拿到洛陽來出售。”
“這些銀錢,莫非是拿波斯銀錢換來的?”邵珪又問道。
“是。”李兆說道:“僕親自帶着波斯銀錢入少府,看着他們從模範做起,復熔鑄、澆注、破範、修整、按壓、打磨,日夜不停,等了許久。”
“少府其實很缺白銀。”邵珪搖頭失笑,同時也對老三的財力有了全新的認識。
由王府屬吏帶着大量外域銀錢入少府,親自監督鑄造龜幣,可見不是什麼小數額,說不定有三五萬,那便值差不多四萬貫錢了。
念柳好大的手筆!
想到這裡,他忍不住問道:“高昌國歲入幾何?”
李兆回道:“去歲收得銀錢八萬三千文。”
“文?”邵珪一怔。
李兆指着箱子,道:“一枚銀錢便是一文。”
邵珪聽完,臉色雖沒多大變化,但內心之中卻震驚莫名。
好大一筆錢!按照洛陽最新糧價,可買三四十萬斛糧,相當於五六萬戶百姓的田租。
便是算上戶調和庸,三項加起來,也相當於二萬二千餘戶百姓的全部賦役了,真是不得了。
他將來便是就藩了,能收到相當於一萬戶百姓的賦稅就僥天之倖,大概率還沒有,真的不好比。
李兆看他那樣,心中已猜到幾分。
他方纔那話其實不盡不實。
這八萬多文主要是人頭稅和各色商稅,且並未收全,認真收的話,九萬多也不奇怪。
而且,田租並未算在內,那一份收的是糧食。
西域胡商的抽分更不用說,主要是貨物,需得賣掉後纔好計價,現在是不清楚的,很可能這個纔是大頭。
不過,楚王若按中原白銀的價值來換算高昌歲入,則大謬矣。
八萬三千文在中原很值錢,在高昌則未必——小老百姓在高昌賺銀錢花銀錢,其實日子也就那樣,只有大商人才有能力利用“匯率差”來中原採買貨物,再帶回去銷售到西域。
“這麼多錢帶來洛陽,卻不知作何用處?”邵珪又問道。
“不瞞殿下,主要拿來招募壯士西行。”李兆回道。
“高昌、伊吾有那麼多土地?”
“新募之人,只有少許安置在伊吾,大部將發往車師後國。”
邵珪若有所悟。
看樣子,父親把車師後國也許給三弟了。他看過地圖,高昌國確實需要車師後國,沒別的原因,就是將其經營爲阻擋匈奴部落南略的第一道防線。
哪怕車師後國被打爛了也不要緊,高昌、伊吾安定,三弟就還能維持下去。若車師後國沒了,匈奴人就可以越過天山,四處劫掠了,可謂防不勝防。
卻不知是三弟主動索要車師後國,還是父親塞給他的了。如果是前者,三弟確實變了,進步不小。
“可已募得壯士?”邵珪看向李兆,問道。
“洛陽壯士索價太高了。”李兆搖頭嘆息,道:“至今才募得百餘人,卻花出去了千餘文。看樣子得去司州之外看看了。”
邵珪忍不住笑了。
今時不同往日,若戰亂年代,別說花錢了,只要管飯,都一大堆人過來。便是較爲安定的地方隨便給個幾匹雜絹,就能把一個精壯男子帶走。
但現在麼?沒那麼容易。而且還是高昌那種地方不花費重金根本沒人去的。
這會募到的百餘人,多半家中丁口衆多,生活沒那麼好,而且排行靠後,什麼都分不到,別說娶妻了,吃飯都只能混個半飽。
更有甚者,父母故去,兄嫂不講情義,將年少的弟弟趕出家門,直接賣掉了——當然,這種事要被戳脊梁骨的,終究不多。
“可去豫州看看。”邵珪說道:“昔年高平之戰後,劉漢便無能南略,安定多年矣。家口衆多者不在少數,若能花費重金,應能募得不少人。實在不行,不如去蜀中看看。”
“多謝殿下提點。”李兆說道。
他想到楚王剛被任命爲七郡大使,莫非意有所指?
邵珪卻沒想那麼多,輕輕合上木箱蓋子後,便令僕人將金銀收下。
這些錢,暫時不用動,先存於京中。待到異日正式之藩,或可採買貨物南下。
李兆很快就離開了,而邵珪則與妻兒度過了平靜的數日時光。
五月初十,他帶着王府屬吏,悄然離開了洛陽,前往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