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四點多九少在辦公室就坐不住了, 驅車到了林悅家樓下等她回來。萬家燈火亮了又滅,一直等到了午夜十二點,熟悉的燈光仍未亮起。
本來可以打電話的, 然而手指在按鍵上摩挲了半天, 一遍又一遍的輸入熟悉的號碼, 卻始終不能按下綠色的通話鍵。
事到如今, 他不知道還有什麼資格去詢問她的近況。她的一切不如意都是因他而起, 那樣倔強的姑娘,生生背下所有的罪名,連十三的好意也拒絕了。分明就是不願再與過往有絲毫牽扯。又怎麼肯接受他的援手?
心知肚明對方會拒絕, 他負了她,無論現在做出什麼樣的努力, 都已經太遲, 什麼也彌補不了。可仍然只能固執的守在她家的樓下, 哪怕只是徒勞也能稍稍平息心裡莫名的煩躁。
他想起最後一次在她家樓下見面,他等她到深夜。自以爲是的想要保護她, 然而卻早已經失去了介入她人生的資格。
他想起她說:“你有什麼資格管我的事情?”
她說:“寧爲玉碎,不爲瓦全”。
上班要遲到的時候她惡狠狠的威脅他說:“如果在我收拾齊整之後你還沒有整裝待發,我就咬你!”
她說“胤禟,我愛你。”
她咬牙切齒的說:“我要套牢你!”
……
想起她牙疼的時候,鼓着腮幫子懊惱的可愛神色。
想起更早一些的時候, 他們第一次見面, 半夢半醒間, 門口光亮勾勒出的秀麗剪影。
……
一幕一幕, 九少沉默的立在路燈的陰影裡, 晦暗的燈光拉着他淡淡的影子幾乎融入黑暗裡,乾淨修長的指間夾着的火星一閃一閃, 微微映亮他高挺的鼻樑和幽暗的眸子,不知不覺間腳下的菸蒂已經落了一地。
在外面應酬,菸酒這些東西他都是會的,自己的時候卻很少抽菸。倒不爲養生,僅僅是因爲叼着煙的感覺會很頹喪。可是今夜,卻因爲莫名的煩躁一支一支的抽下去。
秋夜的風迎面刮過來,倒卷着煙氣嗆入喉中,苦澀辛辣。九少捂着嘴咳嗽的彎下腰去,身上透骨入心的涼。
這樣的深夜,身邊再沒有別的人。
忽然覺得害怕起來,這麼多年來一直埋頭向前走,總覺得只要自己願意停下來,必然會有人在等待。然而當一個人在這樣寒風瑟瑟的夜裡無望孤獨的等待着那個不知道會不會回來的人的時候,才瞭解這種忐忑不安的心情。是不是有一天,當自己願意停下來等待的時候,等的那個人卻已經不願意爲自己駐足了呢?
九少嘴角勾起苦澀的笑,也許不用有一天,現在那個人就已經不願意再回頭了。
他終究是爲她想的太少。甚至從未站在她的角度上看事情。
自小生活的環境裡,身邊的女子的作用都只是相夫教子。就算是拿着高學歷,或者身居高位,也多是爲自己增加嫁個好丈夫的本錢。畢竟像他們那樣的豪門,又頗受媒體關注,肯讓妻子出去工作的人是極少的。
也因此,她爲了他丟了工作,他雖然很感動,卻並沒有意識到她究竟犧牲了多大,因爲在他眼裡女子工作不工作並不是十分重要。
他知道她一直對他們之間的門第差異心存芥蒂,兩個人之間很少說到家裡的事情,但他也知道她是獨生女。像如今這樣的社會情況,女子跟男子也差不多,“工作是安身立命的根本”的觀念根深蒂固。
九少微微闔上眼,心裡是鈍鈍澀澀的痛。她爲他做了什麼他一直清楚,可是因爲兩個人觀念的不同,他一直沒有站在她的角度上看她爲他做的這些對於她來說意味着什麼。
其實他應該早察覺的,她固執的要自己買房子,不過是不想作爲他的附屬,努力的想要靠自己的力量與他並肩站立。一直以來她都因爲他的家勢而覺得很有壓力吧。可是最終,卻仍是爲了他放棄了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
在分手以後,終於再這樣冷風徹骨的夜裡,抽絲剝繭的理清了她對他的感情。
可是,銳旗……
九少眸子裡的光亮在黑暗裡亮了又暗淡下去,微微苦笑着。也許在世人眼裡,她是配不上他的。可是在感情上,他實在是不如她。事到如今還是這樣諸多牽掛難以放下。
心裡有一個聲音不斷的重複着,如果錯過,這一生一世,再難遇到這樣傻的姑娘,肯爲這樣的他,付出到這種地步。
可是另一邊,卻又僥倖的存着萬一的希望,能夠魚與熊掌兼得。也許,當銳旗終於站穩腳跟,他回過頭來尋覓,她還會肯原諒。
大清集團與董鄂家的聯姻定在了十月一日,如今只剩下一個禮拜的時間,因爲正趕上國慶長假,屆時婚禮的規模會比上一次十三的婚禮還要盛大。甚至一些遠在國外的世交都會趕來參加。帖子早已經發了出去。如今想悔,無異於扇了大清集團和董鄂家兩個耳光。
胸臆間沉沉的心事壓的他喘不過起來,然而擡起頭來,三樓那個熟悉的窗口依然清冷的沒有燈光。
九少皺眉,想起有一次半夜的時候在路邊遇到與同學出去喝醉的她,不由的擔心起來。
伸手拿出手機,晶亮的屏幕冷光照亮了他緊鎖的眉,手指熟練的撥通了她的號碼,將電話貼到耳邊。
心裡即爲找到這樣一個藉口可以再一次聽到她的聲音欣喜着,又覺得喉嚨乾澀,因爲太久沒有聯絡,隱隱的緊張不安。
“喂,誰啊?”電話響了三聲,接通以後聽筒中傳來睡意朦朧的聲音,許是眼睛都沒有睜開,摸索着就把電話給接了。
這麼晚了,她沒有回家,睡在外面?
想起中午看到的那個騎自行車帶着她的男人,九少的心猛的緊了一下,聲音裡帶了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氣急敗壞,“林悅,你在哪兒睡呢?”
“嗯?”一個上挑的鼻音,可能是聽出了他的聲音,清醒了。電話裡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以後,就沒有聲音了。寂靜的夜裡隱約可以聽到淺淺的呼吸聲,讓他知道她仍在電話那端。
“你在哪兒?我去接你!”秋天的夜裡,九少的額頭卻冒出汗來,惡狠狠的說着。
林悅仍然是沒有說話,那邊卻傳來個模模糊糊的女聲,似乎在問:“你怎麼起來了?這麼快就早上了?”
林悅回答了一句什麼,但好像是用手捂住了話筒,九少這邊聽的並不真切。不過心卻是放了下來。其實以林悅那樣保守的觀念,也不會做出什麼的,都是他胡思亂想太過緊張。
放下心來了以後,反而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九少抿了抿脣,覺得應該說些什麼,又覺得在這樣孤寂的夜裡,即使僅僅是跟她在電話兩端沉默着,也是一種幸福。
最終還是林悅沉不住氣,問:“請問你有什麼事情嗎?”
客氣疏離的語氣,化成酸楚難言的感覺溢出九少心間,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於是兩個人之間再一次陷入沉默。
“沒什麼事我掛電話了。”林悅耐不住這樣無言相對,再一次打破沉默。
“別掛電話。”九少挽留之後,卻仍是不知道該說什麼。明明心裡有千言萬語,想問她能不能再給他一次機會,想知道她爲什麼深夜不回家,想問她是不是真的對他絕望。然而這些話,卻一句也說不出口。在舌尖千迴百轉之後,只是笨笨的問了一句:“最近過的好嗎?”
問出這樣一句話以後九少自己先愣了愣,以前那些糾纏他的女人總是會莫名其妙的打電話問他過得好不好。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刻薄的頂回去一句關你什麼事呢?如今自己問出這樣沒有意義的話,究竟是想聽到她說好,還是不好呢?如果她離開他以後過得很好,他必然是不會覺得舒服,但她說不好,他就會開心嗎?想必她現在的感覺跟他應付那些無聊女人的時候是一樣的吧。
然而林悅卻因爲他這一句話覺得多日壓下的委屈都涌了上來,眼眶溼漉漉的。
深呼吸了好幾次纔將眼淚給逼了回去,林悅不停的告訴自己不能心軟。
“謝謝你的關心,我很好。”林悅極快的,生怕停一停便沒有勇氣的說下去,“我現在工作的地方在城郊,交通並不方便,因此晚上便住在了這邊。不用擔心。很晚了,我睡了。”
她向他解釋了她不回家的原因,可是九少卻絲毫感覺不到兩個人仍然親近的氣息。他伸手捂住心口,只覺得那裡痠痛的說不出話來。
人間最無情莫過於“平常”二字,明明兩個人之間發生了那麼多事情,怎麼可以這樣當作沒有發生,用這樣有禮又平淡的語氣應付他的問候?彷彿他不過是她曾經的上司罷了。
那天在她家樓下,她扇他一個耳光時的時候,他曾想,兩個人之間最糟糕的也不過是那樣了吧,恨之入骨,形同陌路。然而今天,他才明白她那樣的態度對他已經是仁慈。
她怎麼可以這樣雲淡風清!彷彿已經忘記了他們之間的感情糾葛,也忘記了兩個人之間的感情?彷彿他們之間從不曾有那些過往!
許久,林悅等不到九少的回答,便掛了電話。九少愣愣的看着手機屏幕緩緩的暗了下去,只覺得生命的一部分也跟着暗淡下去。
九少緊緊咬着牙,不知道是恨她還是恨自己,用力的一拳打在車門上,車子發出警報的聲音在寂靜的深夜裡傳出很遠,而他的手只是麻木的感覺不到疼痛。
2008年7月20日漫舞流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