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五,江南貢院。
朗廷佐起來後,隨口問道:“昨晚有什麼事情發生嗎?”
管家說道:“沒有什麼大事,哦,昨晚在明遠樓,那羣閱卷的考官爲了這次桂花榜排名的事兒爭吵了一個晚上,都是一晚沒睡呢?”
朗廷佐道:“那有結果了嗎?”
管家說道:“今早爭了個名單出來,都在正堂等着呢,說是請您定奪。”
朗廷佐點點頭,有結果就好,他雖然作爲鄉試登臨,卻無權決定排名,那是考官們的事情。收拾妥當的朗廷佐來到正堂,發現滿保、袁培文和幾個聲望較高的同考官都到了,滿保二人低着頭,這個榜單他們可是一句話都沒說上。
“大人,這是我們擬定的榜單。”滿保把榜單放在了朗廷佐面前。
朗廷佐接過來,讓人攤開在桌面上,自己取出嶽樂那日給的賄賂名單,挨個對照,發現沒有一個上榜,這才放心下來,正要誇讚幾句,朗廷佐卻是發現,第一名的解元,第二名的亞元,乃至第三、四、五名經魁都是名不見經傳之人,他細細看名單,發現在此次江南鄉試中文名鼎盛的江南九子竟然沒有一個在榜單上。
“這就是你們擬定的榜單?可有徇私的地方?”朗廷佐問。
衆人都是搖頭,朗廷佐又想到另外一種可能:“可是安親王交代過你們什麼嗎?”
衆人相互看看,都是低頭,這裡的每個人都被嶽樂交代過,但卻不是朗廷佐認爲的那種交代,朗廷佐招來提調,說道:“速去回稟安親王,就說江南九子無一人中榜,問王爺,此舉是否合適。”
提調連忙去了,朗廷佐越想越覺得不像是安親王的手筆,如今輿論都認爲江南九子是上榜熱門,已經有賭場開盤口,誰能榮登榜首解元之位,如今卻無一人上榜,這不是明擺着告訴大家,這榜單有貓膩嘛。
過了小半個時辰,提調回來了,說道:“總督大人,昨天一早,王爺便是點驗了江寧駐軍數千,去了淮安了。”
朗廷佐臉色微變,這可如何是好,他思想來去,也顧不得顏面了,直接公開問道:“諸位考官,安親王可有讓諸位禁止博倫樓那些人上榜?”
考官們相互看看,都是說沒有,朗廷佐又問:“其他同考官呢?”
滿保說道:“大人,九個人的卷子分屬各房,一兩個人受提點,也做不到九人都不上榜啊。”
朗廷佐心道也是,但還是不放心,說道:“把他們的卷子都調出來。”
不多時,同考官們帶來九份卷子,但都是場官謄寫過的,並非原卷,這也是考場的規矩,目的是防止舞弊。
朗廷佐攤開卷子,挨個去看,朗廷佐並非飽學之士,但也看出許多不對來,這些文章粗糙的很,有些文不答題,有些韻文有失,有些甚至連不避天子名諱這等錯誤都有,看過之後,沒有一篇佳文,朗廷佐問:“這都是江南九子的文章,莫不是拿錯了?”
“號數在此,請大人比對。”一同考官說道。
朗廷佐挨個比對了,確定沒錯,說道:“難道這九人都是沽名釣譽之徒?”
“定然是的,若非如此,怎能做出如此破爛文章,簡直是文人恥辱。”滿保怒氣衝衝說道,他雖說德行有虧,但到底是翰林出身,文采是不用多說的。
朗廷佐搖搖頭:“不對,不對,許是個陰謀。”
一兩個人沽名釣譽他還信,九個人都這般,他卻是不信的,袁培文說道:“大人,今日是張榜的時間,不能再耽擱了。”
“好,填寫正榜!”朗廷佐只得答應,要知道,若不是這一科人數衆多,按照規矩,九月十五日之前就要放榜了。
滿保等人在提調和監視的監督下填寫正榜,按照規矩,是從第六名開始填寫,寫到最後一個,確認無誤之後,再寫前五名,最後再蓋總督關防大印。
同時,朗廷佐招來親兵,吩咐道:“調遣一千兵馬入城,把總督衙門周邊管控起來,本官倒是要看看,誰敢鬧事!”
按照規制,放榜一般在布政使衙門或者巡撫衙門,朗廷佐兼任江寧巡撫,自然要在江寧巡撫衙門前放榜。
到了中午,皇榜終於帖在了布政使衙門的門前,這裡早已人頭攢動,以萬計數的士子紛紛向前涌,希望可以先看到榜單,督標的士兵奮力管控,才基本維持了秩序。
鄉試放榜,幾家歡喜幾家愁,有人看到自己上榜,高興的歡呼,而有人則因爲落榜而痛哭流涕,大體知道誰上榜之後,士子們道喜之間卻是發現,他們最爲看好的江南九子都沒有上榜。
此時的江南九子還都在秦淮河畔一艘遊舫之中,很快便是有人來報信,是徐煒的書童,說九人都是未曾入榜單,徐煒便是知道第一步已經成了,他知道,身邊這八個人都是可靠的,不一會,上來一人,衣着華麗,頗爲富態,此人名爲馬維新,若是朗廷佐在這裡,一定想起,賄賂滿保的人中就有此人。
“師弟,師傅大謀,第一步已經成了,接下來看師弟的了。”徐煒對馬維新作揖之後,沉聲說道。
馬維新道:“師兄如此客套,我才學不濟,卻也有一顆忠孝之心,些許名聲之事,爲了大明,馬某在所不辭!”
徐煒重重點頭,纔是與江南九子一起去了總督衙門,馬維新轉了幾條街,跟在這些人身後,眼瞧着江南九子出現,士子開始不穩定起來,當先有人說:“我曾與徐兄在博倫樓答對,我的學識遠不如徐兄,我都能上榜,爲何徐兄九人卻是不能?”
這話一出,惹得羣情激憤,有人罵道:“顯然,風傳鄉試舞弊並非空穴來風,諸君且看,這榜單之上,監生貢生何其多,我等十年寒窗苦讀,卻不如人家花錢納捐的。”
“是啊,江南九子,文采斐然,我們都是見證過的,竟然無一人上榜,黑暗啊,黑暗啊,必然是有人舞弊!”
“徐兄,你說,是不是有人舞弊?”有人直接問徐煒。
徐煒嘆息一聲:“時也命也,許是在下卻無這份福報吧。”
“我看徐兄九人是被人針對了!”有人抱打不平。
徐煒道:“前些日風傳有人賄賂考官滿保滿大人,袁培文袁大人,名單都列出來了,卻是不見榜單上有,可見是訛傳了,我等九人未上榜,也不能說是舞弊,畢竟人有好惡,文有多看,不能混爲一談的。”
朗廷佐被士兵保護着,見徐煒非但不鬧事,還勸解周邊人,心道自己真的是錯怪他們了,如此便不用把九個人那些破爛文章公之於衆了。
衆人扼腕嘆息,正要散去,忽然一人發瘋似的大喊:“不可能,我怎麼會落榜?不可能,我是必定上榜的,滿大人答應我至少是亞元之位啊。”
這一聲大喊,卻是讓人再度回首,徐煒當先喝道:“馬維新,你有什麼才學,四六不通,如何能上榜,若你上榜,纔是江南士子之恥辱。”
馬維新卻是不理會,渾失心瘋了,大叫着:“我花了四萬兩啊,傾家蕩產啊,祖產都是變賣了,纔買了個亞元,怎麼會不在榜上呢?”
馬維新邊罵邊跑,衆人聽着似乎有賄賂的意思,跟了上去,卻見這廝跑上了一酒樓,站在五層樓高的地方,大聲罵江南鄉試主考官滿保收錢不辦事,督標的士兵已經把這酒樓封了,讓馬維新下來,馬維新只是失心瘋似的大罵,朗廷佐知道這廝是賄賂了滿保,但此時還能說什麼,派人去勸,怎麼也勸不下來,而圍觀士子多是沒有上榜的,聽了馬維新的話,更覺得自己並非才學淺薄,而是科場舞弊纔不得一展宏圖,羣情激憤起來,把朗廷佐等人圍住,朗廷佐大罵:“你們這羣混賬,敢圍大清總督,是要造反不成?”
“我們不要造反,我們要公道,馬維新說滿保收了賄賂,卻也不是他一個,我們要公道。”
“對,我們要公道,滿保受賄,江南九子落榜,這科定然是舞弊的,要朝廷給一個公道。”
“愣着幹什麼,保護總督大人,把這些人驅散。”朗廷佐的親兵千總大吼道,士兵上前,作勢要打,徐煒卻是擋住了捱打的士子,說道:“郎大人,我們不是蓄意鬧事,想要求公道,這樣好嗎,學生上樓勸下馬維新,您把滿大人請來,當場對質!”
“好,這樣好!”朗廷佐答應不答應已經不重要了,學子們已經答應了。
朗廷佐如何能答應,畢竟滿保受賄是事實,這個時候,親兵千總說道:“大人,鬧起來,奴才這些人未必護得住大人,不如一邊請滿大人,一邊調兵,奴才看那馬維新瘋瘋癲癲,對質起來,又能說什麼呢?”
“好,這隻能這麼辦了。”朗廷佐說道。
局面稍稍安頓了下來,朗廷佐攔住了徐煒,拖延了一下時間纔是讓去進了酒樓,五樓之上,江南九子齊聚,朗廷佐的千總也在,馬維新就跨坐在窗子旁,有些驚恐,雖然這是原本的計劃,但如今看來不好收場,那些士子連總督的親兵都敢圍,若是義憤起來,打殺了自己,可不是要倒黴。
“千總大人,容學生靠前勸說一二。”徐煒拱手說道。
得到許可,徐煒上前,馬維新低聲問:“師兄,這如何是好,如何收場呢?”
“師父如何告知你的呢?”徐煒低聲問。
馬維新道:“師父他老人家說,一切聽師兄您的。”
徐煒點點頭:“那愚兄就明白了!”
忽然,徐煒向前一推,把馬維新推下了樓,一聲慘叫就是重物落地的聲音,朗廷佐的千總都看呆了,徐煒卻是拉着江南九子其他人跑下樓,邊跑邊喊:“總督親兵殺人滅口了,總督親兵殺人滅口了。”
其餘幾個人也是反應過來,跟着大喊起來,衆人先是看到馬維新掉落摔死,又看到徐煒等人跑下來,再也忍不住,抄起磚頭木棍,打向朗廷佐一行,朗廷佐身邊親衛左衝右突,纔是協助總督衝出重圍。
徐煒等人找來門板,把馬維新屍體放上面,扛在肩膀,張臂大呼:“走,去總督衙門,討個公道!”
“對,討個公道!”上萬士子匯聚成洪流,再次去了總督衙門。
朗廷佐狼狽逃回,親兵被衝散了許多,眼瞧着無數士子圍困了衙門,朗廷佐知道,若是和滿保等人對質那是死路一條,眼瞧着一開始頗爲理性的江南九子成爲了鬧事的帶頭人,朗廷佐心生一計,目標直指江南九子。
“徐煒,你休要在這裡胡鬧,說是爲江南士子討一個公道,實際就是因爲自己沒有上榜而挾私報復,你那點才學,能上榜纔怪!”朗廷佐大馬橫刀,在衙門口高聲斥責。
士子們聽了這話,感覺這總督不僅不給做主,還污衊徐煒,紛紛叫嚷起來:“此次鄉試,江南文名最顯者,便是徐兄,他若是沒有才學,榜單上的人有什麼才學。”
“就是,大人不給我們做主,還污衊中傷我們!江南九子的才學,我們都是見證過的。”
朗廷佐哈哈一笑:“笑話,他們九個的文章本官今早看了,簡直就是狗屁不通,不信,你們也看!”
早已準備好的卷子被提了出來,散給一衆學子,一衆人看了啞口無言,朗廷佐暗自慶幸之時,徐煒接過了自己的卷子,大喊:“這不是我寫的文章,不是,諸位,我怎麼可能連避諱天子都不知道呢?”
“胡說,紅號都是對過的,如何不是,這是不是你鄉試的號數?”朗廷佐以爲其在狡辯。
徐煒回答道:“號數是對,但文章不對。”
其餘幾個人也是看到了自己的文章,紛紛說道:“這不是我寫的內容啊,我怎麼寫出這等狗屁不通的東西!”
“還敢狡辯!”朗廷佐更是大怒。
徐煒把馬維新的屍體暫且放下,說道:“郎大人,原本學生是不信有舞弊案的,即便馬維新告發,學生以爲也是少數,但如今我的文章不翼而飛,被爛文頂替,卻是不得不信。”
士子們也是不信自己所崇拜的江南九子會有如此爛文出現,又見徐煒九人義正言辭,便是有人站出來:“如此,調出原卷一看,便是一清二楚了。”
“這可不和科場規矩!”朗廷佐喝道。
人羣中有人大喊:“莫不是你們做賊心虛!”
朗廷佐冷冷一笑:“好,調出原卷,到時候看你們這羣人如何放對!”
不消多時,徐煒九人的原捲到了,交給士子看,衆人對了號數,徐煒拿到卷子,展開一看,聲嘶力竭的喊道:“諸位,這不是我的文章,不是我寫的!”
“號數都對過了,你還敢狡辯!”朗廷佐大吼道。
一個士子瞧了一眼,也是說道:“這不是徐兄的字,徐兄的字我等見過,他爲博倫樓題的匾額還掛着呢。”
一羣人圍過來,看過,也紛紛搖頭說不是,其餘八個人的卷子也是展開看了,都不是他們的筆跡,這哪裡能是呢,九個人考試的時候,都是用左手寫的。
“這是集體舞弊,抓住他們!”
“對,衝進去,抓住他們,查明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