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子中,馮氏驕矜不已。高家不過是小富之家, 自己多年來日子過的平淡, 卻沒有想到, 曾經拋留在顧家的兒子富貴高升。伴隨着昭國郡主顧令月登上後位,這個一手被她撫養長大的弟弟也水漲船高,成爲長安城中的熱門人物。
這些日子的順風順水, 讓這個婦人心生貪婪之念。絮絮叨叨提及顧令宸小時候的往事, 情緒激動,只是顧令宸記事之時已經入繼到郡主府, 對生母提起往事沒有一絲印象。更兼着知曉生母再嫁高家之後又生育了一子一女,聽着心無波動。馮氏瞧着心中微微惶恐,心知母子二人分離日久, 感情淡薄, 想要後續在顧令宸身上攫取更多的好處, 就要令他們母子之間感情加深。若顧令宸孺慕自己這個母親, 孝順自己,後續好處不是自當滾滾而來麼?
心中打定了主意, 眼圈一微微紅了, 念道, “沒成想大郎已經長的這麼大了, 這些年來,孃親時時日日想念於你,恨不得多多來看你。只是沒奈何,微垂下頭落下淚來, “……若不是……,如何有咱們母子生離這麼多年之苦?”
顧令宸聞言皺眉,覺話中有話,心中不豫,挑眉道,“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馮氏流淚道,“算了,如今這般,說這話又有什麼意思。”
“人世間一是一,二是二。”顧令宸卻不依從,冷笑道,“您這話說的就錯了,關係我的私事,自然要弄的一清二楚。”
馮氏被顧令宸逼迫,不得已方道,“……當初你阿爺早逝,孃親悲傷欲絕,打算守着你在顧家終老。只是皇后娘娘看中了你,想要收養你爲嗣弟,自不願意我這個做孃親的留在顧家礙眼,做了一些逼迫。爲娘沒有法子,沒奈何嫁了人。”眼淚嘩啦啦流下來,“我如今過的也還不錯,你不必爲我傷心。阿孃只要盼着你好,就好了。”
顧令宸聞言垂眸,掩飾眸中失望之色,“原來竟有此事,我竟被矇在鼓裡,認賊做姐這麼多年,今竟知曉就再不能這般忍受下去。”霍然起身,“我這就入宮與皇后娘娘說個清楚,此後與她橋歸橋,路歸路。辭了這個縣公爵位,跟阿孃回家做您的兒子。平平淡淡過日子算了。”
馮氏聞言大驚失色,連忙撲到顧令宸身上,“大郎不要。”
“那可是皇后娘娘,天底下最尊貴的人,如何能夠這般冒犯?”苦苦道,“你若是這般直愣愣的撞上去,怕是觸怒了她,一怒之下,索性殺了咱們母子了事。豈非是讓人心痛。”握着顧令宸的手,苦口婆心勸道,
“你聽阿孃的勸,從前之內情,只咱們母子心知即可,你面上只做不知,還得和皇后娘娘和和氣氣的,方能保的平安,也是慰藉爲孃的心了!”
顧令宸聽聞馮氏言語,一顆心漸漸涼下來,諷刺一笑,“是麼?我竟不明白了。您切切說疼我,可是當年沒有撫養我長大便也罷了,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長安城中,想方設法見我一面,很難麼?你卻一次都沒有來過。”掙脫馮氏的手,冷聲道,
“這些年是阿姐辛勤撫養我長大。聖人和阿姐待我甚厚,爲我指了名師,教導我讀書習字,騎馬射獵,承蒙他們二人養育,方能成長如今地步。這般深恩,非粉身碎骨不能厚報。我若不思報答,又算是什麼人呢?”
馮氏聞言羞憤不已,一張臉蛋漲得通紅,怒斥道,“你這個不孝子。”
指着顧令宸怒斥道,“那確是天下至尊的聖人皇后,我不過是一介農婦,你貪慕富貴,自然向着他們,可須知道,我方是你的親生母親,舉親不養,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生養之恩貴重。”顧令宸擲地有聲,擡頭凝視,“您對我有生恩,可是阿姐對我有養恩,在我心中,養恩於生恩更大。”
“早前我就說過,你是我的生身母親,如您確是生計困難,些許奉養之事,我自不會推辭。可若你生出更進之心,想要更多,編造謊言詆譭聖人和皇后,指望我聽信你之言,疏遠姐姐姐夫,更親近你這個生母,卻是不必多想。”發生冷笑,
“當初我不過是一襁褓小兒,阿姐卻是御封郡主,若想要收養族中孤兒,有的是人願意將孩子奉上,又何必非要挑中於我,行此逼迫之事?您編造這等荒謬的謊言,可是覺得我是個傻子,沒法分辨是非。”
馮氏被質問啞口不能答,掩面不言。掩面而去。
大明宮亭臺樓閣綿延,延嘉殿景物華美,顧令月坐在殿中,聽聞顧令宸之事,靜默不語,眸中閃過一絲欣慰之色。
馮氏之人不過是跳樑小醜,可顧令宸卻心思清明,慷慨陳詞,生生駁斥了生母片面之詞,維護自己這個姐姐。令自己心中安慰,到底沒有負了自己多年來的姐弟緣分。
“屏奴這些年進境倒是不錯了,”姬澤道,歲月沒有磨損皇帝俊朗的容色,反倒增添了一絲打磨的韻味,愈發沉醉如酒,“前些日子聽聞裴卿提這個孩子學業,學了這些年也算是又成,對他倒是頗爲滿意。朕和你這些年來對屏奴關愛非常,若是他受了這樣的深恩,又有這樣的名師教導,連這點道理都想不通。索性就不必見人了。”
宣陽六年冬,豐水縣公顧令宸晉封國公。
新晉的國公年輕而又俊朗,打馬穿過長安官道的時候讓人不禁想到他的祖父老韓國公顧伉。顧伉乃是大周名將,鎮守朔方多年,抵禦吐蕃進攻,故去多年之後,在吐蕃軍民之中依舊流傳赫赫威名。這名新任國公雖非老韓國公嫡親血脈,卻勇健好武,身上看的出一絲祖父風采。
顧國公駿馬經過長興坊的時候,顧宅一片清冷。
這座原韓國公顧鳴被廢黜國公位後搬進的民宅漸漸的越發簡陋,前年冬日,那位擅寵韓國公多年,一度逼的丹陽公主退居宮中的姨娘蘇氏在寒冷的冬日裡病逝,病逝前身體頹敗,精神消沉到了極處。送別了生母,顧嘉禮和妻子杜氏夫妻相守平淡度日,倒有了一絲本真色彩。
如今坐在宅院之中聽聞過繼胞弟顧令宸賀封之意,面上雖雲淡風輕,低頭無人之時,面上露出一絲晦澀之意。
雖然心境平和,到底在一剎那,會偶然去想,若是當年生母和胞姐沒有做下那些事情,如今這位爵位鼎盛,打馬長街風光的新任年輕權貴是不是就是自己了。
轉過頭來,撞進了妻子寬容諒解的目光。
“夫君,”杜氏道,“如今這兒只剩下咱們夫妻吧。那些東西雖然好,到底不該屬於你我,就此放下,咱們夫妻兩個好好過日子吧。”
顧嘉禮爲妻子柔聲話語撫慰,心境平和下來,揚脣微微一笑,往事已矣。如今自己只是長安城中一個普通平民百姓,將從前韓國公府的富貴都竟皆忘掉,和妻子和睦度過餘生。
芙蓉園天高雲淡。
長安城中上演着盛世大周的人事變遷。芙蓉園依舊風景華美,偕世獨立。玉真公主與顧皇后在紫雲樓上相對對坐,含笑道,“這些年,小姨一直覺得你是個孩子,爲你操心曹操肺,擔心懸心,沒成想,你其實已經長大,教導孩子的本事倒實是不錯。”歲月漸漸日久,昔日長安城中風流自賞的玉真公主美豔的容顏上到底出現了一絲歲月的紋路,但眉眼閃耀溫和痕跡,少了幾絲湛湛風華,卻多了幾分舒心意味,“屏奴這孩子還算是懂事,如此,你養着他也算是值得了!”
顧令月聞言扯脣微微微笑,“小姨過獎啦!”
“屏奴和麟奴兩個都是好孩子,聰明懂事。”玉真公主嘆道,瞧着庭前嬉戲的是三個大小男童,,嘆息道,
“若是我的這幾個孽障,有這麼懂事,我就是謝天謝地,便是讓我折壽五十年也是肯的。”
宣陽六年玉真公主已經生了四個兒子,年前剛剛生育了最小的一個孩子,依舊是個男孩,取名堯古。玉真公主與李玄這對歡喜冤家,夫妻生活美滿,成婚多年依舊情感甜蜜,但是對於李玄而言,天性風流放蕩,對於長安富貴安逸的生活偶爾也會覺得厭倦,想要從繁華都城中抽離一段時間,重圓昔日仗劍天涯遊俠夢想。
只是每當他下定決心離開長安遠走西域一段時間的時候,玉真公主就會忽然懷上身孕。作爲造禍之人和公主府中孩子的父親,自然不能夠丟下懷孕辛苦的妻子獨自離開,只得在接下來的日子留在長安做個辛苦的孕夫,努力伺候懷孕的妻子和肚子裡的孩子。直到玉真公主辛苦生下孩子,復又開始照顧呱呱墜地的新生兒。
這般一來二去數次,當年那位策馬持劍,飲酒吟詩的謫仙人人李玄徹底染上了煙火氣息。浪跡天涯的夢想也只能存在在夢境之中,真人被系在長安,再也走不開了。
“小姨的心我是知道的,”顧令月捂脣吃吃而笑,“嘴上雖然這麼說,心裡卻是極疼幾個表弟的,便是有人要換也是絕不肯的。”
玉真公主聽着顧令月戳及自己的私心,老臉一紅,橫了顧令月一眼,“你倒會打趣小姨了。”
說話間,外頭簾子微微打起,一身絳色女官服的梅仙匆匆入內,稟道,“皇后娘娘,皇太子那裡似乎出事情了!”
顧令月面色微微一變。
大明宮宮殿高張,顧皇后匆匆走進東宮大門。
顧皇后正位中宮多年,與聖人夫妻恩愛,膝下僅有姬燁一個孩子,自然疼愛非常,聽聞此事心中焦急。匆匆趕過來。姬燁見了母后行禮,“兒臣拜見母后。”目光低垂,面色板正嚴肅,聲音微有生硬之意。
皇太子對父皇母后素來孝順,日日晨昏定省,今日見了顧皇后,卻面色板正,聲音生硬。顧令月見狀心中微微一驚,熟視左右,吩咐道,“都下去吧。”
東宮衆人見了這等母子對峙模樣,都心驚膽戰,略福了福身子,輕輕退了出去。
顧令月望着姬燁,目光明亮平靜,“麟奴,說說吧。”
“你我母子至親,便是有什麼心結是不能當面說的?”
姬燁聞聲微微震動,頓了片刻,開口道,“母后,今兒我去了太極宮一趟,聽聞了一個傳言。說是當年我這個皇長子的出世,是宋供奉爲了至於母后足疾開的一個方子而已。”年少的皇太子雖然性情素來沉穩,但對於此事心中極爲在意,如今說起此事,依舊難以掩飾心中微微激動之意,
“我一直以爲我是你和父皇唯一的子嗣,爲你們所深愛。如今他們告訴我,我並不是父皇母后出於相愛而誕育的孩子,”擡頭望着顧令月,目光明亮灼灼,“當初我的誕生只是出於治癒您身體的考慮,並不令您喜悅,我對您而言,只是一劑藥,一個方子而已。”正是因爲如此,當年自己在襁褓之中,幼小無依,母后方能夠輕易拋下我這個兒子,獨身一人遠赴敦煌習畫。離別一年方歸。
“您說,是這樣麼?”
顧令月聞言眼睛一寒,
當年自己與皇帝已經有情人之實,但尚未交心定情。自己多年罹患足疾,心中渴念治癒。御醫供奉宋鄂爲自己治療多年,提出一個醫治方案:令顧令月孕子,利用生子之後坐月子之間女子自身恢復機能旺盛的契機,治療身體痊癒足疾。此事雖固有前因,但並非全情。且事出機密,宮中所知之人甚少,如今有心之人探知,泄露到姬燁面前,用心不可謂不險惡。
心中警醒,轉過頭去輕輕瞟了樑七變一眼。
樑七變亦是臉色大變。
如今聖人專寵皇后,宮中帝后一家和睦,乃是難得一見的景象,這等在皇太子面前嚼舌根的人,着實可恨。轉身離去,即刻去宮中排查。
東宮簾幕微張,整個大殿空曠清冷,顧令月道,“麟奴,你如今是大孩子啦。今兒咱們母子開誠佈公談談天吧。”
“當初母后生育你,初始肇因確實是因着治癒足疾。”
開口言道,感覺姬燁的身子微微一僵,伸手撫慰兒子的肩背,“可世間人事又如何能夠分扯清晰呢?你是我和你父皇的孩子,我們二人的嫡親骨血,雖因由如此,但你在我胎中孕育十月,每日撫及腹部,覺血脈相連,早就深深心繫。我與你父皇實是愛你,此事你是我們二人兒子,這些年來感受我們二人對你的關愛,心中自然有所體會感悟,瞞不過你的感知,不是麼?”
姬燁聞言神色若有所悟,漸漸放鬆下來,閃起一絲羞愧之色,“母后,兒子乍然聽聞此事,鑽了些牛角尖,讓您難過了。”
顧令月脣角微翹,“你是我的孩子,驟然聽聞此事,反應失措,也是應該的。”
“麟奴你知道麼?當年宋供奉對我提起孕子治癒足疾之事,最初的時候,我是拒絕的。”
姬燁聞言愕然,“母后爲何如此?”
他是顧皇后親子,自是知道,母后對於健康身體的渴盼是多麼的熾熱。甚至可以說,若非當年母后身體痊癒,方能放下心結,與父皇做一對真正的恩愛夫妻。
既是如此,如何會拒絕此議?
顧令月目光悠遠,似乎想起了一些舊事。“那個時候,我跟你父皇說,若我的情人是旁人,這個孩子我也就生了。可是我和你父皇在一處,若孕育孩子,這個孩子就有天家血脈。自來天家風險,這個孩子若誕生是男孩,便是你父皇的長子,偏偏她的母親我有着御封郡主的名頭,卻又未曾入宮爲後爲妃。日後際遇萬便,說不得就陷入儲位爭奪之中,不得善終。我若要生孩子,便定要他一生平順長大,若明明知道生下他日後會讓他處在風雨飄搖的境地,便是寧願一輩子坐在輪輿之上,也不肯將他生到這個世間來。”
姬燁目光微微震撼失語,“母后……”
顧令月朝着孩子微微一笑,“你父皇聞言暴怒離去,半日之後回來,對我承諾,天子儲位貴重不能輕許,若日後我生子,許至少分封蜀地爲王;若生女則許入山東孔門嫡系,保一世安康。我感他赤誠,方允諾生子,此後方生下了你。”
望着姬燁,“雖然你之出生確實是出於宋供奉醫治建議,但麟奴,我和你父皇都是真真切切愛你的。爲了你曾經做過激烈的思想鬥爭決斷。”
“當初你年紀尚小,我拋下你去了敦煌,你心中可有怨意?”
姬燁低下頭,羞愧道,“母后,兒臣不敢。”
顧令月脣角微翹,“你不必如此,你我是嫡親母子,有什麼是揭不開的心結呢?”
“你是母后的血脈,母后愛你,可是母后亦有自己人生的理想信條。昔日母后曾經有你外祖母,你的外婆愛母親這個女兒猶如生命,後半生幾乎可以說是爲了我而活,我也深愛你的外婆。可是我依舊覺得,縱然父母和子女彼此深愛,他們的生活依舊是獨立的,不必全然將自己的價值承載在子女之上。我愛你,可在你甚至在你父皇之外,依舊有自己的獨立生活。所以當年在年幼的你和敦煌之行之間,選擇與你短暫離別,前往敦煌追尋自己的夢。”
“數年之後,你也會長大,依舊深愛孝順父皇母后,可你也會有自己的人生。可換個角度想,你作爲兒子,倒不如反過來想想,肯不肯忍受一時離別之苦,成全母后的這份理想呢?”
姬燁望着母親,俊俏的鳳眸閃過孺慕之色,“母后,兒臣此前想叉了,還請您原諒。”
母子二人的一段誤會,很快在二人坦誠談話中消解。倒是皇帝知曉了這段軼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住了幕後黑手嚴加處置,對於年幼的皇太子也頗是不滿,“你母后對你一片舐犢之情可謂嘔心瀝血,不過是聽了一星半些兒小人謠言便如此相疑,實在不堪重任。念在初犯,重罰一次也就罷了。”
皇太子咬牙承受了父皇的責罰,對於父皇並無怨言,此後母子感情倒是愈發情深坦蕩。
“皇太子那裡可要緊麼?”玉真公主記掛當日突發情狀,入宮探望顧皇后特特詢問。
顧令月回過神來,微微笑道,“小姨放心吧,麟奴一時爲小人所惑,想岔了一些。我們母子二人適才交心,如今感情好着呢!”
“這樣我就放心啦!”玉真公主欣慰而笑。
端着琉璃茶盞的手微微頓了片刻,忽的開口道,“阿顧,皇太子自然是個好的。對你也孝順,可是宮中只有一個孩子,到底太孤單了,你如今春秋正盛,與聖人感情也好,不打算爲他生個弟妹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