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缸醉夢轉眼就見了底,酒香在廟前瀰漫,如同下了一場酒霧。飲酒二人卻各自無言,只是低頭默然。谷中風聲卻是兀自呼嘯,廟前沉沉的梧桐葉在四下喧譁吵鬧,不得安寧。
許久,陸雨生將早已見底的酒缸拋在一旁,開口道:“寂滅,我二人五百年前在這山下酒家賽飲醉夢,是何等的胸懷,怎料到也會像今日這般氣頹?”
“持劍行於世間,除危難於九州,卻正是壯年之時你我的夢想,壯志尤存乎?”
寂滅依舊不回頭,話語卻早已不像初時那般沉重,聲音裡帶上了少年胸懷,有着鏗鏘撞擊的火星。似乎這一時,他已不是那谷中枯坐的老僧,而是那歡呼雀躍仗劍恩仇的少年。
陸雨生愣了半晌,長嘆了一口氣,嘆道:“若非我知道你已是假羅漢,只怕真就當你依舊是五百年前的郭青書。五百年彈指而過,物是人非了。”
寂滅笑了笑:“最是胸懷坦蕩的煙霞劍也會嗟嘆了,可不是物是人非麼?”
陸雨生垂下頭,苦笑道:“天下之人都如我二人一般做了蠢事,只怕這世間就只剩下嗟嘆之聲了。”
這句話彷彿一句咒語,陸雨生說完便不聲不響。寂滅也收了笑,不再言語。
兩人之間又剩下一陣又一陣的風聲。
“陸兄,你我二人被那一件蠢事牽連數百年,我卻不覺稍有輕鬆,反倒肩上越發沉重,今日似乎隱隱要破我般若心鍾,想起來真是讓人心驚。”這一遭卻是寂滅先開口了,聲音淡淡的,像是說一件於己無關的閒事。
陸雨生笑:“郭兄,如我二人一般,便只願能在死前多做點事情,或許能贖罪一二而已。還想求解脫麼?”
寂滅不說話,點了點頭。
“你那顆珠子呢?”陸雨生此時見了難兄難弟,稍稍解了心結,塌下身形,躺坐在蒲團之上放浪形骸。
“十六年前找到了,此時又離了身。我窺視輪迴,知那珠子必是天命所歸,那天命之所又必在離位,我便着他去南地尋回自己的命輪。”寂滅的話語裡忽然帶着一絲繃緊的氣息,不再如先前一般揮灑。他說完靜了靜,突然發問道:“你呢?”
“我得的哪一顆也是十六年無意中遇着。奇怪的是我竟看不透他的明輪,他的宿命碑上空無一物,實在讓人驚歎。”
“空無一物?!”寂滅突然坐直了身子,驚呼道:“那人便應了這天劫的變數!你如何處置?”
陸雨生苦笑。
“處置?!那只是個孩子!生性機敏,正是難得的材料,偏又生了一副悲天憫人的好心腸,我能怎麼處置?!我與他一道生活十三年,只能盡力壓制他對術法的興趣而已,我只求他能平淡一生,安然終老!”
他長嘆了一口氣,面龐上升起深深的疲憊。“可是四個月前我在他識海之中所設的化身被破,理當是他在修道之徒已有小成……若非三年前天象大變,乃是妖魔蜂擁而至的大凶之相,我真想就這麼一生與他遊歷世間,將什麼災劫都扔在一旁。”
寂滅嘆了口氣,苦笑道:“說扔掉便扔掉,我便不會只是假羅漢了。諸般苦劫,唯這天下大劫之苦難度。”
“你那珠子……”
“我自他尚未出世便已經文渡化,煉淨了他五世輪迴的苦難,此時你若見他,必定以爲他是琉璃子轉世,通體透亮。只是想來他此時多半已經與你那孩子相遇了。這一回劫數變動更甚前般,便都應在你那顆珠子身上!他二人命輪相連,不知日後如何斬斷?”寂滅站起身來,雙手合什:“從此之後他兩人命數輪轉,交錯不斷,只怕世間諸人再難測算。”
“測算又有何用?這是他二人的劫數,我們只是被牽連的看客而已……”
寂滅突然轉身,喝道:“煙霞劍!你我爭鬥百年,釀成大禍,終須用這一世悽苦來償還,如何還能說出這等虛妄的話來?若不是我二人失手打碎界碑,這兩個少年又如何能入這世間受這無妄之苦?難道不是受了我們牽連麼?”
陸雨生如芒在背,釘在原地瞠目結舌。原來那原本風采絕世有着如玉瘋佛之稱的寂滅,此時竟然容顏乾枯,如同一截燒焦的朽木,整張臉上沒有一絲血肉,乍一看來,便如一隻骷髏頭放在活人的身軀之上。
“你這……這是……”
寂滅的嘴巴張了張,發出呵呵的笑聲。他慘白的牙齒裸露在外,隨着笑聲上下翕動。陸雨生知道寂滅依舊是當年淡然的笑,可此時卻如同地獄的惡鬼。
“十六年前爲了奪那顆珠子,被玄陰門冥牙打了一掌枯纏掌……”
“冥牙?!五百年前他逃過界碑,被我二人聯手擊退,竟能安然無恙?”陸雨生坐起身來,嘆了一口氣。“妖物勢盛如斯,卻不知山上諸位如何應對?”
“要下棋麼?”寂滅靜了半晌,突然開口。
陸雨生揮了揮衣袖,在廟前刻下棋盤,笑道:“自然要下。便是我們不下,妖物也不會輕易罷手……”他伸手在棋盤正中點下一點,嘆道:“只是可憐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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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棋至中盤,寂滅所執黑棋大勢已去,只留下邊角尚有些拼殺之力。
“酒喝過了,棋也下完,該談正事了吧。”陸雨生笑笑,不再落子,突然正色起身,鄭重的看着寂滅。
“你還未如谷中,我聞到你身上醉夢的酒氣,便知道你是爲何而來。”寂滅卻是不急不慢,依舊在邊角下了一子,欲要接應中盤的孤子。
“你也見了?”陸雨生早無心情下棋,急急問道。
“出家人不看星相,卻也能覺察到天相所生的血煞之氣。”寂滅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又去看棋盤。
陸雨生急急忙忙點下一子,沉聲道:“這麼說,真的來了?”
“妖星與熒惑同生天際,光明大盛日夜可見,這種大凶之相千年一次,豈能有錯?”寂滅又落一子。“真正的災劫眼看便要來了!”
“那珠子……”
“我說過珠子不必擔心。宿命糾纏,也終是在宿命之中,無須費神。而且……”他太有看了陸雨生一眼,“你也知道違背天命的結果……眼下我們要做的,便是下好這盤棋。”
“天命?”陸雨生冷冷發笑,又問:“出家人也爭勝負麼?”
“出家人不爭勝負,勝負卻擾出家人……可憐天下蒼生。”
陸雨生長出一口氣,笑道:“我這一遭便是要問道於佛,求那解救天下的法門!大師既有這等胸懷,則這盤棋已是勝了!”
寂滅搖了搖頭,笑道:“未必。你已輸了。”
陸雨生一驚,低頭去看棋盤。剛纔二人一問一答,手中棋子卻是越落越快,至此已是落滿棋子,到了收官之時。陸雨生原本中盤大盛,佔據了大片的山河。不想剛剛二人談論之間他心神搖動,竟被寂滅將邊角練成一條大龍。
陸雨生棄子認輸,站起身來。
“棋道輸贏,尚能以棋力相較。卻不知這莽莽天道,我等如何角力?”他揮動衣袖,煙霞劍自袖中飛出,氤氳出萬丈煙霞。“大師保重,在下告辭了。”
“施主慢走。”寂滅雙手合什。
“我這一生害人害己,能佈施的只是災難,不敢作你的施主。還是叫陸雨生吧。”說完,人已乘着霞光遠遁千里,再不見一絲蹤影。
寂滅在一旁笑送,笑着笑着突然色作淡然,一張骷髏一般的臉在點點陽光下泛起亦真亦幻的神采。似乎剛纔與煙霞劍客的揮灑閒談都只是一場大夢,此時夢醒,人卻是在夢境之外。
他轉身朝廟內走去,口中輕吟:“本有今無,本無今有。三世有法,無有是處。”又是涅槃經。
一陣清風吹過,搖碎了他肩上一片樹下陽光。那隻邊沿破損的酒碗在風中晃了一晃,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