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遠寨。
大戰並沒有一觸即發。
章楶與西夏人打交道已經好幾年了,這幾年西夏人倒是想要從環慶路打開缺口以侵佔大宋國土,只是打了幾次,不僅沒有打下來,反而屢屢受挫。
此次三萬大軍前來,本是聽說長安淪陷,想以大軍試探一下章楶有沒有率領大軍前去救援長安,沒想到纔剛抵達柔遠寨,便看到章楶已經是嚴陣以待,頓時也不敢進攻,而是就地駐紮與宋軍對峙。
雖然戰事沒有爆發,但章楶依然沒有鬆懈,該做的工作一樣不少,每日不僅研究來犯敵人,還時不時便要跟着王舜臣一起去實地勘察敵情。
這一日,親兵進來彙報,說外面有人求見,章楶問是何人,親兵卻說那人稱是浦城故人。
章楶頓時有些錯愕,浦城故人?難不成是族中子弟前來投靠?
那也不至於啊,族中子弟過來,報上自己的名字即可,自然不用什麼浦城故人這等稱呼,他心下一動,便與親兵吩咐道:“來人怎麼來的?”
“坐馬車而來,並沒有露面,乃是其長隨搭話。”
章楶聞言立即反應了過來,道:“將其悄悄接進寨來,安置在我宅中,不要讓他人知道。”
親兵乃是章楶心腹,自然是知道該怎麼安排,趕緊飛一般跑去了。
到得夜間,章楶回到了他在柔遠寨的宅中,這才見到了所謂浦城故人,這一見,讓章楶頓時大驚失色。
“阿兄?!你不是在南方麼,怎麼到這邊來了!”
來人乃是個清瘦的中老年文士,一縷長鬚在西北寒風中飄揚顯得十分仙風道骨。
見得章楶震驚,此人笑道:“我女兒女婿外甥都反了宋朝,我這當老丈人的,再怎麼自辯我是忠臣亦是無用。
恰好我女婿專門派人去接我,便順勢潛逃出來,當一當叛賊算了。”
此人正是蘇允的老丈人章惇。
聽得章惇這般渾不在意的說道,章楶頓時苦笑連連,道:“阿兄,你來西北,朝廷肯定是知道你叛逃了,那咱們漳浦章氏以及章氏子弟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
章惇哼了一聲道:“怎麼,之前難道就好過麼?
自司馬光執政,老夫被貶謫開始,咱們章氏子弟便被朝廷可以針對已久。
後面居正被迫害不得不造反後,章氏子弟更是被不斷排擠。
你這個慶州知州都當了幾年了,以你的功績,早就可以進樞密院,可這幾年你依然只能在這裡吃西北的風沙!”
章楶聞言頓時嘆息。
章惇說罷,從袖中掏出一卷皺巴巴的文書,重重拍在案上,“你且看看這密報!如今滿朝公卿,爲了扳倒蘇允,竟商議着將蘭州、熙州以西拱手讓給西夏!
那是多少將士用性命換來的疆土,在他們眼中不過是換取西夏出兵的籌碼!”
章楶的瞳孔猛地收縮,顫抖着手指展開文書。
燭火搖曳下,“割讓西境三州”的字跡刺得他眼眶生疼。
他想起那年深秋,在蘭州城頭,寒風裹挾着將士的血沫撲在臉上,爲了守住一座烽火臺,整整八百名兒郎埋骨黃沙。
“自仁宗朝起,慶曆和議、澶淵之盟,朝廷用金銀綢緞換太平,換來的卻是遼夏愈發貪婪的獠牙!”
章惇猛地起身,長鬚劇烈抖動,“如今朝堂之上,新舊黨爭不休,文人空談誤國,那些自詡清流的士大夫,連兵書都不曾翻過,卻對邊事指手畫腳!
你我兄弟爲了大宋,你在西北浴血廝殺,我輔助先皇變法,可換來的不過是他們奏摺裡一句‘窮兵黷武’與‘禍亂天下’!”
章楶握緊腰間佩刀,刀鞘上的龍紋硌得掌心生疼。
他想起前些日子,朝廷派來的監軍逼着他去長安之事,頓時明白了,那哪裡是要他去救援長安,分明是要支開他,好去跟西夏談和!
“阿兄!”章楶突然猛地站起,“縱使朝廷有千般不是,可這大宋山河,是無數百姓的家園!我等食君之祿,當守土護民!”
“守土護民?”章惇冷笑,眼中泛起血絲,“你可知西夏軍帳中,如今有多少漢家兒郎爲虎作倀?
都是被朝廷苛捐雜稅逼得走投無路的百姓!蘇允在延州開糧倉、興工商,治下百姓安居樂業,而朝廷卻還在爲了黨爭,不惜將萬千子民推入水火!”
夜風呼嘯着撞開半掩的窗櫺,燭火“啪”地爆開一朵燈花。
章楶望着兄長眼中的血絲,突然想起年少時,兩人在浦城老宅共讀兵書,立志要爲大宋開疆拓土的模樣。
可是,今日……
章楶雖然早就想過這些事情,但面對兄長章惇的態度,他依然是一時間難以接受。
章惇嘆了一口氣,道:“我也是看明白了,這大宋就是扶不起的阿斗,先帝也算是勵精圖治了吧,當年有王相公輔助,而呂惠卿、蔡確、曾布等等,誰不是一時之選,可是這麼多才智高絕之士一起來做這個事情,最後依然是一個半途而廢!
是先帝不夠雄才大略,是我們這些人太過愚鈍,還是新法當真禍國殃民……恐怕都不是。
我算是看明白了,這是根子上的問題!
大宋朝自太祖皇帝開始,便已經是走入一個死衚衕,除非是將其推翻,否則在這個體制之下,想要恢復漢唐雄風,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當時居正曾經私下裡跟我說過這些事情,當時當時我覺得居正危言聳聽,可是這些年來,朝廷上的事情無不在證實居正的先見之明。
哈,若不是居正,我可能還是會做一個大宋忠臣,但居正已經踏出了這一步,而且幹得還不錯,那老夫也要發一發少年狂了!
楶弟,不用猶豫了,除非你現在將老夫擒下交給朝廷治罪,否則你也再不會被朝廷諸公所信任,你信不信,一旦那欽差與西夏締結好盟約,第一件事便是派人來收了你的兵權!”
章楶苦笑道:“兄長說得什麼話,我怎麼會將你交給朝廷……”
說到這裡,章楶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兄長,你讓居正來接收環慶路吧,我這邊亦要籌謀一番,一些該清理的人得清理一番。”
章惇聞言大喜,道:“好弟弟!你這是做了一個極爲正確的事情!”
章楶自是心意堅定之人,既然已經做了決定,思路自然便全部改變了,他聞言笑道:“居正的確是幹得不錯,等我將這環慶路清理乾淨投向居正,居正便算是真正的西北王了!
呵呵,關中已經拿下,這乃是取天下的關鍵,等穩定住西北,再設法取得巴蜀,那便是成就偉業的時候了!”
章楶是個雷厲風行之人,當寒風裹着細沙拍打着柔遠寨城牆的時候,章楶的帥帳內卻燭火通明。
章惇展開一幅環慶路佈防圖,章楶都無需多看,便將手指重重按在圖上標註的慶州城位置:“先拿監軍。王舜臣,你率靜塞軍精銳,以議事爲名,將張安及麾下親兵一網打盡。”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帳中將領,“記住,要快,不可走漏風聲。”
夜色深沉,靜塞軍如鬼魅般潛入監軍行轅。
張安正與幕僚密謀,忽見燭火驟滅,寒光一閃,利刃已抵在咽喉。
“章知州有令,請監軍大人移駕。”
王舜臣的聲音冰冷如霜。
張安聞言又驚又怒,道:“官家沒有說錯,果然章楶這狗賊早就與蘇允勾結!只恨我沒有聽官家命令先下手爲強!”
王舜臣聞言一驚,隨機感覺到慶幸,冷冷一笑道:“原來如此,那你就是死無餘辜了!”
張安聞言尿溼了褲襠,顫慄道:“王將軍!王將軍!手下留情,某願降!”
王舜臣聞得尿騷味,頓時皺起了眉頭,道:“誰要你這閹人!平日裡就是你這閹人喝兵血最爲猖獗,今日我便替軍中兄弟報仇!”
說着王舜臣利刃一抹,張安頓時瞪大了眼睛,隨後軟到在地。與此同時,蘇學會的暗衛封鎖四周,將所有知情者押入地牢。
隨機章楶召開軍中會議,隨後讓親兵封鎖帥帳,又讓親兵迅速將各個小軍頭給控制了起來,奪了他們的兵權,到此佔了環慶路六成的慶州軍便在章楶的控制之中矣。
控制了慶州軍後,章楶立即轉頭看向轉運司。
環慶路轉運司乃是環慶路的財源所在,控制軍隊之後,也要控制財源,如此纔算是真正把控住環慶路。
不過控制轉運司則更需智謀。
章惇派心腹僞裝成朝廷特使,手持僞造的敕令,以清查賬目爲名闖入轉運司衙門。
轉運使周恪剛要辯解,便被暗衛按在案上。
“周恪,你私扣軍餉、通敵賣國的證據,都在這箱子裡。”
特使冷笑一聲,掀開裝滿密信的木箱,“乖乖配合,或許還能留條活路。”
周恪大驚失色,道:“私扣軍餉或是有之,但通敵賣國之事,卻是未曾有過!”
特使哼了一聲道:“你藉助轉運使的職責,這幾年大量往西夏走私生鐵,生鐵乃是朝廷明令禁止出口的東西,你這幾年都出口了多少萬斤,還敢說你沒有通敵賣國!”
周恪聞言頓時整個人都癱軟了。
特使見狀道:“周恪,官家說了,你這幾年沒有功勞也算是有苦勞,你協助特使掌握轉運司,回去之後,死罪可免!”
周恪聞言頓時活了過來,趕緊跪在地上連連磕頭,道:“我願意,我願意,轉運司一應賬目,某都願意交予你。
還有,某這幾年積攢了大量的財富,有大部分被我拿去疏通關係了,還存留下來不少。
特使您拿着,還請您幫我跟官家美言幾句,把我的活罪也減免一些!”
特使聞言微笑點頭道:“好說好說。”
周恪趕緊喚人交接賬本,又將各級轉運司的官員召集過來,將衆多機密的賬本等都交接清楚。
周恪也是個心思靈敏之人,他雖然全力配合交接,但越看越是疑惑,因爲這特使帶來的賬房大多都是年輕人,身上全是生機勃勃的幹勁,不像是朝廷的人,反倒是像……蘇學會!
周恪臉色頓時大變,道:“你們是蘇逆!”
特使聞言齜牙一笑,道:“纔看出來啊,不過,遲了啊喂!”
周恪再次癱瘓在地,口中喃喃道:“完了!完了!這下子是真的完了!”
便在這特使控制轉運司的同時,章楶以召集緊急軍務會議爲由,將州縣官員盡數召回慶州。
待衆人到齊,靜塞軍突然包圍會場。
“諸位,朝廷昏聵,欲割讓西北疆土!”章楶劍指北方,“我等豈能坐視?從今日起,環慶路歸蘇學會節制!”
有官員剛要反抗,便被蘇學會的暗衛拖出斬首。
血腥的震懾下,其餘官員紛紛俯首稱臣。
短短三日,環慶路局勢大變。
章惇坐鎮慶州,指揮蘇學會的暗衛在各地佈下眼線,將整個環慶路的軍政、錢糧牢牢掌控。
慶州軍在章楶的安排下被整編進靜塞軍中,隨後每日操練,士氣高漲,而環慶路其他的勢力,早已在無聲無息中被肅清。
章惇站在城頭,望着重新整編的軍隊,心中暗忖:“居正,這西北的基業,我已爲你鋪就!”
環慶路忽然易幟,此事比之長安淪陷給汴京帶來的影響還要更大一些!
長安淪陷時,大宋君臣尚可自我安慰:關中雖失,西北仍有堅城重鎮可守,隴右防線固若金湯。
然而環慶路的易幟,卻如同一記重錘,徹底擊碎了朝廷最後的幻想。
從軍事戰略上看,環慶路扼守着大宋西北防線的咽喉,是抵禦西夏的前沿陣地,也是拱衛關中、川蜀的屏障。
此前,宋軍依託環慶路的堡壘羣,多次挫敗西夏的進攻,構築起了一道堅固的防線。
如今,章楶率領精銳的慶州軍倒戈,不僅讓這道防線瞬間土崩瓦解,更讓西夏與蘇允的勢力得以貫通。
西夏三萬大軍虎視眈眈,蘇允的勢力又藉此擴張,兩者若形成夾擊之勢,整個西北局勢將徹底失控,大宋隨時面臨腹背受敵的險境。
相比之下,長安雖爲古都,但失去長安只是丟失了一座城池,而環慶路的易幟,卻直接改變了整個西北的軍事格局,使得宋朝在西北的戰略優勢蕩然無存。
政治層面的衝擊更是難以估量。
章楶身爲慶州知州,手握重兵,是朝廷在西北的重要支柱,他的倒戈意味着朝廷在西北的統治根基動搖。
而章惇作爲曾經的變法核心人物,其叛逃並參與策反章楶,更是給朝廷帶來了巨大的輿論壓力。
朝中黨爭本就激烈,章氏兄弟的行爲無疑會被政敵當作攻擊政敵的利器,朝堂之上必將陷入新一輪的權力鬥爭與互相攻訐,政治局勢愈發混亂。
同時,各地手握兵權的將領難免會受到影響,心中對朝廷的忠誠產生動搖,宋朝內部的統治秩序面臨嚴重挑戰。
經濟上,環慶路轉運司掌控着西北重要的財源。
章楶控制轉運司後,不僅截斷了朝廷在西北的財政收入,更讓蘇允獲得了重要的經濟支持。
蘇允可以利用這些財富擴充軍備、發展民生,進一步增強自身實力。
而大宋失去了這一財源,不僅難以維持西北防線的軍事開支,還可能引發財政危機,影響其他地區的經濟穩定和民生建設。
人心向背的變化更是致命一擊。
長安淪陷,百姓尚可將其視爲外敵入侵的偶然失利;但環慶路的易幟,卻讓民衆看到了朝廷內部的腐敗與無能,以及官員對朝廷的失望與背叛。
這會極大地動搖百姓對朝廷的信心,使得民間對朝廷的不滿情緒加劇。
各地百姓或許會開始尋求新的依靠,蘇允在延州等地的善政早已聲名遠揚,環慶路的易幟可能會引發更多地區的百姓對蘇允勢力的嚮往,甚至可能引發其他地區的效仿,進一步削弱宋朝的統治基礎。
汴京朝堂上,趙煦看着加急送來的戰報,手不住地顫抖,隨機忽而當着滿朝文武的面當面嚎啕大哭起來,滿朝文武面面相覷,一片死寂之中,只有趙煦的哭嚎的聲音響徹殿堂!
趙煦哭了半晌之後,方纔冷靜了下來,詢問滿朝文武該當如何,然而沒有人敢說話。
長安淪陷的消息傳來時,他們還能慷慨陳詞,謀劃收復。
可如今環慶路的變故,卻讓所有人意識到,大宋的根基正在搖搖欲墜,一場更大的危機,已然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