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將至,各牧場主彙報完情況,就各自回牧場去了。在回陝牧場主臨行前,季連別諾囑了場主回去,將回陝郊外閒置的一處宅子分給燕家一衆女眷,問了些情況,又劃撥了些銀兩分發下去。
畢竟是未來少主夫人孃家的親戚,一直關在牧場裡餵馬,未免說不過去。如此處理,也算給燕唯兒一個交待。
大事小事忙完,季連別諾終於得空,來到賬房,準備帶燕唯兒和微雨出門逛逛散散心。
結果賬房裡,還真是熱鬧。微雨坐在一旁,阿努正蹲在她的腳邊。馮管事和另幾個夥計也正各自忙着手上的活兒。茉莉卻是追着小姐吃藥,愁眉苦臉。
燕唯兒正埋首看賬冊,頭也不擡:“先放着,我馬上就喝。”
茉莉還在嘮叨:“小姐,你這‘馬上’說了八百回了,我都熱了兩次,再不喝又涼了。”
燕唯兒這回不答話了,只是鼻子裡“嗯嗯”兩聲,繼續專注看賬冊。
衆夥計見少主親來,正要行禮問安,卻見少主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從茉莉手中接過藥碗,用勺餵過去。
“哎呀,茉莉……”燕唯兒擡起頭,接觸到的是季連別諾微帶責備卻柔和的目光:“啊,諾,你怎麼來了?”
“我不來,你這藥是不是準備拖到明天去?”季連別諾聲音低沉,夾雜了濃濃的寵溺。
“唉,不是的,諾,你不知道,這藥,這藥好苦的。”燕唯兒確實喝藥喝怕了,想想就覺得發苦。
“藥是治病的,又不是讓你吃着玩的,當然苦了。”季連別諾哄着:“乖,把藥喝了,一會兒我帶你們出去逛逛。”
本以爲燕唯兒會跳起來歡呼,去不料她十分爲難的表情:“逛啊?可是,我這兒還有好多事沒做完,要不,你帶微雨和阿努出去玩玩吧,妹妹給悶壞了。一會兒再回來接我,一起回‘諾嶺’?”
不得了!這還沒怎麼着呢,本來只是讓她打發下時間,別胡思亂想,卻沒料到她這麼認真。
季連別諾心中一時也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心疼,逼着她把藥喝完,看見她苦着小臉做怪相,像是自己的味覺也感到了苦,忙把蜜餞餵了一個在她嘴裡。
季連微雨站起身,走了過來,蹙眉道:“唯兒,你可別想把我打發了,我一走,你就埋頭苦幹,也不知道休息的。”她最近嚴格執行哥哥的命令,堅決不讓燕唯兒不吃不喝地坐在那兒,隔不一會兒,她就要拖着燕唯兒離開賬冊休息。
燕唯兒見想法被拆穿,不禁笑道:“微雨,你把我的好心當成驢肝肺!”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一個聲音清脆,一個聲音柔美,只覺得滿室生香,熱鬧非常。
季連別諾拖個椅子也坐了下來,不說話,只靜靜聽兩個小女孩笑嘻嘻地打嘴仗。一個是他將相伴一生的愛人,一個是他用生命去維護的妹妹,這樣的畫面,實在是讓人太愉快了。
曾經受過日日夜夜的煎熬,都覺得不值一提。特別是微雨,他是十分了解的。稍稍懂事一點的時候,只要有誰個女子藉故接近季連別諾,她便想方設法地湊在中間搗亂。
但她的性子又是沉靜的,不會嘻哩哈啦鬧,只是膩着哥哥,讓他做這做那,反正想盡了辦法佔着他的時間。
微雨對唯兒的感情,絕不僅僅是因爲恩人的緣故,感恩的心情不會夾雜得如此親暱。
季連別諾微笑地慫恿:“唯兒,今兒就歇了,我們到外面去吃好吃的,再買些小玩意兒?”
“可是,”燕唯兒低頭瞅着賬冊發愁。
“別可是了,一時半會又看不完。”季連別諾不由分說,一邊扯過燕唯兒,一邊牽着微雨,走出賬房。
身後的阿努自然不甘落後,蹦上前去,一路歡天喜地跟着轉悠。茉莉收拾好東西,又在暖壺裡備了溫熱的藥,還包了一盒小姐吃完藥須吃的蜜餞。
寬闊的大門前,兩輛馬車早已備在門口等候。表面上看,馬車與別的大戶人家的豪華馬車並無不同,甚至更低調更普通。只是馬車的車廂都是特製鐵板,而內飾也極致奢華。
季連別諾領着燕唯兒和微雨上了前一輛馬車,而華翼和茉莉則自然坐到了後一輛馬車上。
自集帕爾草原一行,華翼和茉莉再也沒單獨見過面,兩人只是偶爾在“諾嶺”碰個面,互相問聲好,便匆匆別過。
此時,兩人坐在寬大舒適的馬車裡,相對無言。華翼本是個不善言語之人,而茉莉一個女兒家,也不好意思吱吱喳喳說個沒完。
空氣慢慢凝固得有些緊張。
不過曾經歷過的種種,竟奇妙地慢慢回憶起來。同乘一騎的親密,他的勇敢,她的嬌柔。一瞬間,往日片段便如香味充滿了整個馬車。
茉莉的臉緋紅如霞,早在雪原上射殺狼羣時,一顆芳心便慢慢交付給了這位英勇的華統領。忽然發現,這種心動與對少主的喜歡,其實是完全不一樣的感覺。
對少主那是仰慕,或者是少女盲目的膜拜,而華統領帶給她的,卻是莫名的歡喜和憂傷。
“華統領……”
“茉莉……”
異口同聲,都想方設法打破沉靜的尷尬。卻,更尷尬。
華翼一改平日沉着冷靜的作派,結結巴巴:“茉,茉莉姑娘近來可好?”
茉莉微微一福:“謝華統領記掛,只要小姐能平安回來,茉莉便一切都好了。”她說的是真心話,小姐離家出走的日子,她也過得生不如死,天天以淚洗面。如今再提到小姐,臉上便呈現出善良美麗的光華,竟看得華翼一怔。
華翼非常理解茉莉的心情,那時見得少主日夜不休地惦記着燕家小姐,常常嘆息,更恨不得自己能變出三頭六臂,上天下地去幫他找到燕家小姐。
如今聽得茉莉只是十分樸實地說了這麼一句:“只要小姐平安回來,茉莉便一切都好了。”簡單到沒有任何修飾的語言,卻讓華翼感同身受。
“茉莉姑娘的心意,相信小姐也是知道的。”華翼訥訥的,本是想表達一樣的心意,某種忠誠,還有骨子裡就刻着的執着,說出來,卻是轉了個彎,淡淡的情意。
兩輛馬車,不急不緩,出了熱鬧城鎮,在郊外一個偏僻的農家小院停了下來。阿努一路跟在馬車之後,此時也停止不前。
那小院真是別緻得可以,籬笆圍欄都與別家不同,編織得細密而花樣繁多,極是有趣。大門上,有個吊鈴,搖起來發出叮叮鐺鐺清脆的聲音。
燕唯兒玩興大起,伸出手,學着季連別諾的樣兒,也使勁搖着那個吊鈴,一串串的鈴聲如少女清脆的笑聲,響徹郊外。
季連別諾的“別搖”還未出口,驀然,屋內琴音響起,極是悅耳。
嫋嫋傳出的琴音,渾厚而低沉,卻悅耳得令人生出恬靜的思緒,如大山的迴音,彷彿從空靈的山谷中徐徐飄出,奇異的平靜。
燕唯兒和季連微雨,還有茉莉,這幾人倒是聽得蕩氣迴腸,心曠神怡,只覺全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熨帖得舒服到了極致,甚至有點飄飄欲仙。
季連別諾和華翼卻是相反的感受,渾厚的低音鑽進耳鼓,猶如千軍萬馬的嘶殺,“轟隆轟隆”的戰鼓,一聲一聲震憾心臟,伴隨而來,是絲絲作響的刀劍刺穿身體和鮮血沽沽流出的聲音。
華翼臉色發紫,痛苦不堪,顯然,他已經感覺到了身體的疼痛----刀劍刺穿身體的那種疼痛。白天驟然變得暮色蒼茫,一切萬物都被鮮血覆蓋。
季連別諾也險些被奪去心智,臉色慘白,驀然收攝心神,迅速出手,向華翼背脊點去,封住其穴道,否則再任其下去,性命堪憂,鮮血不斷滴落在地上,雖是幻象,卻也會令人以爲是真實發生,是以慢慢絕望而死。
阿努本來站在燕唯兒身邊,搖頭擺尾,此時,卻趴在她腳邊,無精打采,連尾巴也不搖了。
季連別諾忍住氣血上涌,在吊鈴上又是一陣搖晃。但這次,那鈴聲卻不似剛纔那麼隨意凌亂了,而是有節奏有規律的節拍。三長兩短,三長兩短,三長兩短……
琴音驀地收住,季連別諾這才緩過氣來,順手解了華翼的封穴。而三個女眷尤自矇在鼓裡,並不清楚,就剛纔這一瞬間,已是要命的時刻,只覺得全身無力,卻又舒服得不想動彈。
屋裡的門開了,出來一個布衣女子,樸實的衣裳卻掩不住其風華之姿。她出來,並不直接開院門,而是在空曠的院落裡,看似不經意的移開一些障礙物。
她微笑着,這纔開了籬笆圍欄的院門,聲音低沉,一如剛纔那琴音,卻是女子的溫婉:“季連少主光臨寒舍,實在是蓬蓽生輝。”
季連別諾灑然一笑:“風華姑娘好,進一趟你們家的門真不容易,快死在虛師叔手上了。”說着,便領了一衆人隨着那布衣女子進得屋去。
此時,阿努也恢復了平日的精神,興高采烈地跟在衆人之後。
屋中的擺設極致古樸,與院落裡籬笆柵欄一色的篾條編出的古雅各式花瓶,插着各種顏色的花朵,一室鮮活如春。
一個男子臥在長椅上,見客人來了,也不動,只是那麼躺着。
那男子是真正的美。
美到讓人窒息的地步。
他鳳目狹長,膚色白皙,尖挺的鼻樑下,櫻紅的薄脣豔如桃李。他是別一種風情,美到讓男人與女人都倒抽一口涼氣。他比秦三公子美得更爲雅緻,彷彿無一處瑕疵。
他躺在長椅上不動,彷彿也是天經地義的事,卻又不是故作高高在上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