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的心情不好。
甚至比江文林請辭的時候,還要不好。
這兩天的朝會上已經發了太多的脾氣,絲毫不復以往成熟穩重的樣子。不僅將各州奏上來的摺子全部駁了,還狠狠地朝着才被提拔起來的幾個親信大臣發了一大通脾氣。
絲毫不顧及他們的麪皮。
就在衆人以爲他又是想要藉此來提點朝中某位大臣的時候,卻發現平日裡神色泰然自若的林甫正林丞相也苦着個臉,作爲武官之首的秦峘也是,絲毫沒有了平日裡武將的爽利,反而是像文官一樣,皺着眉頭,扮起了憂國憂民的婉約派詞人,讓人看了,幾乎都以爲這位殺人如麻的老將,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所以官員們便確認了,坐在龍椅上的年輕陛下。
現在真的很生氣。
至於到底是爲什麼,便不知道了。
因爲他並沒有召集親近的老臣前去議事,而是在朝會後早早地就離開了,接連幾日,都沒有看到他召集臣子前去御書房議事。
這實在是有些反常。
因爲在臣子的眼裡,這位年輕的陛下,或許眼光中還有什麼不足,但是卻一直是個好學的陛下,否則也不會三天兩頭,便傳召那些個經驗豐富的老臣去御書房議事了。
年輕的陛下雖然真的很年輕,但是他卻是大楚之主,所以他的一舉一動,都是被臣子們密切關心着的。
這個時候,伺候着年輕陛下的小太監知九,變成了很重要的人物。
小太監是前幾天才進宮的,但不知道他祖上哪裡冒了青煙,竟然是被年輕的陛下一眼看中,將之帶到了身邊伺候,從不入流的小公公,一下子生爲了正四品的太監首領,很受陛下的看重。
而且,據說他似乎與曾經伺候老皇帝葉鴻的知蓮公公有些關係。所以,朝上的各路人馬,都想從他身上下手。
據說小太監原名二狗,是江寧城一家青樓的知客。
後來被人贖了身,但是他卻跑了,來到了燕京城,就此進宮。
隨後很是好運地被年輕的陛下看中,一步登天,成了天子面前的近人。
……
這個時候,倍受矚目的二狗…噢,不,應該說已經是太監首領的知九公公,正滿頭大汗地扎着馬步。
他面前是一個很老很老的太監,背有些鴕。麪皮乾冷,猶如冰冷的蛇皮一般。他勾着嘴角,手上拿着一根猩紅的馬鞭,似是染血,讓人不寒而慄。
“知九,你可記住了?”
“小人記住了。”
“記住了?”
“記住了!”
隨後馬鞭打在空氣中的響聲將他的心尖驚得一顫,想着若是打在自己身上......連腳上的動作都微微地一顫,似是有些站不穩。
“你記好了,你要伺候的是誰,別偷懶。等殿下回來…你可得去伺候着。”
“是,知蓮公公。”
……
“還有半個時辰。”
……
二狗咬了咬牙,在心中暗自爲自己打氣,想着這段時日來的遭遇,不禁有些想念自家主子。想着,自己確實是飛黃騰達了,可是...爲什麼主子,卻不見了。
他只是暗衛裡小小的總旗,自然是不知道葉楨現在的下落。
因爲,就連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都不曾…知曉她的下落。
“也不知道江寧城那雲三娘到底是幹什麼吃的,教個人都教不好,連累我這把老骨頭還要爲此勞累……”
知蓮老太監的乾澀的聲音在二狗耳邊絮絮叨叨地響起,但是二狗卻沒有半分的不自在,他是個混過了十里秦淮的人,自然是明白,知蓮其實是真的在爲他好。
“知九,你就在這兒繼續呆着吧,本公公先去轉轉,回來若是看到你在偷懶…”
“不會不會…”
二狗迴應的聲音在知蓮老太監還沒有說完便響了起來,他不住地朝着知蓮保證,自己絕對是不會偷懶的。
……
待他走後,纔有懂得看顏色的小太監,爲了巴結二狗,從角落裡出來,遞來了水和口糧,想着,要好好巴結一下這位聖上的新寵。
“知九公公,您喝口水吧...”
“知九公公,您吃點東西吧…”
“知九公公,要不要奴婢爲您揉揉肩膀…”
……
但是卻沒有一個人,敢說,讓他坐下來休息的。
都是在宮中混成精的人物,自然是知曉知九如今的這份榮耀,有很大的程度上,都是因爲剛剛離開的那個老太監。
老太監知蓮是一個很特殊的人。
他在先皇的身邊伺候了三十年,在已故的皇后身邊伺候了五年。
就算是如今的年輕陛下,都對他是信任有加,時不時的,還會賞下東西。
這對於一個太監來說,已經是超出了尋常。
而剛剛進宮的知九公公,就是因爲他得了知蓮公公的提點,纔會被允,跟在皇帝陛下的身邊。從他的名字,以及知蓮公公這段時間來對他毫不掩飾的督促,就能知道,知九公公,其實已經算作是知蓮公公的後人了。
所以這幫小太監,便趁着知蓮離去的時候,趕緊來巴結巴結這個貴人。
“別,你們先下去吧…”二狗眉頭皺了皺,他還不習慣自己身份的轉變,所以口氣有些生硬,“別來了。”
……
一干小太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搖了搖頭,又看了看揮汗如雨的二狗,最終是覺得他確實秉承了知蓮公公油鹽不進的性子,在說了兩句客套話之後,退了下去。
但,卻有一人,在隨着一干太監離去後,又折了回來,站在了二狗的面前。
二狗正欲開口斥退,卻看到面前的小太監,從懷裡拿了個牌子出來,在他面前晃了晃。
二狗微微地皺眉,隨後開口問道:“你想知道什麼?”
小太監一改之前地極盡阿諛奉承,而是顯得有些自矜。在半晌之後,才微笑着問道:“陛下心憂國事,我們這些做臣子的,也想關心一下,奈何陛下現在正在氣頭上,什麼都不想說,所以我們也只好走公公的門路,想爲此打聽一二,爲陛下分憂。”
“不知...您是哪一位僉事大人。”
二狗猶豫地開口。
“劉金儉。”
“……”二狗沉默了片刻,想着來人的身份,以及他手上的令牌確實做不得僞,這才動了動嘴角。
劉金儉低頭,帖耳附在二狗地面前,聽到二狗說地話,眉頭微微地一皺。
神色有些奇怪。
“原來,陛下擔憂的...是國庫的虧空。”
……
沒過多久,劉金儉便離開了。
二狗沒有注意到,他臉上,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
******
邑清宮。
年輕的皇帝陛下正拿着兩張奏摺,走在永安殿後的荷花池邊。
跟在他身後的,是兩個有些年老的太監,其中一個是微駝的知蓮太監,而另一個,則是一個很面生,但是卻很年老的太監,臉皮像被曬乾的橘皮一樣乾枯,遠遠地看起來,不禁令人有些恐懼。
但是年輕的陛下似乎並不在意他的容貌,對他瘮人的臉皮也不甚關心,只是緩步走着,在白石的廊橋上慢慢走着。
手指在其中的一張暗黃色奏摺上搭着,似在思索,奏摺上面的內容。
良久之後,他才停住了腳步,朝着跟在自己身後的知蓮問道:“你們怎麼認爲?”
知蓮躬了躬身,隨後操着一口有些怪異的口音,回答道:“陛下,這件事,還需要您定奪。做奴婢的,不敢多言。”
在他一旁的老太監也隨聲附和,“陛下,奴婢也知蓮公公是一樣的看法。”
葉煜皺了皺眉,將手中的奏摺再次打開來看,神色之中,夾雜着一抹深深的忌憚。
其實奏摺上面也沒有什麼大事,只是,粗略地說了說,西北方向,與吳國的戰事又起,需要銀糧罷了。
這在吳楚兩國之前其實是很常見的事情。
因爲兩國已經打了幾百年的仗,也未曾停歇。
不過都是些小打小鬧,成不得大事。
楚國曆代的帝王,未必沒有思考着,藉着這些可有可無的戰事,磨礪軍隊,以免有一天,對方真的進攻時,己方沒有招架之力。
畢竟,吳國大多數地域都屬於苦寒之地,民衆幾乎都是與天爭壽,故而吳國軍士的身體素質比起環境優渥的楚國來說,起點要來得更高。
所以作爲統治者的楚國上層來說,對於兩邊的戰事,其實是持暗中支持的態度。
這樣的奏摺平常是不會到達皇帝的手裡的,通常在丞相處理了後,隨意上報便可了結了。
但是現在...
卻是直接到達了葉煜的手中。
不因其他,只因。
戰地是渭南。
天門所在地的渭南。
天門,對於這片土地上的大多數人來說,都只是一個神秘的武俠門派罷了。
但是對於真正掌控這片土地話語權的君王以及其下的丞相來說,渭南,實則,是大秦亡國奴的棲身之地。
戰事發生在渭南。
那麼,就不再是尋常時候的小打小鬧。
或許,代表得更多。
丞相林甫正,在看到它的時候,便已經知曉了這上面說所的,不是自己能夠決定的,立馬就派人將奏摺送到了宮中。
送到了葉煜的御書房。
……
而第二章張摺子,則是一張辭呈。
一張,來自暗衛指揮使江月白的辭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