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不足
北京，紫金城。
咸豐皇帝舒服地靠在柔軟的西洋椅子裡，享受蘭貴妃的十指按摩，只覺渾身三千六百個汗毛孔，無一不舒服，自從繼位以來，他還從未像今天這般愜意過。
新春剛過，喜訊不斷！南方形勢一片大好。
先是長毛最厲害的僞東王楊在湖南被生擒活捉，剛剛在午門外被凌遲活剮，接着洋人又在上海外效將長毛第二厲害的僞翼王石達開擊成重傷，至今生死不明。
江南、江北大營相繼重建，對長毛天京的包圍圈再度建立。
塔齊布和曾國藩在江南齊心合力，搗毀長毛最後的也是勢力最穩固的大後方安徽，除了浙江還讓人有些擔心之外，其餘各處戰場均已經由守勢轉爲攻勢，長毛眼看是江河日下、覆滅在即了！
恭親王亦訢卻是小心翼翼地陪在一邊，對蘭貴妃不時拋過來的媚眼視而不見。
亦訢心下真是失望至極，他怎也沒想到長毛如此不濟，年前還能夠鬧得風生水起，可剛轉過年來，馬上就被殺得落花流水了！他心中剛剛浮起的那一絲雄心壯志，立時又被打得煙消雲散了！原本已經頹廢消沉的咸豐皇帝卻格外地振奮起來，心情好了、精神好了、身體也棒了，連帶着上朝理事也變得勤快了。
亦訢將這一切看在眼裡，自然感到格外地鬱悶。
“老六啊，那個秦漢，依你之見該怎麼賞賜爲好？”咸豐皇帝斜眼看着亦訢，問道，“按說長毛僞東王楊是他活捉的，眼下大清在江南的大好局勢與此也有頗大關聯！論理秦漢似乎是首席功臣纔是。可塔齊布卻上了道密摺，說他和長毛裡的韋逆有些夾纏不清，還說楊逆被秦漢生擒活捉極可能是長毛內部爭權奪昨的結果，對這件事你是怎麼看的呢？”
亦訢小心地整理着措辭，半晌才答道：“皇上，這件事連塔齊布都不能肯定，其真實性值得懷疑！況且秦漢亦可能僅僅只是利用長毛內部的爭權奪利來分化長毛罷了，但眼下江南的大好局卻是實實在在的，秦漢的功勳不應該被抹殺。”
咸豐點了點頭，欣然道：“嗯，老六你真的成長了，你的想法和朕不謀而合，不過有句老話說得好，寧可信其有，不能信其無，無論塔齊布密摺裡所說的是真是假，秦漢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再上前線了，反正眼下局勢一片大好，湖廣綠營、湘軍、僧王的騎兵裡面都是戰將如雲，缺了秦漢一人也是無關大局。”
“皇上聖明。”亦訢只能附合。
咸豐心情大好，朗聲道：“對於有功之臣，朝廷是絕不會埋沒的！這樣吧，就讓秦漢提督湖廣陸師吧，好好地替朕守好天下糧倉，萬不可讓長毛、捻匪鑽了空子，至於龜縮在皖東北、蘇西南的長毛殘餘勢力，就由曾國藩、塔齊布、僧格林沁三人去對付吧。”
“皇上聖明。”亦訢再度附和。
咸豐道：“老六，你馬上以朕的名義擬一分聖旨交由吏部，就按朕剛纔所說的辦。”
亦訢領命去了，咸豐這才長身而起，攔腰將蘭貴妃一把抱了起來，蘭貴妃格格地嬌笑着，半推半就地躲進了咸豐帝的懷抱裡……
九江城下，湖廣綠營和湘軍將西、南、北三門團團圍住，獨獨留下東門不圍。這是塔齊布和曾國藩兩人商量後作出的決定。眼下九江城裡的太平軍雖然軍心渙散、士氣低落，但仍有六萬之衆，實力遠勝兩軍總和，如果將九江圍死，激起太平軍拼死之心，反倒失策了。而現在留下東門不圍，給太平軍將士留條活路，就可以極大地打消他們拼死抵擋的決心。
聞聽曾國藩來訪，塔齊布親自迎出營外。
說起來，塔齊布以前只是長沙協一名普通的候補參將，正是由於曾國藩的出現纔有機會平步青雲，成了現在的封疆大吏、總督湖廣軍務！對於這番提攜之恩，塔齊布自然沒齒難忘，每時每刻都在尋思着怎麼報答。
“曾帥別來無恙啊？”塔齊布大笑着迎上前，用力握住曾國藩的雙手，連連搖晃，說道，“前年長沙一別，曾帥壯志凌雲，到如今終於完成了宏圖大略的大半了，將長毛的勢力逐出湖北和江西大部了。”
“哪裡哪裡。”曾國藩連連搖頭道，“還是塔督臺督師有方，自任湖廣總督以來率師連建奇功，眼下西線的局面應是塔督臺一手促成的。”
塔齊布呵呵一笑，將曾國藩讓進大營。
找個機會，曾國藩讓塔齊布屏退左右，才肅然說道：“塔督臺，本部堂剛剛接到吏部好友的密信，你麾下的猛將秦漢將要出任湖廣提督了！而塔督臺你也即將調任閩浙總督了。”
塔齊布聞言一震，呆若木雞。
曾國藩嘆息道：“眼下西線局勢剛剛好轉，一旦塔督臺率師東進閩浙，我湘軍獨力難支，只怕局面又要出現反覆了。”
一語驚醒夢中人，塔齊布頓時恍然大悟，朗聲道：“多謝曾帥提醒，若非曾帥提醒，卑職險些壞了大事了！卑職這就即刻命令秦漢的六營晝夜兼程前來九江，至於秦漢本人，由於大婚剛過，本督顧念他夫婦情深，就不要隨軍出征了。”
曾國藩淡淡一笑，微閉的小眼裡露出一絲精芒。與其說他是在提醒塔齊布，倒不如說是在替他自己的湘軍考慮。之前的種種表現，足以說明秦漢是頭猛虎，一旦秦漢走馬上任出任湖廣提督，麾下又輔以六營那支虎狼之師，只怕不出一年，整個湖廣地區就要成爲他秦漢的天下了，到時候他曾國藩在湖南如何還有立足之地？
眼下讓塔齊布調走了六營，秦漢就好比拔了牙的老虎，再神通廣大，在短時間裡也是抖不起威風了……
三天之後，塔齊布的調令到了長沙。
秦漢當即將六營將士在長沙城外的駐地集合起來，望着眼前那一張張年輕而又熟悉的臉龐，秦漢心中百味雜陳，一時間竟然感到有些難捨難分！尤其是秦兵、鐵漢軍和劉昆三人，臉上都流露出無比興奮之色，讓他更是感到若有所失。
今天一別，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他們了。
更讓秦漢黯然神傷的是，他年再見之時，時過境遷，今日的弟兄怕就是明日的生死敵人了！
對於六營即將面對的命運，秦漢自然是心知肚明，而這一切也正是他所期望的，可當這一天真的到來時，他還是感到那樣失落！畢竟是自己一手訓練的精銳啊，就這樣交給別人了，叫他如何心甘？
秦兵三人卻渾然不知秦漢心裡的想法，對於即將到來的出征滿心喜悅，終於有仗可打了，再不用窩在長沙城裡整天無所事事了。
“將軍，你就放心留在長沙陪嫂夫人吧。”劉昆拍着胸脯道，“只要有咱劉昆在，就絕不會弱了將軍您的名頭，六營的全體將士絕不會讓您失望的。”
秦兵和鐵漢軍也厲聲道：“我們絕不會讓將軍失望的。”
然後是全體將士齊聲吶喊，激昂的聲浪震碎了寂靜的天宇，也震動了秦漢的靈魂，是啊，無論今後如何，他都替這樣的部下感到自豪，經過血與火的考驗，這些憨厚的農家漢子已經成長爲真正的戰士了！
他秦漢的影子已經深深地烙在了每一名將士的心中，從此以後，無論他們打到哪裡，面臨何等絕境，他們都將以秦漢的方式去戰鬥！
秦漢走到鐵漢軍跟前，沉聲道：“漢軍，六營就交給你了！”
鐵漢軍猛地單膝跪下，厲聲道：“將軍您放心吧，漢軍絕不會讓您失望的。”
“很好。”秦漢沉重地點頭，下達最後一條命令，“全體向右轉！出發！”
六營將士列成四路縱隊，魚貫出了駐地，從官道上揚長而去，秦漢站在矮矮的點兵臺上，目送朝夕相處的部下逐漸遠去，終於消失在薄薄的晨曦裡，從現在開始，他的身邊再沒有哪怕一名士失了……
1856年1月底，朝廷的聖旨下到長沙，任命秦漢爲湖廣提督，曾國藩爲兩江（江西、安徽）總督，同時任命原湖廣總督塔齊布爲閩浙總督，即日上任。塔齊布在接到聖命之後，帶走了原湖廣綠營的絕大部分精銳主力，連同秦漢一手帶出來的六營也帶到了浙江，可以說，留給秦漢的完全是個空殼子、爛攤子。
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太平軍的勢力已經完全退出了湖北、湖南地區，短時間內，湖廣地區沒有什麼外部壓力。
平心而論，秦漢對這樣的結果相當滿意！
塔齊布將他架空，抽走他一手帶出來的六營是他意料中的事情，而咸豐皇帝將他任命爲湖廣提督這樣的高位卻很是出乎他的預料，原本在他預想中，能撈個某地的提督當就相當不錯了，不曾想竟然一下子成了湖廣提督，由於湖廣總督位暫時空缺，他幾乎就是事實上的湖廣總督！再沒有比這樣更好的結果了。
但在別人眼裡，秦漢卻是鬱鬱寡歡、整天躲在府裡不想見人，整個人也是日見消瘦。
秦漢的老丈人張亮基聽說之後也很是着急，特意從武昌趕到長沙勸說秦漢，讓他放寬心，說朝廷總有一天會將他派上前線和長毛作戰的。
在別人眼裡，秦漢儼然就是一介武夫，一旦離開了戰場就像魚兒離開了水，再不復一絲生氣，到後來，連曾國藩都來信勉勵秦漢，讓他振作起來，督促好湖廣軍務、積極編練新軍，聲言一旦時機合適，他一定會奏明皇上，將他編練的新軍拉上與長毛作戰的前線。
可這信連曾國藩自己都覺得虛僞，他不認爲按照目前的形勢發展下去，還需要編練什麼新軍！頂多就是讓秦漢訓練一些後備軍員，以補充各部損耗之用罷了。以目前湘軍、塔齊布合閩浙、湖廣兩地的綠營、江南大營、江北大營以及僧格林沁的蒙古騎兵四面合圍之勢，太平天國能撐過今年就已經是奇蹟了。
在曾國藩的意料之中，秦漢並未因爲他的一封信而振作，最後乾脆稱病向朝廷告假前往廣東旅遊散心，咸豐皇帝因爲局勢大好龍顏大悅，又考慮到秦漢是有功之臣，也便順水推舟答應了秦漢吏無前例的四個月“病假”，但同時也嚴厲聲命，一旦假期結束就必須無條件回到湖廣任上。
接到聖旨的當天上午，秦漢便和張雨涵兩騎快馬離了長沙，一路往南而去。
這天中午，郴州大道上來了兩騎，前面一條漢子身材高大、形容俊朗，後面那年輕漢子卻麪皮白淨、面容俊秀，看起來就像是個娘們一樣秀氣，尤其是臉上那白淨，讓許多姑娘家見了都要羞愧三分。
這兩人自然就是秦漢和張雨涵。
秦漢藝高人膽大，不帶一名親兵，就敢帶着老婆外出旅遊散心。
“夫君，香港可好玩了，那裡有許多你從未見過的建築，英國人的房子格局和我們大清的完全不同，還有他們的相貌，你見了肯定會嚇一跳，他們的頭髮顏色不像我們都是黑的，他們有金黃色的、有褐色的、有紅色的，也有棕色的，五花八門可好玩了。”
“是嗎？”秦漢饒有興致地看着張雨涵，故作不知，他只想藉機看看老婆的秀色，“除了這些，香港還有什麼好玩的？”
“恩……”張雨涵認真地偏着腦袋想了一會，接着說道，“還有很大的碼頭，碼頭上停靠了好多鐵皮船，英國人的船可神奇了，它們不需要人划槳就能自己開動的，你知道那是因爲什麼緣故嗎？”
秦漢明知故問道：“什麼緣故？”
張雨涵甜甜一笑，答道：“那是因爲英國人的船上裝了蒸汽輪機，他們用煤燒水變成蒸汽，然後用蒸汽來推動船隻的前進，速度比人划槳要快得多了。”
“是嗎？這麼神奇。”秦漢驚訝道，“那這次去香港，我可一定得去瞧瞧新鮮。”
“沒問題。”張雨涵道，“我有個教會學校的同學，是英國人，他爸爸就是香港總督。”
“男同學？”秦漢盯着張雨涵，不懷好意地問。
“你都想哪去了？”張雨嗔了秦漢一眼，芳心裡又喜又急，“是女同學，伊莎貝拉，很漂亮的女孩子，不過她已經和英國皇室的一名王子訂婚了，你可不能再打她的歪主意，否則惹怒了英國皇室，可是要招來大禍的。”
“行，爲夫絕不打別的女人主意。”秦漢向張雨涵擠了擠眼，說道，“爲夫呼痛你一個。”
“貧嘴。”張雨涵啐了秦漢一口，嗔聲道，“我纔不信呢！你這麼色，將來不娶夠三妻四妾那才奇怪呢。”
“行，那爲夫趕明就娶夠三妻四妾，加上爲夫正好可以湊齊兩桌麻將搭子了。”
張雨涵這下又不樂意了，趕緊嗔道：“你敢！”
兩人正打情罵俏呢，前面突然傳來了一聲清脆的槍聲，似科隱隱還有吶喊喧譁聲。
秦漢臉色一沉，探手便將張雨涵從馬背上撈了過來，放在身後的馬鞍上，張雨涵便默契地抱住秦漢的熊腰，將自己的嬌軀緊緊地貼在秦漢背後，秦漢猛地一夾馬腹，戰馬立即加速，很快便衝過了前面那道山樑，一條崎嶇的山道便在他眼底下展露開來。
有一夥洋人大約有六七個，連同十餘個華人，正被一大羣衣衫襤褸、手持各式各樣簡陋武器的“流民”前後合圍在山道上，其中有個洋人正舉着手裡的火槍，槍口卻是朝着天上的，明顯沒有什麼惡意，只是想嚇阻那夥流民。
那洋人嗚裡哇拉地叫着，秦漢聽得十分清楚，是標準的美式英語，看起來應該是美國人！意思是讓那夥流民不要衝動，有什麼事可以商量解決，不應該動用武器，最後還警告說如果繼續堵住去路，他們就要不客氣開槍了。
躲在秦漢背後的張雨涵聽到動靜，忽然說道：“夫君，是洋人，他們說沒有什麼惡意，你快些阻止那些百姓吧，他們手裡的武器是打不過洋人手裡的火槍的，真打起來只會白白送死。”
“知道了。”秦漢點頭，拍馬向前迎去。
雙方顯然也發現了秦漢和張雨涵這個不速之客，並且從氣勢上發現秦漢和普通的旅客有些異樣，都暫時停止了爭吵。
隨着距離的接近，秦漢終於看清陷於對峙的雙方，當他看清那夥“流民”時，忍不住心下酸然，這些可憐的人們明顯是生計沒有着落，被逼上絕路了！不到萬不得已，他們是不會幹這些營生的，而且既便幹了，也不想傷害自己的同胞，專挑洋人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