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紅顏如幻,笑煞桃花瀲灩。蜂腰似斷,羞遍綠竹紅線。雲墮青絲偏亂,理了凡心還散。 媚眼嬌得遠山倦,豆蔻流光春易散。芳心恰如劍。”

“好!”

鬚髮皆白的說書人渾濁的歌聲才落,客棧裡聽得入神的衆人還未曾回過味來,一聲尖脆的叫好聲便炸雷似的響起。立時四下驚醒,衆人吵吵嚷嚷,都轉身去尋那破壞了這一份安逸的罪魁禍首。

極北的戰亂還遠未到這天府之國,再加上百姓也本就生了一份沉滯的心,就算戰亂眼看到了身邊,只要能禍不及自身,也照樣吃茶聽書,樂的清閒。

那叫好的原是個一身襤褸的少年,但見他此刻坐在最後一排的桌上,兩隻裹滿泥巴的腳一晃一晃,正聽得滿面紅光,全未注意自己已犯了衆怒。跑堂的胡三早已經看着這個小叫花子多時了,只待這小子一旦有什麼動作便撲將上去,將他哄趕出去。但那少年喊過一聲之後便再無聲音,只是聽書聽得入神。說書人早有交代,叫這客棧衆人不可無端得驅趕這少年,胡三一時也發作不得,暗自忍着。

說書人未理睬這一段騷亂,拿起桌上茶壺輕輕抿了口潤潤喉,然後顧自講了下去。

“這一段登徒浪子酒後所做的野曲俗詞,單道的是那花妖的美貌是何等攝人心魄,叫人不能自持。列位客官,聽到此處你必定要問,這花妖是何等樣人?竟堪得這等讚譽。衆位莫要着急,且聽我慢慢道來。話說在我們芸芸衆生的熙熙攘攘之外,另有一片廣闊天地,其間高德賢者畢至,奇人異士雲集:飛花摘葉傷人無於形之間者,御劍飛行千里取人首級者,豢養奇寵異物趨之食人者,煉化魂魄鑄造奇異法器者……不一而足。世人通曰:修真者。指的便是這等吞雲吐霧不食人間煙火的世外高人了。然造化廣大,豈肯偏愛世人?便是那雞犬鳥獸花草樹木,屋上清風樹底陰影,只要偶逢機緣,潛心修道,同樣可以得道飛昇,化作九天之外的仙人。我們先前所講的那花妖正是仙緣福厚之地的一株桃樹所幻化的妖物。此物得天地造化,又有這得天獨厚的福地,千年修持終於修的人身。各位須知但凡是異物修真,待其幻化人形之後必然還帶着本來面目的氣韻。這花妖乃桃花修得的人身,端的便是面若桃花,勾魂攝魄,美豔不可方物。此刻但見這花妖花枝招展,面色泛紅,一雙波光流動的眼睛在煙霞劍客的臉上滴溜溜的轉,恰似懷春難耐的少女。這套勾人魂魄的功夫也有個說法,喚作媚人眼。若是我等凡人遇着,一個照面間便會被勾去魂魄,終被吸盡精氣變成一具乾屍,徒然喪了性命爲這花妖助長一時半點的道行……”

“嘶!”後座的那少年聽到此處,深深的吸了一口涼氣。前排的衆人也禁不住各自打了個冷戰,心中驚懼莫名。

“然煙霞劍客修行已過千年,花妖這等雕蟲小技在他面前只當是雜耍一般,自然奈何不了他半點。只見他背後煙霞一聲輕吟,已從鞘中飛出,在頭頂不住的舞動,發出嫣紅的萬丈光芒。卻看那花妖乍見此劍,登時一雙媚眼變作銅鈴,如同被人當頭一棒,驚得七魄都丟了大半……”

老者說到此處,雙目之中精光乍現,一條花白的鬍鬚竟被吹起散亂飛舞,端的叫一個精彩。

那聽書的衆人都明白此刻已經到了戲肉,接下來必定是精彩萬分,個個都屏住了呼吸,生怕錯了一星半點。起先怒視着那邋遢少年的胡三和客棧老闆此刻也早已經將細微的煩怒丟到九霄雲外去了,坐在前排,一雙眼睛直直的盯着說書人。

那少年見時機已到,衝臺上正唾沫飛濺的老人咧嘴一笑,躡手躡腳的跳下了茶桌往人羣中擠去。只見他左一擠右一靠,片刻功夫已從人羣中遛了一圈出來,然後趁客棧老闆不注意,徑直溜到了客棧的櫃檯後一陣翻箱倒櫃,竟是將這客棧老闆今早所收的銀兩銅錢一併倒進了自己的口袋。

待得這一切都做利索了,那少年便悄悄竄出櫃檯,照樣兒坐在最後的桌上晃着兩條腿,似乎根本就未曾動過。

“……花妖正被那一招驚濤駭浪打中手腕,手中粉色長劍掉在腳下。此刻兩人鬥法才過十招,花妖招招敗退,便知不敵。於是使個幻術,撒下漫天的桃花瓣兒,想要藉機逃竄。但見那時,桃花如雨,邪風陣陣,如同在兩人之間築做了一道花牆。煙霞劍客前走一步,便被那花瓣粘了滿身滿頭,心煩意亂。列位,此一幻術乃是花妖早年習得的一套保命功夫。此術一施,那漫天花瓣便能粘滯敵人,將其包裹其間吸食靈氣。此法雖不是什麼高明招數,但倉促之間着了此道,便是大羅神仙也需費些功夫,花妖便可藉此逃遁千里保得性命。但見這煙霞劍客一聲輕喝,手中煙霞劍愈發明亮,真便如同那劍名一樣,煙霞萬丈。那漫天飛舞的花瓣遇着這霞光便都枯萎散落,在地上厚厚的鋪做了一層。說來話長,其實彈指一揮間。”

“那花妖正要施展法術逃走,卻早已被脫困而出的煙霞劍客靈識鎖定,再也不能動彈分毫……”

“好!”

那少年又是一聲暴喝,兩隻手可着勁的故掌,身子晃悠的茶桌也跟着擺動起來。衆人回頭怒視一眼,便急急轉頭,接着往下聽。

那老人又是不急不忙的抿上一口茶水,清清嗓子。

“但見那煙霞劍客一聲暴喝,手中寶劍脫手而出,當真是勢如閃電,聲若奔雷,瞬息間便刺至花妖心口。當此緊要關頭,但聞那花妖大喊一聲:‘等等,我有話要說。’這花妖一聲大喊,其中似有無限冤屈與焦慮。煙霞劍客轉念一想,不好,此事必是另有隱情!

“當是時,那煙霞劍已是刺破了花妖紅豔的衣裳,眼見着就要透體而過,要了這妖孽的性命。這花妖所要告知的諸多隱秘也要隨着這一劍煙消雲散,再也不能得知了。

“究竟這一劍是否殺死了這紅顏薄命的花妖,煙霞劍客是否能劍下留住此妖性命,這一段除妖路途究竟又有何等隱秘。我們下回再見分曉。”

驚堂木一落,說書人便不理會叫嚷着不滿的衆人,退到幕後去了。衆人呆坐了半晌,眼見着那說書人是不會再回到堂前了,於是四下一鬨而散,各自回家。

先前坐在最後的那少年跳下桌,跟着衆人吵吵嚷嚷的出了門。只見他左一拐右一轉,最後卻又轉了回來,溜進了客棧旁邊一條偏僻的小巷。那巷子彎彎曲曲,直通向一扇朽壞的木門。少年推門而入,仔細的關了門閂。然後才扯起嗓子大喊:“老頭,出來分錢啦!”

那說書人在裡屋探頭探腦的看了看,確定少年不是被人扭送回來找同夥的,便直起腰撫摸他長長的白鬍子,搬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樣,沉聲道,“謹防隔牆有耳!”

少年做了個嘔吐的表情,伸手解開腰帶,站在院裡使勁的蹦跳,數不盡的銀錢從他的破衣爛衫間叮噹落地,響作一團,間或還有些絲質的荷包。老頭早顧不得裝模作樣,也不知從哪拿出條黑色的大口袋,一把一把的把碎銀子和銅錢往袋裡裝,嘴裡不住的唸叨:“你一把,我一把,我一把,你一把,我一把,我一把……”

“等等!”少年聽出不對,顧不得繫上褲子,慌忙蹲下身搶奪起來。

待這一老一少終於分贓完畢已是中飯時分。少年早餓得按捺不住,一個勁的喊着要去酒樓吃烤鴨。老者閉目撫須,一手掐算良久,然後睜眼道:“今日紫薇正中,利出行。我們吃完飯便動身吧。”

“啥,又要走?我們纔來到這沒幾天呀。”那少年一聽之下,立時就蹦了起來。“還有沒有安生日子過呀?你說我們以前在鄉下住的時候多好,每天上山打熊下河摸魚,日子過的多自在!偏偏你說什麼大劫將至你不能坐以待斃。好,這我認了,躲就躲吧,只當是一個地方玩膩了換其他的玩。可你也不能三天兩頭換地方吧。先前一個月一換,今次這才幾天啊?你說的劫難卻是在哪呢,你喊出來叫我瞅瞅總好吧。”

老人看着少年在院子裡如同猴子一樣又蹦又跳,只是沉默不語。那少年蹦跳了半晌,終於覺的累了,嘆了一口長氣,一屁股坐在地上等着老人開口解釋。但是老人好像突然變成了一塊石頭,只是定定的看他,一句話也不說。

許久,那少年開口說:“好吧,去哪?我去收拾東西。”說完起身去裡屋。

推門的時候,他聽見老頭在背後蒼涼的聲音:“行歌,日後你會明白我的苦衷。”

烈日在頭頂刺下一刀刀鋒利的刃,刮在皮膚上好不生疼。寬闊的官道上靜悄悄的,只有一老一少忙着趕路。

行歌覺得自己上輩子必然是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壞事,纔會讓他在這一世一出生便遭遇戰亂父母雙亡,運氣好碰上個把他養大的老頭,偏偏又是貪財嗜酒不太正常 ,整天都像鳥雀一樣忙着搬家。

可他身旁的老頭必然不像他這麼認爲,正自迎着火辣辣的太陽走的腳下生風。每當這時候曲行歌總不忘驚歎這老頭哪來這麼好的精神,據他自己講最起碼也有八十多歲了,感覺怎麼都比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還要有勁頭。

“老頭,歇歇吧,走不動了。”

老頭似乎突然間變得心事重重,任曲行歌在旁抱怨嘟囔了許久,兀自是一句話也不肯說。行歌覺得心裡像是沉了一塊石頭,憋得他想要跳起來大喊大叫。

兩人在路旁樹蔭下歇息半晌,吃飽喝足了準備起身。行歌正兀自賴在地上不肯起來,卻突然看到老頭跳將起來,擡頭直愣愣的看着頭頂刺眼的太陽,臉上是如同見到了末日一樣的絕望。他渾身上下繃得如同一塊鐵,緊攥的拳頭隱隱的顫抖。

行歌從未見過老頭這如臨大敵的模樣,心下不禁惶恐起來。他站起身來順着老頭的眼光看去,只見剛纔完好的太陽此刻像被人狠狠咬去了一塊的餅。天色漸漸的暗了下來,似乎是陽光正被什麼東西吞噬,緩慢,又堅決。

少年輕輕的拽了拽老頭的衣袖,老頭一動也不動。

終於天色完全暗了下來,似乎突然之間白天被塗上了墨,變得伸手不見五指。恐懼像是從天而降,突兀的從少年的天靈蓋內進入,再從腳底透出。

“老頭!老頭!”少年終於完全的慌亂了,他看不到老頭的表情,只是使勁的拉着老頭的衣袖大聲的喊着,黑色像有了生命一般在他身邊遊走,他甚至能感覺到黑暗在他的脖頸處慢慢撫摸的手,還有那耳旁嘶啞的竊竊私語。

他聽到自己的心跳像一串快擊破鼓面的鼓聲,甚至肌肉的顫抖聲也在耳邊響成一片,汗水從他的眼皮上低下,掉在地上發出巨大的聲響……似乎這無邊的黑暗將他從這世界拉離,拋擲到只有他自己的荒野。那恐懼真實的就像自己正躺在鐵匠的鐵砧上,準備被敲打。

突然老頭的手攥住了他的衣領,一把將他從那黑暗的世界裡拉了出來。他癱坐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氣,就像一口破掉的風箱。天色依然漆黑,但那種令人無法適從恐懼感早已消融。

曲行歌驚訝的發現老頭的身上發出霞光一樣的色彩來,在濃重的黑色裡分外明亮,那平日裡擠滿詼諧的雙眼此刻早被悲慟擠的嚴嚴實實。

“孩子,我想我得走了。”老頭待少年喘勻了氣,蹲下身來撫摸少年的腦袋,他的聲音一陣秋風掃過落葉。“我要回去了,我必須得回去。這黑暗因我而起,我不能再逃避。”

行歌使勁的喘氣,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緊緊的抓着老人的手不放。

“放手吧孩子,每個人都有自己該負的責任。哪怕是軟弱如我,也終有要面對的刀劍。孩子,你也一樣……這些年我不斷的逃,希望可以躲過那上天註定的路,可以只如現在這樣平淡的活着,跟你一起自在逍遙。我早該知道我無法逃離,這是我的宿命。天命難違……真正的災難就要來了孩子,照顧好自己。可能的話,我們還能活着再見。保重,孩子。”

直到老頭腳踩袖間出現的煙霞神劍像一道流光消失在遠方,行歌依然呆呆的坐在地上哭泣。他覺得老頭見他哭的這般傷心,必然不會忍心丟下他。他看着天空的盡頭,用盡全力的哭號,似乎下一瞬間,他就可以見到老頭又飛奔回來撫摸他的腦袋。

天色漸漸發亮,陽光又開始肆虐的拋射着憤怒的火。少年哭的累了,終於明白老頭舍他而去再也不會回來了。他委頓的坐在地上抱起雙膝,突然驚訝的發現手中拿着一本絲綢包裹的書。

他小心的打開絲綢,發現那本書的封皮上沒有字,只是在扉頁上細細的寫着一段小篆。

本我假合成,真我煉化生。

法地者道行,法天者道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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