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定安挑着一盞橘色的燈籠走在抱着木芙蓉的葉楨面前,爲葉楨照亮烏衣巷的路。
本來這烏衣巷內的各門各戶在夜晚總是會點上一夜的燈,照亮來路的,但是今日不知爲何,卻是漆黑一片,天上的月光黯然,只有極爲明亮的星光在點點閃爍着,不過也談不上照明之類的事。
葉楨不是一個怕黑的人,但是卻是不能負了謝定安這番情誼,也就隨了謝定安的意,跟着謝定安的步子,走在了距離謝定安僅僅兩步的背後。
看着平日裡燈火徹夜不歇的烏衣巷子,葉楨朝着謝定安問道:“謝兄,今日可是什麼大日子?”
走在葉楨前面的謝定安頭也沒回地回答道:“明日是中元節,這江寧城按照傳統,前一日是不會在夜裡掌燈的。”
“原來如此。”葉楨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謝定安手上的燈籠,原來此前去燈籠鋪買燈籠的原因是爲此。
問了這話之後,葉楨便沒有再多問什麼了,因爲一濁園已經到了。
二狗點着一盞油燈站在門前,看着葉楨和謝定安的影子,便從門下快步迎了上來,將葉楨手中的三醉芙蓉給接了過來,便爲葉楨推開了一濁園剝落了朱漆的門,等待着葉楨進去。
葉楨朝着謝定安做輯之後,便隨着二狗回了一濁園。
站在門外的謝定安見葉楨已經進去,便熄了手上的燈,朝着謝府走去。
輕叩朱門之後,小廝見到自家主人回來了,便恭敬地將謝定安給迎了進去,接過了謝定安手中的橘色燈籠。
芍藥夾路的小道上面有着絲絲的水痕,想來是僕人澆了水還沒多久,佈滿蒼苔的羊腸石子路旁侍立着兩個青衣的小廝,手上拿着一盞不甚明亮的燈火,爲謝定安照亮石路。謝定安卻是沒有瞧那兩人,而是自顧自地往後院的望春樹下面的石桌處走去。
之前爲謝定安開門的小廝,見着謝定安的去處,便快步走到了謝定安的目的地,恭敬地將此前接過的燈籠放在了桌子上,再拿出了一個火摺子,開始和其他一直守在此處的下人一起點燃放在這院落裡面各處的油燈。
院落裡燈影四映,樹下一方石桌三五碟盞,擺上了醉生夢死,看起來似與平日別無二致。望春的花已經謝了,滿枝頭都是已經枯黃了的花瓣。
謝定安緩步走到石桌前坐定,在素色的瓷杯下倒了一杯酒,盛着流光,一飲而盡。
謝定安擺擺手,示意都下去。
霎時間,暗處的,明處的下人都消失地乾乾淨淨。
謝定安石桌上面的燈籠拿了下來,喟嘆一聲,似是自語,“這下,麻煩大了。”說着便開始動手拆解手上的燈籠。
片刻之間,手上便只剩下燈籠的骨架部分。
從懷中掏出了一個白色的瓷瓶,將瓶中的液體往骨架上面塗抹了一番。片刻之後,那竹質的骨架上面竟然是顯示出了密密麻麻的字。
謝定安或許是沒想到這字有些小,無法辨別,眉頭一皺,便起了身,朝着小樓的方向走去。
上了二樓之後,一個隱匿在暗處的緋紅色的人影出現在面前,謝定安面無表情地將手中的骨架丟給了此人,自己朝着放置了洗漱用具的地方走去。
那紅色身影得了骨架,便徑直走到了謝定安的書桌前,點了一盞油燈,從書案下面拿出了一本青皮線訂的書放在了手邊。
橘紅色的燈光將此人碎金色的眸子映射出了一種別樣的風致,似是盛着春風一般柔和的笑意。
或許是聽到身後傳來的水聲,軟糯的嗓音響起,“你得回去了。”
身後的水聲並沒有因此而停止。
站在銅盆前的謝定安就着銅盆中的清水,一遍一遍地往自己的臉上澆灌,片刻之後,又用掛在木架上面的擺佈浸了一會水,擰得半乾後,放在了自己臉上。約莫是半盞茶的時間,他拿下了放在臉上的棉布。木架上銅黃色的鏡子裡,出現了一個容貌有些彆扭的人。謝定安勾着小指,開始仔細摩挲自己臉上彆扭的地方,指尖輕挑,一張肉色的薄膜便自此出現,對着銅鏡就慢慢地掀了開來,如此從臉上撕下來好幾層,才終於露出真實的臉容。
秀麗溫雅的膚色瑩瑩如玉生輝,鳳眼微微朝上斜飛,黑眸寶光燿燿,又若秋潭深邃,舉手擡眸之間,一種從容淡定,清幽高遠的氣質便自其中呈現出來,再也不見與葉楨相處時,那幅沒心沒肺,嬉皮笑臉的樣子。
“燕京出事了,雲水村,被發現了。”在此人後面的女子笑着說道:“謝永暮,這燕京,你是回,還是不回?”
“回。”或許是嗓音還停留在謝定安的身份上,謝永暮的聲音帶着一絲文氣,“爲何不回?”
“呵......”女子的聲調有些奇怪,“你素來殺伐決斷,狠毒無情,沒有什麼不能利用,爲何,你會在這江寧城停留這麼久呢?久到…小皇帝都發現了燕京的那個質子…有異樣;久到...江月白掌控了皇家的暗衛軍;久到…開始對那葉楨,動了情。”
“夢生,你今夜的話,多了。”謝永暮聲音雖然帶着一絲文氣,但是卻不容置疑,“你多慮了。”
夢生冷笑一聲,這一個多月來,她看在眼裡,謝永暮爲了那葉楨捨棄了楚國霸業,甘願留在這小小的江寧城伴她日出月落,雖然在決勝千里的眼光上並沒有出什麼錯,但是終究沒有在燕京核心,沒有注意到江月白被重用的消息,終是…被將了一軍。
這,倒還真的應了當初她在雲水村卜的那卦“澤水困龍”。
夢生在心底嘆了一口氣,其實她倒是能理解,她面對自家不開竅的師兄時,存的,其實也是這個心,“你打算什麼時候走?”
“明日一大早就走。”
夢生垂下眼簾,凝思了片刻,“你,還是再去見見葉楨吧,算是道別吧。”
謝永暮漆黑如夜的眸子閃了閃,似乎是沒有想到夢生居然沒有打趣他,而是鄭重地建議,不由得有些錯愕。
“快去吧,不是明日一早便走麼?”
“好。”
謝定安轉身,從懷中掏出一個白色的瓷瓶,將其中的液體倒在了手心,仔細地抹在了自己的臉上,再將此前脫下來的面具又給貼了上來。
須臾之間,白日裡那個面若冠玉的謝定安又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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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月淡,所以星星顯得格外明亮,在幽黑中帶着絲深藍的夜幕裡,溫柔地注視着一濁園房頂上躺着說話的兩人。
還沒睡下的葉楨見着謝定安深夜來訪,也沒有多言什麼,而是陪着謝定安躺在了主樓的樓頂,背後靠着二狗剛送上來的軟墊。在房頂上往頭頂上望去,正好可以看見一帶星空,映襯着秦淮河的河水。雖然已是進入了秋季,但是夏日的炎熱畢竟沒有過去,少年青衫薄,衣袂隨着不知何方而來的夜風微微顫動着。葉楨斜倚在墊子上,謝永暮只覺鼻端傳來陣陣淡香。
“謝兄,那蘇子易是什麼人?”葉楨枕着手臂,望着夜幕裡那些明明閃閃的星星,向身旁的人問道。
謝永暮似是沒有料想到葉楨竟然會問這樣的問題,本來是注視着夜空的眸子,朝着葉楨看了看,纔回答道:“那人,是蘇家的獨子。”
“蘇家,那個富可敵國的蘇家?”葉楨言語淡然,“沒想到他竟然是蘇家之人。”
“怎麼,你想要那富可敵國的財富?”謝定安朝着葉楨問道。
葉楨卻是沒有回答,而是闔眼凝思了片刻,纔回答道:“富可敵國,若是沒有足夠的力量保護,在皇室眼裡,也就是一頭待宰的肥豬罷了。”葉楨的臉上掛着一絲譏誚,“那蘇子易,我看文采是有,但是嘛...若是論起做生意,或許連謝兄你都比不上。”
皇室…
謝永暮心底一驚,但臉上卻是不動聲色,笑語盈盈地朝着葉楨說道:“這,是不是可以當作秦兄對在下的讚美?”將平日裡謝定安的神色演了個十足十。
“謝兄…”葉楨絲毫沒有注意到面前人的心思,而是無奈地拖了個長音,“你別總是想着那些有的沒的…”
“畢竟是秦酒你第一次這樣將我與人比較,而且還說在下做生意居然比那商賈世家的謝家傳人還要厲害…”謝永暮側翻了身子,想着走之前,要好好看看眼前的人,口中說道:“總是得紀念紀念。”
葉楨微微地側頭,瞧了一眼正在看着自己的謝定安,嘆道:“你啊…”
謝永暮卻是沒有理會葉楨的話語,而是接了之前的話題,“若是秦兄想要這天下的財富。我謝定安定將這舉世之財送到秦兄的面前。”
“呵,舉世之財……”葉楨突然大笑了起來,“我這個人,就是一俗人罷了,不求能富貴一生,只期許着這下半生能平安度過罷了。這舉世之財,謝兄還是送給我以後的嫂嫂吧。”我在沒查清身世以前,註定是一個不能見光的人。
謝永暮突然覺得有些煩悶,又朝着葉楨的方向看了一眼,突然間,心底便下了一個決定。
一隻溫厚的手掌便出現在了葉楨的面前,溫潤如玉的聲音自男子口中傳出,“我謝定安這半生一直是作繭自縛,從未敞開心扉去結交一個人,現在,也只有你,能伴我左右罷了,若秦酒兄是女子,我謝定安,願搜盡這天下的財富……”面前男子的眉眼一彎,黑色的眸子似是盛滿了漫天的星辰,“傾國以聘!”
傾國以聘!
那一瞬間,明知是此人一貫的玩笑之言,然而,葉楨卻是依舊爲之心上一撼。似那微風拂過綠柳,又似桃紅伴着鶯啼。
夜風自屋頂上拂過,將兩人的衣衫煽動。葉楨聲音低沉,嘶啞着說道:“謝兄,你又在開玩笑了.....”葉楨突然覺得這夜風有些涼薄,於是扶了扶雙肩,似是想爲自己尋來一絲暖意,卻是沒有握上那隻看起來異常令人安心的手掌。
謝永暮低低地嘆了一聲,收回了手掌,墨色的眼望着葉楨那張清秀的臉,一改此前的玩鬧,滿是認真,“不是玩笑。秦酒兄,你知道麼,我時常在想,若是你爲女兒身,那便好了,我便可以正大光明地向你提親了。”若是你爲吳國女,那便好了,我便可以正大光明地向你提親,與你並肩看天地浩大了。
葉楨的眸子閃爍着明明暗暗,不知來處的光芒,深深地望了一眼眼前的男子後,便弓着腰,輾轉了身子,背了過去,不再面對面前深情款款的男子。
“謝兄,這樣的話…”葉楨的聲音帶着一絲冷厲,“休得再提!”卻是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話中,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謝永暮神色一黯,自己,並沒有開玩笑,傾國以聘,不是說說而已。一雙墨色眸子似乎是想把葉楨的後背刺穿一樣,直盯着葉楨嬌小的身子看,一眼,即是萬年。片刻之後,卻還是側了身子過去,同樣以背對着葉楨。一雙漆黑如墨的眸子又凝視着漫天的星辰,不知在想些什麼。
約莫是一盞茶的光景,謝永暮才啞着嗓子對葉楨說道:“秦兄……我明日,得離開這江寧城了。”
葉楨的身子一僵,聲音帶着嘶啞,“這之前…怎不曾聽你提起?”
“今夜,才接到的信,家父,出事了。”
“那,你是要去燕京?”
“嗯。”
“多久回來?”
“不知,或許,要很久……”
至此,兩人的談話又沉默了起來。
謝永暮突然想起了此前說要爲她做蟹黃糕的事,於是又側過了身子,拍了拍葉楨的肩膀,對着葉楨細語,“明日,我會把蟹黃糕做與你吃之後再走。”
回答他的,是不知自何處而來的,呼嘯而過的江寧夜風。
葉楨突然覺得,以後或許再也見不到謝定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