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姑娘,紅蓮引你至此,實是萬不得已,還請見諒……”那婦人看着一臉戒備的餘越兒,面上悽然之情愈甚,眉間如帶着水盈盈沉甸甸的哀痛。
餘越兒向後退了半步,背靠在冰冷的石壁之上,嚴重的冷然依舊未減。
“你是個妖怪!”
紅蓮嘴角抽動,悠然乍現的笑臉像冰霜一樣刺得人心中森然。她轉過臉去看着洞中喧鬧的花草蟲蝶,似乎絲毫也不在意身後閃爍着寒光的一對鋒芒。
“自我來此世間,但凡知曉我是妖類的人無不是這等戒備憤恨之色,面目嘴臉無不是如你這般!”她轉過身去,悠悠然走到一株花前坐下,手指輕輕在花瓣上點動。“我紅蓮雖生而爲妖,在冰寒之地爲了活下來也曾殺生無數,卻也從來不會無故屠戮!反倒是這人世間奸詐瘋魔者衆,已是個鮮血淋漓的懼怖世界,竟然還用這鄙夷的眼神看待我族,當真如大宗主所講,人之爲人,僞爲衣被,惡爲肚腸!”
這些話語中飽含着對不公的憤恨和無奈,語氣卻自是平平淡淡,如同她只是在講述着於己無關的事情,這些話語似乎也只不過是一時的心境,轉眼便隨風消逝。
餘越兒將手中雙刺收起,驚訝的看着眼前的婦人,心中隱隱的升騰起淒涼。她一時心中糊塗,不知道自己對妖物的恨是否還那麼理直氣壯。自己心中總覺父母慘死是因那影魅將自己擄去,可殺死自己父母的卻實是披衣戴甲的士兵!
卻聽紅蓮沉默半晌,突然又開口道:“可恨修的人身,便自有了人的諸多心腸,才至今日悽苦無端……”她轉過臉看了看不知所措的餘越兒,“我本以爲餘姑娘生性善良涉世未深,或能幫幫我,不想你也如常人一樣對我心存戒懼。也罷,姑娘請便吧。我自在此等生哥便是……”
餘越兒心中一動,小心上前幾步,細聲道:“生哥?姐姐所說生哥可是那小和尚?”
“姐姐……”紅蓮愣了半晌,突地回過身來,眉眼間帶着壓抑不住的狂喜,“妹妹果然不是那些不知好壞的世人可比。生哥雖是出家人模樣,其實卻已是我夫君多時,算來已是二十四年零三個月……”
餘越兒一愣,笑道:“姐姐說笑,我記得行歌說過,慧生與他同歲,只十七歲而已。”
紅蓮搖了搖頭,示意餘越兒坐下。
“一切似乎是場夢。沒見到生哥以前,我一直都以爲那過往不過是自己的一場稀奇古怪的夢境。八個月前,那時我還在我們的世界,那日冰雪紛飛,如天神震怒,要凍結整個世界。我俯臥在冰雪之中,覺得渾身上下的氣力都在慢慢流失,我想我就要快死了。我驚恐慌亂,胸膛之內如被人塞入了一塊寒冰,凍得我心也生疼。”
“然後有個書生從冰雪深處走來,他沉默着撕開風雪的帳幕,那樣突兀的出現在我身前。他在我面前蹲下身來,眼睛比冰雪更加明亮。我在他的目光下甚至臉紅起來。我轉過頭,纔看到自己卻並非是個女人之身,而只是個毛色通紅的狐狸。他伸手將我抱起,將我暖在他的胸膛上,細長的手指在我身上掃動。我心中的冰雪像是被這雙手緩緩掃過,連生硬的手腳也開始變得暖洋洋,竟然糊里糊塗的睡了過去……”
紅蓮止住話頭,似乎在回憶她與慧生相遇的那一幕,面上隱隱泛着潮紅。餘越兒笑笑,忽然想起數月前自己家破人亡,醒來發現正伏在行歌背上,臉上也帶上點點血色。
“我醒來的時候已是身處木屋之中,火盆的紅光映着他的面孔。我只轉頭看了他一眼,他便自從入定中醒來,笑道:‘姑娘,你醒了?’我驚慌低頭,才發現自己已是女兒身。他笑笑,放下書本說:‘書上講狐仙多是天姿,果不欺我。’我這才知曉眼前的書生竟是個人類,他的笑臉和低垂的眉目都是這冰雪的世界裡所不曾有過的東西。我從小便聽前輩講述人的奸詐和狠毒,心中早就種下了厭惡的種子,可是此時見了他,心中卻暖洋洋的升起親近的意思。他笑了笑,見我不說話,便又轉身看書。我在旁細細的打量半晌,只覺得心中總有一處地方如擂鼓一樣作響。”
“三日之後我離開了木屋,心中卻時時想着他的笑臉,想着他嘴角的暖意。於是我又返回木屋附近,在他必經的路上蜷窩在冰雪中……一次次,三年之間我們就這樣重複着救與被救的故事。我總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看着他。他也不說話,只是笑笑,默默讀書。”
“終於有一天,我又一次在木屋的牀上醒來,他笑了笑,問我:‘姑娘,小生讀書,知美人之名猶如士之寶劍,不可輕易示人。只是三年來姑娘每每不言不語,小生心生愛慕,卻也無從開口。今日斗膽想請姑娘告知芳名,小生便自無憾。’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如玉的面龐上泛起紅通通的光澤來,我笑的很不成樣子,告訴他我叫紅蓮。他慌忙起身,笑着說他叫慧生。”
“接下來的日子每天都像是微風的春日。我身處的世界常年都是冰雪,我無從想象他口中的春日究竟是什麼模樣,可看着他歡笑的臉便能知曉那種暖透胸膛的風。每日裡他讀書作畫,我在一旁撫琴研墨,夜裡則同牀而臥共被而眠。我那時貪戀這鋪天蓋地的溫暖,竟將那些漸漸隱現的真實都藏在了心底。”
“生哥每每入睡之後總會說夢話,那些聲音嗡嗡作響,卻如同帶着浩瀚的力量,總是將我從他身邊推理出去。後來我才知道,那是梵語,是用來除妖降魔的經文。”
“直到二十年後,生哥已經不是那個如玉的少年,卻依舊是白衣勝雪笑臉飛揚。我依舊是二十歲的模樣,他笑稱我們這樣的夫妻天理難容。我只是笑,不敢多說。他卻不知道入夜之後他夢中的梵語已經越來越響,我須得在他熟睡之後奔逃到十里之外的林中躲避!有一日我試着靠近他,竟被那經文震懾,露出了狐狸的身軀。”
“一日清晨我從林中回來,見他坐在窗前呆呆的看着我,眼睛裡似乎是驚訝和憤恨,我輕輕喚他的名字,他似乎是回過身來,咧開嘴笑了,手卻不由自主的做出合什的模樣。我剛要上前,便見他周身散出萬丈金光,那木屋在一瞬之間變成了一個沸水鑄做的牢籠,我身處其中,只覺渾身上下都被人用真火炙烤。我望向他,他依舊在笑,可笑臉裡面早就沒有了那溫暖的痕跡。我驚慌呼喊,聲音卻在那無盡的金色光芒中越來越弱。我知道我就要死了,死在這個同牀共枕二十多年的人手上。我不甘心,也不相信,奮力的撲上前去,終於在最後一剎看到他的眼睛裡藏着巨大的痛苦和憤怒,他的眼淚打在我的臉上,像二十三年前他的手第一次撫摸我的臉頰。我終究沒有死,他散去佛光,對我說,你走吧,回你來的地方。”
“他轉過身不看我,任我哭號着他的名字。直到天黑了,我哭得累了,他突然轉過臉來,大吼着叫我趕緊滾,深夜裡他的長髮根根脫落,終於成了一個身着僧袍的僧人。我知道再無迴轉餘地,便咬了牙離開。不想纔剛要踏出門口,便被門外一隻利劍刺入胸膛。我聽到一聲巨大的咆哮聲,只來得及回頭看一看,那個已經變成和尚的書生面目扭曲,眼淚奔流……”
紅蓮不再說話,盯着眼前那株赤色的花,眼淚在臉頰上緩緩滾落,無始無終。
餘越兒坐在她身旁,心裡像是被人塞進了一團燃燒的火,燒的她坐立不安。她難以想象這樣奇詭的故事裡巨大的幸福和痛苦,卻知曉那最後一瞬間的絕望。當她手中的噬靈刺刺進行歌胸膛時,他的眼神讓她心肺俱裂。
許久,她輕輕問:“然後呢?”
紅蓮輕輕擦了淚,努力笑了笑,道:“然後我就醒了。我躺在玄陰門大堂的陣法之中,茫然無措。我這纔想起我不過是這裂魂陣的陣眼,那些撕心裂肺的往事都只是虛幻的夢境而已。”
“可是終究不是夢……”餘越兒輕輕嘆道。
“是啊,不是夢。”紅蓮忽然笑的開心起來,“三個多月前我與大宗主破壁來到這個世界,沒想到遇到的第一個人就是生哥……”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大宗主認爲生哥是玄陰之主轉生,所以便在八個多月前用裂魂陣將痛苦的種子種入了他的心中。我,便是那枚種子……我在夢境中所遇到的所做的種種,都是那痛苦的種子。”
餘越兒大驚:“那慧生……”
“大宗主搞錯了。生哥並非玄陰之主,那個叫行歌的少年纔是。生哥的痛苦早已隨着上次的遭遇散去,倒是那個叫行歌的孩子被你所傷,那痛苦卻不知何時能消弭。”紅蓮頓了段,搖頭道:“或許太晚了,血魔一生,那痛苦便會百倍千倍的生長,只怕……”
“只怕他日後都不會再記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