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悅的心情倒是比徹夜不眠的那個晚上好受一些, 因爲塵埃落定,再無轉圜餘地,便也不再糾結掙扎。然而, 看到熟悉的公司, 熟悉的人, 熟悉的物, 以及不可避免的相遇, 心裡還是鈍鈍的疼。每當擦肩而過的瞬間,九少那樣沉默的看她,她都會覺得下一刻她就會死去。
繁雜冗長的安全教育會議讓人忍無可忍, 林悅忽然站起來,“帝景花園的那個泄密案, 是我做的。”
舉座皆驚, 連林悅自己對於剛纔所說所做也有些茫然。然而胸中長久的抑鬱卻因爲這樣一句話而長長的舒了口氣, 無論如何,可以不再在這個公司裡壓抑的生活下去了。
大少自然不會願意自己精心設計的局, 在把自己的地盤搞的一塌糊塗之後,換來這樣一個結果。他的目標是九少,林悅只是微不足道的小魚。他不甘心事情在林悅這裡打住。
然而一波又一波的疲勞轟炸,林悅只是咬死了是她爲了敲定廣告策劃案曾借技術部的部分技術資料做參考,然後優盤丟了。
其實說到底也沒有人能真的說出到底是什麼技術資料泄密。也沒有口供可對。
鬧騰了這麼久, 已經達到了削弱大少的目的, 再鬧下去公司人心惶惶對大清不利, 老爺子有收手的意思, 正巧林悅站出來正合他心意。何況這件事情又沒有立案偵查, 大少也沒有辦法奈何林悅。
十三少看着林悅只是嘆氣,反覆的給她講明厲害, 希望她能夠翻供,他會盡力保全她。然而林悅卻鐵了心。
種種厲害糾結,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立場,善意的惡意的,無數的勸解在林悅耳邊炸響,中間還接到可樂的電話問怎麼報紙上說九少和董鄂婚期將近?
那一刻真是無言以對,幸而結了婚的可樂不像以前那樣粗神經,沒有追根究底。
鬧騰了一天,離開公司的時候已經是晚上近十點,林悅只覺得筋疲力盡。上頭的處分還沒有下來,第二天她還得正常上班。
拖着彷彿抽乾了所有精力的身子回家,到了樓道門口卻看見熟悉的車子。忍了一整天的眼淚立刻溢出眼眶,卻又生生的嚥了回去。視而不見的向前走。
“悅。”九少攔住她,還是那樣沉默複雜的眼神,彷彿要將她深深印入腦海,欲言又止而又傷痛。
林悅垂頭不說話,轉身折了個方向想繞過他。
卻再一次被他攔住。
九少伸手抱住她,沉沉的在她頭頂嘆氣,“你這又是何苦?”
林悅咬着脣,沉默的想要掙脫他的懷抱。
九少微微蹙眉,收緊了雙手,將她抱的更緊,低低的聲音帶着毋庸置疑的命令語氣,“明天去翻供,我會保你。”
林悅猛的擡頭,幾乎撞到了他的下巴。冷冷質問,“你有什麼資格管我的事情?”
九少臉色白了白,這話真是傷人。然而看到她滿面的淚痕之後眼神變得痛楚又溫柔。擡手輕輕掠過她柔軟的鬢髮,“我對不起你。但是你這樣子又有什麼用呢?婚訊已經傳出去了,我是不可能悔婚的。”
林悅控制不住的擡手,手掌打上九少左臉頰的時候發出一聲脆響。
她愣愣的看着自己的手掌,不敢置信剛纔自己做的事情。她想她的精神是繃到了極限了,否則不會一而再的這樣恍惚。控制不住的做這些不理智的事情。
一時間林悅只覺得疲憊,何必鬧的這樣難堪呢?打了他就解恨嗎?自己這樣頂了罪,刻意的襯出他的唯利是圖有什麼意思呢?畢竟是深深愛過的人,她也不是不知道他的苦衷。在艾家的教育裡,成王敗寇的觀點實在是太根深蒂固,事業是艾家男人安身立命的根本,認識了不過半年多,讓他爲了她放棄他二十多年一直的信仰堅持,實在是強人所難。合則聚,不合則散,在一起這麼久他並沒有感情出軌,也沒有身體出軌,分手也是她提的,他並不虧欠她什麼,是她說了相信他又反悔。
感情的事情,本來沒有對錯,站在不同的角度看就有不同的道理。
愛情就像是拔河,繩子崩斷的時候,從來不會只是一邊的人受傷。
九少也被那一巴掌打懵了,那一瞬間林悅眼裡透出的恨意讓他忍不住戰慄。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
林悅趁機逃離開,重重關上了樓道外面的密碼門,將他隔離在外面。
被關門的聲音驚了一下,看着消失在門後的身影,只覺得心裡悶悶的疼痛彷彿實質,讓他喘不過起來,捂着心口慢慢毫無形象的滑坐在地上。
不知道在地上坐了多久,胤禎的聲音忽然響起在九少頭頂上,刻薄如鋒刃,“你有什麼資格坐在這裡表演你的傷心呢?”
九少答應董鄂的婚事,胤禎是一早就知道的,只是不忍親口告訴林悅,但是心卻一直懸着。今天下午驚聞林悅認了泄密案的事情,就着急找林悅,結果打了無數個電話林悅也不接,去廣告部找她又被大少的人攔住。不得已,下了班之後就來她家門口守着,因爲一早看見九少也在這裡就沒有現身,也自然看到了他們之間的糾纏。
在胤禎看來,是林悅急於擺脫而九少卻不肯放手,事實上也差不多,於是他忍不住跳出來教訓九少。
九少擡起眼,又視而不見的低下頭,不理會胤禎的冷嘲熱諷。
胤禎的火氣蹭一下就竄上來了,伸手提着九少的領口,把他提了起來,惡狠狠的盯着他,彷彿要看到他心底深處,“你到底有沒有心?”
九少被他按在車門上,終於肯正眼看他,然而眼神裡卻帶着不屑。
那個眼神徹底把胤禎惹毛了,一拳打在九少臉上。
想想胤禎自己都覺得窩囊,這是爲了同一個女人第二次跟九少打架了,第一次是因爲知道九少留宿在林悅那裡,他感情受挫,衝動之下大打出手,這一次卻是憐惜林悅的付出以及看不慣九少的作爲。然而連他這樣的局外人都替林悅不值,義憤填膺了,林悅那個傻姑娘還是選九少不選他!
重重的力道讓九少一下子歪倒在車前蓋上,許是嘴脣被咬破了,嘴角溢出血跡。然而九少卻仍然是那樣無所謂的表情,甚至還扯脣露出個笑容,依然是十分不屑的眼神。
胤禎知道老爺子因爲德夫人的緣故偏寵自己。其他兄弟都是拼命的努力,方有在老爺子面前出頭的機會,唯有他是輕易的得到完整的父愛。也因此,從小兄弟們就沒有與他親厚的。那些隱隱的敵意與嫉妒一直讓他害怕。雖然長大了以後,大家對自己的情緒都掩飾的很好,但終究是從小在心底種下了根,表面上的兄友弟恭從來都只讓他想逃。
他並不是不知人間疾苦,也不是視富貴如糞土,更不是如表面上那般毫無上進心。艾家的男兒,從小就被教會認清成王敗寇的道理,有哪個不想建立一番事業呢?他比任何一個兄弟都渴望證明自己。沒有一個雄鷹是願意被護在老鷹的羽翼下一輩子的。然而老爺子卻不肯給他獨自闖機會。二少的前車之鑑,讓老爺子對他的管束更加嚴格,牢牢的將他拘在眼皮底下。
在大清這麼幾個月,雖然聽到的都是一片讚頌之聲,但是胤禎步步如履薄冰,任何事情,做的好了,便是因爲老爺子的袒護,如果做不好,便是敗家子的本色。日子過的壓抑又憋屈,再加上林悅的事情,他本就是一肚子氣沒地方撒。九少竟然還敢一而再的用那種□□裸的不屑眼神來挑戰他的底線。
胤禎手下再不留情,一拳一拳重重的打下去,還不解恨的專打臉。
而九少竟然毫不還手,只是不斷的用眼神撩撥胤禎,使得他控制不住的下手越發的重。
兩個人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一個用拳頭來發泄求之而不得,心中的珍寶被別人棄如敝帚的憤懣,一個用傷痛來緩解心裡得到卻又守不住的歉疚。
幸而此時已經是深夜,小區裡少有人跡。不然被人看到叫來保安,明日又是頭條。
一直到胤禎打累了,氣喘吁吁的坐在地上,茫然的看着鼻青臉腫的九少。
九少用袖子擦了擦鼻子裡流下的血,也氣喘吁吁的靠着車門坐在地上,閉上眼睛有氣無力的說:“下一次別打臉,老爺子見了不好交待。”
胤禎一愣,彷彿剛纔那一拳拳都打在了棉花上,頓時有種無處着力的感覺。
胤禎嘆了口氣,雖然剛纔已經大打出手了,但現在能心平靜氣的坐在一起,該說的話還是要說,“你真的要放棄她?”
九少沉默了半天,方纔沉重的點了點頭,“我不做拖泥帶水的事情,守不住,就只好放棄。她,交給你了。”
他深深的看了胤禎一眼,又冷冷的加了一句,“如果你對不起她,我不會放過你。”
“你這算什麼?”胤禎冷笑着看他,“你把她當你的物件了嗎?由得你說送就送?”
九少那張差不多已經看不出原來俊美的臉微微僵了一下,自嘲的笑了起來,嘴角的傷口被扯開,流出血來,眼神卻荒涼寂寞,輕聲自言自語,“是啊,我早已經沒有資格安排她的事情了。”
那樣落寞的語氣讓胤禎心裡也跟着酸澀起來,忍不住開口,“難道娶董鄂就這樣重要嗎?”
九少忽然笑了起來,彷彿聽到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話,眼淚都笑的流了出來,這樣大幅度的表情讓傷痕累累的臉看起來有些面目猙獰。
“是啊,很重要!”九少的聲音斬釘截鐵。
胤禎額上青筋暴起,幾乎忍不住再一次出手打人。
“你有沒有想過爲什麼你跟完顏的婚事因爲你不想娶,就可以一拖再拖,而十三,而我,卻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大清將來是你的,憑什麼我們在這兒賣命般付出,連婚姻也不能自主的爲你作嫁!”九少看着胤禎,眼神裡彷彿帶着刻骨的仇恨,“無論我願不願意,娶董鄂都不是我可以拒絕的事情。我如今這樣順從甚至主動的娶她,不過是希望今後我可以有能力守住我愛的人!”
“現在我什麼都沒有了,你滿意了嗎?爲什麼你得到老爺子的親情,得到大清還不夠,還要搶林悅呢?”九少雙手握拳,只覺得壓抑在心裡的不滿已經到了極限,恨到了極點。發泄一般的喊出來,漸漸的語無倫次。即使明白十四也無辜,也更恨這樣的無辜。憑什麼他們這些兄弟明爭暗鬥不停的妥協最終卻註定什麼也得不到,而十四卻可以這樣純白無垢的責問他爲什麼爲了利益放棄感情。
兄長那樣入骨的恨意讓胤禎心驚,臉色微微的發白。兄弟們多年以來的表情重疊在一起,回想起一樁樁的企業間的聯姻,胤禎只覺得一陣陣頭暈。骨肉血親,多年來一同長大,彼此間卻壓抑瞭如此深重的仇恨。
這個世界上誰都可以責問九少怎麼能如此混蛋爲了利益拋棄林悅,然而他不能,做爲大清與董鄂家族企業聯姻的直接受益人,他沒有資格去指責兄長這樣的犧牲。
清官難斷家務事,這樣糾葛的恨與痛,其實誰也沒有錯。然而卻交織成羅網,讓人透不過氣來。胤禎一直痛恨兄弟之間虛僞的情意,可是當溫情的面具撕下,□□裸的仇恨卻原來是他無法承受的重量。
九少淡淡瞥了一眼臉色發白的十四,緩緩站起來拉開車門走了。
胤禎坐在地上,在冷冷的夜色裡看着九少漸行漸遠的車子,露出小孩子一樣不知所措的神情。
手機鈴響了半晌,安靜了下來。再一次響起的時候,胤禎才遲鈍的意識到是自己的手機。
接起來之後是完顏靜鬆了一口氣的聲音,“你在哪兒?沒事吧?”
胤禎沒有細思,順着她的話回答,“在外面,沒什麼事情。”
“哦,那就好。”完顏靜的聲音帶着絲落寞,輕輕解釋,“剛纔艾舞說你還沒回家,我有些擔心。你沒事就好,我回去了。”
“嗯。”胤禎淡淡的說,掛了電話。
慢慢的,胤禎纔想起好像今天晚上完顏靜約了他一起吃晚飯,他想跟她說清楚,所以答應了。結果被林悅的事情一攪合,一個下午腦子裡都不安寧,根本就把這件事情給忘掉了。
聽完顏靜剛纔那樣的語氣,估計是在飯店等他到現在。心裡微微有些歉疚。但是感情這種事情,如果一方不愛,一方執意付出,那就是負擔了。他也不想拒完顏靜於千里之外,畢竟從小一起長大,彼此欣賞,可是感情的事情終究不能盡如人意。
胤禎嘆了口氣,拿起手機再一次撥通林悅的電話。
電話響了兩聲,被掛掉了。
過了一會兒,林悅回了一條短信,說:“我已經睡了,有什麼事情改天再說吧。”
胤禎看着三樓林悅家裡的窗口朦朧的燈光,清晰的感覺到她的拒絕。即使九少讓她如此的失望,她仍然是不肯接受自己,哪怕僅僅是在失意時暫時的安慰都不肯接受。
胤禎自嘲的笑了笑,想起剛纔想到完顏靜的時候掠過心頭的想法——感情這種事情,如果一方不愛,一方執意付出,那就是負擔了。恐怕自己的付出在林悅的心裡,也一樣是甩不脫的負擔吧。即使在她失意的時候,恐怕也是巴不得把距離拉的越遠越好,不願因爲一時的軟弱牽扯不清。
忽然跟完顏靜有了同病相憐的感覺。
正想着,電話再一次響起。胤禎一看,又是完顏靜。
他把電話接起來的時候心裡就帶了些柔軟的憐惜。
“你房門的鑰匙在我這裡。”彷彿怕他煩,怕他責怪,完顏靜急急解釋,“今天下午我去大清的時候你已經下班了,你的秘書發現你的鑰匙落在辦公室,正要給你打電話。我想着晚上我們要見面,就讓她給我了。”
“我給你送過去吧?”
這樣小心翼翼的討好,唯恐有一絲不周全,唯恐對方拒絕。胤禎彷彿看到了在林悅面前的自己。難道這樣的深情這樣的努力真的是註定沒有回報,沒有結果嗎?
一時間心酸心痛的說不出話來。
那邊的完顏靜卻以爲胤禎誤會她故意找藉口見面,連忙提出建議,“這樣吧,我去你家門口,把鑰匙塞到門縫下面,找跟線串着。你回去了勾出來。或者你回大宅去住,明天我再給你。”
她自小被周圍所有人捧在手心裡,從來只有別人看她臉色,沒有她討好別人的時候。唯有對胤禎,用了無數的心思之後,卻又怕這些心思讓他覺得負擔。
“喜歡我,是不是很苦?”胤禎遲疑片刻,問。
完顏靜愣了愣,說不出“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快樂”這樣的肉麻話,猶豫了一下,只是平平淡淡的說:“沒有,挺開心的。你有時候對我也很好”
“傻丫頭,吃飯了沒?”胤禎語氣輕快,卻帶着細微的鼻音。“如果沒吃,跟我一起吃飯吧。我還沒吃飯。”
“好啊。”完顏靜立刻就答應了,根本沒有考慮時間已經是半夜了。
2008年7月12日漫舞流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