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和親的消息一經傳揚出去,沸沸揚揚。
有人歡喜有人愁。
朝堂之上,烏多裡王子喜氣洋洋,口呼謝主隆恩,然後誠心叩拜。繼而,所有人跪拜,齊聲祝賀皇上,高呼皇上英明。
的確是英明,格里木王現在是草原上最大的勢力,公主和親一途,可保平安多年而無損一兵一卒。
龍椅上坐着的季連別諾,一派威嚴,在衆人跪拜,齊齊低頭之時,向隱在簾後的燕唯兒漫出一絲笑意。
他這個帝皇,他這個丈夫,當得真是可以,如此嚴肅的朝堂,竟然生生被這個淘氣的皇后搞成了小兒女打情罵俏的地方。
並且,他還得配合。雖然他十分樂意配合。
燕唯兒透過簾幔,望着面如死灰的宣梧,衆人都在祝賀,只有他,僵硬地叩拜,不曾開口。
他目光悲涼。
像失去一件珍貴寶物,又,何止是寶物?
燕唯兒撇撇嘴,翩然退出朝堂,在侍女紫羅的陪伴下從後側遁去。阿努搖頭擺尾,一會兒竄在她身前,一會兒跟在她身後。
她穿着紫貂裘皮披風,小臉仍是凍得紅通通的。
紫羅趕緊將帶毛的暖手套爲她籠上:“娘娘,咱們這是去哪兒?要不就回宮吧,您瞧您的臉都凍紅了。”
“不打緊,上雨凝公主那兒去看看。”燕唯兒笑起來,烏黑的眼珠骨溜溜打轉,不知道一會兒見着微雨會不會被罵死。
漂亮的公主殿內,早已此起彼伏之聲傳開:“皇后娘娘駕到!”
燕唯兒唉聲嘆氣,瞧這陣勢……她搖搖頭,至今無法習慣這皇后娘娘的身份,只會在偶爾和季連別諾鬥氣之時,纔會“皇上皇上”叫個不停,然後再“臣妾臣妾”地氣死他。
當然,每次燕唯兒都很如願地把季連別諾氣個半死。
季連微雨奔了出來,沒有跪迎,老遠聽她喊:“嫂嫂,唯兒。”就是不會叫皇嫂那麼生分。
燕唯兒眼睛驀地溼潤,眼睛也紅了,幸而是冬天,臉本來就被吹得紅紅的,掩蓋了她的激動。還是微雨最好。她十分滿意,每次別人叫她皇后娘娘,她就說不出的失落。
兩個傾國傾城的美麗女子,相擁得分外親熱,互相挽着胳膊,就那麼進得屋去。
室內暖和多了,精緻的熏籠燃了好些,紫羅爲燕唯兒解下披風。
“小微雨,想我吧?”燕唯兒望着對面穿着藍襖的小姑子,現在的雨凝公主。
季連微雨眉間一絲清愁,輕輕點染,瑩白無瑕的膚色愈加突顯她的嬌弱:“你都不來看我,這宮裡,比之以前季連家更不好玩了。”她學了燕唯兒的口氣,淺淺道出深宮的寂寞。
“那我把你嫁出去吧,這樣,我們微雨就不寂寞了。”燕唯兒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口氣。
季連微雨已經聽說了,皇上已經答應了烏多裡王子要求的和親提議,她沒有去找哥哥鬧,也沒有怪嫂嫂。在日復一日的等待中,她漸漸明白,宣梧的心,是怎麼捂也捂不熱了。
與其如此,嫁給誰不是一樣呢?和親,至少還能體現她作爲公主的價值。她不是那麼高尚的人,卻能在這件憂傷的事上,找一個高尚的藉口。
“我唯一想的,是離哥哥和唯兒太遠,也許很久不見,這讓人想起來,覺得難過。”雖然現在深宮裡也不見得多久能見一次,但至少,住得近,感覺想念了,隨時都可見到。
燕唯兒伸手覆在她晶瑩玉白的手上:“傻微雨,我怎麼捨得讓你去草原上受苦?”
季連微雨只當她說的是安慰話,笑笑:“唯兒,今天在我宮裡用膳吧?我們好久沒說話了。”
“那當然。”燕唯兒本就沒打算回去。和親帖已下,聖旨已頒,那榆木腦袋宣梧要是再不來,她便只有提刀去將軍府大鬧一場了。
不過這太有損她母儀天下的皇后娘娘形象,所以她忍下了,決定再給他一天的機會。
入夜,月光清冷,飛雪飄零。一地的銀白月光,一地的茫茫白雪。
“唯兒,你到底要幹什麼?”季連微雨急切地扯着燕唯兒的袖子。
“捉賊。”燕唯兒轉臉一笑:“你不是嫌深宮不好玩嘛,我給你弄點好玩的。”
一個黑衣人上前單腿跪地:“回娘娘,一切就緒。如娘娘所料,東門的侍衛已被調開,來者已進入宮內,恐片刻即到。”
“很好。”燕唯兒揮揮手:“你忙去吧。他總算沒讓我失望。”
季連微雨急道:“唯兒,你到底在等誰?”隱隱有些知道,卻不確定,急得快要哭了。
“微雨,我只能盡我所能,最後幫你一次了,成不成,聽天由命。”燕唯兒臉色沉靜下來,令微雨隱在暗處。而她,也隱在暗處。
雨凝公主府內,一片寂靜,雪,仍飄然而下,如夢如幻。
一個人影輕悄從宮牆縱下,戰馬上馳騁的男子與江湖男子的輕功不同,穩穩落在地上,帶起一股勁風。
他甫一躍下,立時警覺,手裡不經意間,把物什拽得更緊,然後放入懷裡。
牆上,一個一個的火把亮起,在暗夜裡明明滅滅。
月光下,火光映出來人的身形,頎長矯健,明明有些斯文的長相,卻透出戰場上男子的果斷決絕。
“宣大將軍,你可算來了!”燕唯兒從柱後現身出來:“要是你不來,我可就白算計了一場。”她盈盈笑語,脆生生的,像是一個淘氣的少女,臉上露出可愛的狡黠。
“微臣給皇后娘娘請安。”宣梧微微搖搖頭,但凡這位皇后娘娘親自插手的事情,不打破沙鍋問到底,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起來吧。我想,雨凝公主傾國傾城,又馬上要和親了,便坐守在這兒,萬一有好事之徒要夜闖深宮,到時給雨凝公主蒙羞,影響和親,那可麻煩大了。”燕唯兒一邊說,一邊看宣梧的表情:“不過,我可沒料到,這夜闖公主府的是宣大將軍。在我印象裡,宣大將軍是個極守禮儀之人,方方面面,前前後後,甚至前塵往事,都考慮得極爲周到,極爲透徹,三思,四思,五思而後行……這一行,原來是夜闖公主府哪……”
多少年過去了?這男人真沉得住氣。要是早早動手,孩子都生了好些個了,他怎麼就一點也不急呢?
燕唯兒連消帶打,語氣謙和中,又帶了些責備和頑皮,將宣梧數落諷刺個夠。
“微臣慚愧。”宣梧的臉,一陣白一陣紅:“微臣只是,只是想來還公主一件東西,還請皇后娘娘成全。”
“成全不了。”燕唯兒斷然拒絕:“送出去的東西自然沒有要收回的道理。要是宣將軍嫌礙眼,就扔了罷,反正沒人要的東西,也沒什麼可惜。”
宣梧進退兩難。
隱在暗處的季連微雨臉色煞白。
燕唯兒道:“公主早已歇下了,她近日都歇息得早,要當新娘的人,自然要精神飽滿,才能經得起一路風霜。好遠呢,塞外,草原,除了冬天有點白災黑災什麼的,也就是狼羣比較厲害,再不然就是什麼蛇蟲鼠蟻啦,哦喲,也不知道這嬌生慣養的小微雨,可經得起折騰?她可是看見只蟑螂都要尖叫半天的……”她撫着眉心,喃喃自語道:“不過爲了江山社稷,再苦又有什麼要緊?反正某人拖拖拉拉,也沒娶她的意思,嫁誰不是嫁呢?好歹,人家也是位英俊的草原王子,指不定以後伉儷情深,就能克服這些生活上的困難。”
宣梧一手捂着心口,除了感覺心一陣陣痛之外,還必須要捂着微雨曾經送給他的荷包,方能有力量繼續站立。
他不是不想娶微雨,而是家仇傷痛,地位懸殊。他的一切,都來自季連家的賜予。包括爲父雪冤,正名家聲,甚至他的將軍地位,都是來自季連家的賜予。
而季連微雨,是那麼純潔美好。
他一無所有,如何給予她最好?她原本就值得擁有最好。
只是,沒料到皇上會把她送去和親,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事。但聖旨已下,還有什麼比金口玉言不可更改?
想到,她要去草原上風吹日曬,那麼細嫩的肌膚,如何經得起折騰?草原上的女子,大多兩頰通紅,皇上怎麼忍心把微雨送到那樣的地方去?
就算是王妃又如何?那裡的生活能跟都城浩京的繁華相提並論?
他的心一沉再沉,忍受着極大的難堪。一個男人的尊嚴,快要被踐踏得消失殆盡,每一句都打在他的心上,走到這一步,絕對是他的錯。
他恍然驚覺,一個姑娘,最好的年華,全在等待中度過了,等待的那個人,正是他宣梧。
嫁誰不是嫁-----這樣的話,像一支利箭插在他心靈早已潰爛的傷口上。
舊傷未去,又添新傷。
他啞聲道:“是我辜負了公主的一片心意。”他從懷裡,掏出那個金絲鑲嵌的紅色荷包,已經有些舊了,常拿在手裡把玩,連金邊都絲絲裂開。
在曾經一場一場撕殺中,鮮血浸透過這個荷包,血跡斑駁,他一直當成珍寶放在懷中。
誰說,他心裡沒有季連微雨?這是他一生中,作過的最不果斷決絕的事。
燕唯兒盯着這個榆木腦袋的男子,又好笑又好氣:“你真捨得微雨遠嫁他鄉?”
彼時,月光更加清涼,白雪更加蒼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