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城懷遠,離都城浩京非常近,其繁華程度猶勝浩京而無不及。
燕唯兒當初選在這裡落址,便是看中大隱隱於市,人越多的地方,越是不容易讓人找到。
只是如今,她不想逃了。
就在這兒,讓季連別諾知道又何妨?這是一條永無止境的不歸路,緣盡於此,沒有辦法。
她冷着心腸,倒在冰冷的牀上。如春花開盡繁華,再不復當年熾熱的光景。
一場山花爛漫的愛戀,於她而言,此生足矣。餘生,足可抱着過往一點一滴的回憶生活下去。
與季連別諾那樣的男子相愛一場,還有什麼不滿足的?至少,在他們之間,至今都未染有污濁。
所以他應該瞭解,她離去的決心與悲痛,還有千萬個不得已。這不是矯情,也不是耍耍小性子,這是一場決別。
冬天的夜來得特別早,聶印上樓來叫燕唯兒吃飯。
燕唯兒隔着門,答道:“小五,你進來把阿努帶下去吃,不用管我,我不餓。”
聶印推開房門,眉心皺出淺淺的印痕:“韋大小姐,我想和你談談。”
燕唯兒坐起來,看聶印點了燭火,房間亮起來,燭光搖曳。
“韋大小姐,”聶印眸光清澈,坦率地看着她:“你不用那麼急的,其實,我一直沒告訴你,我已經找到了一些草藥在試,只是一時半會還沒有把握……”
“小五,不用安慰我了。”燕唯兒低下頭,掩蓋着眼中的哀傷:“有的事,是註定的。”
聶印心頭一窒,不禁臉色變得慘白,掉頭便走。
燕唯兒立時發覺不對,呼道:“小五,小五,你去哪兒?”
聶印沒有回頭,也沒有應聲,只是直直向樓下奔去。“砰”地一聲踢開一間房門,二話不說,先是一拳揮了過去。
燕唯兒已經知道他要幹什麼,在他身後急追:“小五,停手,小五!”
聶印黑着一張臉,眸光深黯,一拳一拳揮在房中人的臉上身上。
被打的人從頭至尾沒哼過一聲,任他的拳頭如雨點落下。
燕唯兒脆聲道:“住手!”聲音清冷而威嚴。
她站在房間外面,只看得見聶印的後背,寬闊而堅實。
歲月,消逝得這麼快。
像個孩子的小五已經長成一個高大的男人,頂天立地,他往那兒一站,她竟然看不到裡面任何東西。
他曾經說,長大了,便要替她擋去風風雨雨,原來,他是有這個能力的。
燕唯兒心中一軟,柔聲道:“小五,過來。”她仍然如多年前那般喚他,像對一個孩子的口氣。
聶印果然停了手,卻久久未扭過身來。
屋裡,如空氣凝結一般。
燕唯兒伸出手,去拉聶印的衣衫:“小五,陪我吃飯去。”她仍然好脾氣地哄着他。
聶印這纔不聲不響地轉過身來。
夜色籠罩下來,但白的雪反着光,燕唯兒仍然將聶印的臉看得清清楚楚。
他滿臉淚痕,卻未出聲。
他身材很高大,差不多有季連別諾那麼高了。燕唯兒只得踮起腳跟,去撫他的臉,擦去他的淚痕,柔聲道:“傻孩子,哭什麼呢?你打他,又有什麼用?”
聶印仍舊未出聲,眼淚卻大滴大滴向下落,驀地跪地,抱着燕唯兒的腿,號啕大哭:“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
他猛地將頭往地上撞去,一下一下又一下。
燕唯兒蹲下身子,用手死死抱着他的頭,臉上流着淚:“小五,不是你的錯。真的不是你的錯。”她也哭泣着,軟軟地跪在地上,頭就那麼靠在聶印寬闊的胸膛:“小五,那不是你的錯。”
“是我的錯。”一個暗啞的聲音,從房中傳來。
時隔四年,他們就在這樣的境遇裡相見了。
他以爲,此生此世,都不可再得見她的芳顏。她以爲,永生永世都不用再見到這個令她失去孩子的男人。
他多麼傷痛,以這樣卑微的身份和慚愧的心情,再次出現在她眼前。
她多麼傷痛,這勾起了她全部全部的回憶,一點一滴,那些白色黑色的悼念。那些年,她對他指手劃腳,佔盡上風,贏了天下,卻輸了她一生。
她的一生,就是這麼被毀掉的啊。
這個男人,親手毀掉了她的幸福。如今,天下沒有任何地方,容得下她。
他蹣跚着走出來,定定地看着她。
他多麼愛她,愛到對江山都再沒有半分興趣,否則,如何是今天這樣的田地?
可是她多麼恨他!
恨之入骨!
她也定定地看着他,那一瞬,又似乎不恨了。
她原是這麼豁達的女子,如何去恨一個人?再恨,又能挽回些什麼?
她看着他,清瘦的臉,憔悴了許多,不是那樣華貴的身份,倒是比曾經順眼多了。
“對不起。”他並不知道聶印爲什麼救了他多日,今天卻一反常態地打他。
但一定跟她有關。
聶印毫無預兆地起身,迴轉,又是一拳揮去,打在風楚陽臉上。
風楚陽紋絲未動,任他揮灑。
燕唯兒伸出手,牽着小五:“走,陪我吃飯去。”走了幾步,扭臉淡然道:“風楚陽,你進去吧,養傷要緊。”
她說完,帶着小五和弓着背敵意極大的阿努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皇后娘娘體染惡疾,皇上得守在後宮。
皇上下了死令:任何人不得踏進皇后寢宮一步,違者立斬!
朝堂之事,暫由季連修帶領幾位大臣共議,決議需過半大臣通過方可執行。
皇后寢宮裡。
季連別諾森寒着臉:“皇后在外的消息,不得泄露半句,如若違者,誅連九族。”
衆人無敢不從。
季連別諾道:“立刻出發,連夜趕往商城懷遠。”他身着與十八騎士一樣的服飾,預備悄然出宮。
紫羅慌了,連忙跪下道:“求皇上帶紫羅一道前去。紫羅想去服侍皇后娘娘。”
季連別諾聲音平靜:“留在宮裡等皇后娘娘。”
紫羅急聲道:“皇后娘娘說,她怎麼都不會回來了。”眼神對上季連別諾冰寒的眼睛,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再不敢開口。
冬夜冰寒,風雪肆虐。
此時已是半夜時分。吳越帶隊向城門走去。
他亮出腰牌,向守城的將士要求深夜出城,說皇上有急事待辦。
守衛不疑有他,忙開啓城門。
一行人盡數出城,卻聽得守衛在後面喊:“吳統領,等等。”
吳越扭臉,看向守衛:“還有什麼事?”
“吳統領,你們十八騎士,怎麼有十九個人出城?”
吳越拍拍他的肩,讚賞道:“很負責,不錯。裡面有一個是御醫,皇后娘娘體染惡疾,我們正是要外出尋求一味罕見藥材,此事不宜張揚,否則,皇上追究下來,小命不保。”
說話間,除吳越之外的一行人,已行得老遠。
守衛忙點頭稱是,皇上跟前的紅人,自然不會有詐。
風雪兼程,直奔商城懷遠。
清晨的第一道光線,射進燕唯兒的窗口,她便帶着阿努走到了院子裡。確切地說,那不是光線,而是銀白的雪混着微暗的晨光。
她穿戴整齊,月白的錦襖,大紅的披風,站在雪地中。
門庭大開,仿似在等誰的到來。
風未停,雪未歇。
這樣的晨光中,等着一個人,不是與他重逢,而是永久的道別。
依舊昏暗。
她不需要看清他的眉眼,他的眉眼,早已烙印在心頭。
她的手凍僵了,臉也凍紅了。
雪夜馳騁,以她對他的瞭解,他會來的。
她就這麼等他到來。
徹底決別。
阿努猛地竄了出去,口中發出嗚嗚地歡快聲。不一會兒,它又蹦了回來,搖着尾巴圍着燕唯兒轉圈。
燕唯兒擡起頭,俏立在風雪中。
門庭處,季連別諾的身影,挺拔傲岸,停在那裡,望着對面的紅衣女子。
走的時候,她就是這身裝扮,離別得那麼傷悲,原是作了不再相守的準備。
他走近她,一字一字:“你狠得下心?”
燕唯兒沒有退開,坦然迎上他的眼神:“別諾,我們放彼此一條生路。”
放彼此一條生路,這句話,不是第一次說了。
她在心裡早已練了幾百幾千次這句話,方能讓這句話出口的時候,能保持最美的姿態。
寧靜,安詳,一種決絕的離別。
徹底放手。
季連別諾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唯兒,我自問曾經很多事對不起你,但我已經在盡力補救。你不能生孩子,那我們就不要孩子了。有什麼關係?”他的聲音慢慢溫柔下來,手卻加重了力量,彷彿一鬆手,就只剩下空氣。
“你可以沒有關係,季連家不能沒有關係,你手下的大臣不能沒有關係,天下的百姓,不能沒有關係。”燕唯兒軟弱地回答:“別諾,你已經身不由已,別再掙扎。”
這是一個死結,轉來轉去,都在原地。
已經無話可說,該說的,都說了,該做的,都做了。
季連別諾也不願站在這種風雪中跟她再講大道理,只啞聲道:“跟我回去,唯兒。”他一用力,就將她扯進了懷裡。
燕唯兒沒有掙扎,任他抱緊,只輕輕低語:“我這一生,都不會再踏進宮裡一步。和你,別諾,也不會再有交集。”
季連別諾沒說話,只緊緊擁抱着她,站在風雪中,迎接灑在他們身上的第一縷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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