剔紅硬木束腰高几上, 細白瓷底粉彩仕女燭臺的亮光將室內照得恍如白晝。宋知春端着茶盞靜靜地聽着陳溪的敘述,末了輕輕地“嗯”了一聲, 又取了細棉帕子仔仔細細地擦了嘴角。
過了好一會兒後才淡然道:“大姑奶奶一家子都是天津的,從前是大戶人家出身, 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定吃不慣咱們小門小戶的東西。我真是太疏忽了, 去跟你娘去說一聲, 小廚房除了咱二房外就不要額外多做什麼了。反正咱們就要走了, 老太太和大房,還有大姑奶奶那裡的吃食依舊從大廚房那裡出吧!”
自二房一回青州,大太太呂氏就藉口身子不適推了管事一職。掌家太太誰不想當, 可是這麼一大家子的吃喝,還有老太太的壽宴,處處都需要銀子打點, 她囊中羞澀只好裝病了。
宋知春對於妯娌這種遇事就躲,遇功就分一半的作派嗤之以鼻。就這麼點事還會爲難住誰不成?傅滿倉從不管家裡這些瑣事,家裡的錢財都是任由她作主分派,所以她從未爲錢財一事發過愁。
爲了大家面上好看, 生性大方的宋知春乾脆極爽快地從私房裡拿了一千兩銀子出來花用。又將外宅的事交給陳溪, 廚房的事交給陳三娘,結果事事妥當至極半點不用多操心。
陳三娘母子老實,做事又勤勉節儉, 在老宅裡這一個多月以來採買果蔬時都是貨比三家, 端上桌子的飯食又新鮮味道又好。老宅子裡上至老太太, 下至幾個孩子,個個都長圓了一圈。結果臨了臨了,好飯好菜餵了一羣白眼狼。
宋知春沉吟了一下吩咐道:“咱們一家子這就要收拾回廣州了,你把這一向的開銷帳本拿出來。但凡大廚房的開支,老太太的壽宴,人情往來用的銀子都給我重新列個單子,這些花銷咱們和大房理應一家一半纔對!”
陳溪知道大房和姑太太一傢俬下謀劃的事情,徹徹底底地將太太惹毛了。
熟知宋氏性情的人都知道三個孩子是她最後的底線,她做事越是慢條斯理的,越是心中震怒不可轉圜。束手靜聽吩咐的陳溪很想擡頭,看看坐在邊上的老爺面上的表情,卻沒有那份膽量,只得壓低了頭躬身行禮後退出了屋子。
坐在一張桌子旁的兩人卻並沒有象外人想象那般箭弩拔張,傅滿倉還是按照平素的時辰洗漱更衣,亥時過後準時放下帳幔閉上了眼睛。
睡在一邊的宋知春和他是二十來年的夫妻,知道他心裡其實比誰都難受。嫡親的姐姐,嫡親的外甥和外甥女竟然背後如此謫毀自己一家,算計女兒珍哥,還好死不死地叫人聽了個全,真是無知者無畏啊!剛伸手攀住丈夫的胳膊,就聽傅滿倉長嘆一聲道:“幸虧還有你,還有珍哥和小五小六,要不然這世上我窮得只剩下錢了!”
宋知春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輕罵一聲“矯情”,這事自揭過不提了。是啊,只要一家人安好,便處處是晴日。
傅老孃年歲最大便越注重養生,早上起來後先不睜眼,先在塌上閉目養神半刻。卯時一刻起來後先進一盞銀耳湯,梳洗過後纔開始進早膳。
僕婦端了炕桌進來,傅老孃拿眼一睃,見桌上只有幾碟小菜並一碗粳米粥,心頭便有些不滿,“怎麼沒有昨個那幾樣點心?不是吩咐了今天我想吃那個什麼幹蒸蟹黃燒麥和冰肉千層酥嗎?”
僕婦陪了笑道:“二房的陳娘子被叫去收拾行李了,今天早上的膳食都是從大廚房拿的!”
傅老孃心裡一怒,正待發發老封君的脾氣,卻馬上想起正在謀劃的一件大事,生生又隱忍了下來。委委屈屈地就着炒得油油的鹹菜勉強用了半碗粳米粥,直吃得心口犯堵。又過了小半個時辰,才見大房的兒媳呂氏、女兒傅滿枝帶着各自的女兒滿面笑容地走了進來。
閒話扯了好幾篇,就是不見二房的人來,傅老孃不禁垮下臉來,沒好氣地吩咐僕婦去請。正在這時,就見廊檐下陸陸續續地走來了好幾個人。傅老孃奇怪問道:“你們哥倆怎麼走到一堆來了?還有坤哥你怎麼這麼早就起來了?你昨個不是喝醉了嗎?”
傅滿倉摸着腦袋哈哈大笑道:“娘怎麼這麼多話,我這不是要走了嗎,就專門把大哥叫來,在娘跟前好好說說話。還有大姐一家子,我們這一別後不知何年何月纔看得到,這團圓的日子是聚一天少一天啊!”
這話說得頗爲傷感,衆人心裡都有些唏噓。只有呂氏笑嘻嘻地開口道:“還說團圓呢,你們二房小五小六去登州也就罷了,珍哥怎麼沒有過來?說起來大姑奶奶家的坤哥還沒有見過他的表妹呢?”
宋知春望着面前這個只記吃不記打的妯娌,轉頭淡淡吩咐道:“昨個珍哥有些累了,我讓她晚點過來。去把珍哥叫來,還有去個人到前院把念祖念宗兩兄弟也叫來,等我們把話說完,一家子正好在一起吃個團圓飯!”
有僕婦聽了,就要去庫房拿屏風以示男女有別。呂氏半捂着嘴咯咯地笑道:“都是一家子的至親骨肉,還拿什麼屏風,沒的把小一輩的感情給隔得生分了!二弟妹,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宋知春瞟了一眼她暗藏興奮的笑臉,頷首道:“大嫂說得極是!”
傅家老宅子本來就不大,一會工夫傅家大房的兩兄弟和傅百善就依次進來了。夏坤的頭顱側過去後那雙眼睛就拔不出來了,面前的女子面龐白皙長眉入鬢,着了一件木蘭青平安如意紋緞襖,頭上梳了雙環髻,斜插了一支銀鍍金多寶雲形花簪,雖是面帶淺笑,但是自有一種凜然的氣質讓人不自覺地自慚形穢。
呂氏和傅滿枝對望一眼,從彼此的眼裡都看到了滿意的神情。
呂氏正待說話,傅滿倉就搶先高聲笑道:“珍哥她娘就會爲孩子遮掩,哪裡是累了嘛!這孩子是害羞了,前幾日青州左衛指揮使魏勉魏大人親自來爲他的手下——六品百戶裴青求親,說是一眼就相中了咱家珍哥。我和她娘商量了,已經答應了這門親事,在回廣州之前爭取把這件事情定下來!“
傅老孃唬了一跳,隨即大喜,顧不得其他連連追問道:“是前些天到咱家來的魏大人嗎?原來他是來給珍哥提親的呀!聽說他是咱青州城最大的官呢,縣太爺見了他都得行禮呢!我就知道珍哥是個有福氣的孩子,那叫裴什麼的,是六品的官職嗎?那不是比你們哥倆都要厲害!”
傅滿倉哭笑不得,“娘,這是哪兒跟哪兒啊?大哥可是極清貴的翰林院七品觀政,京官走到哪裡都要高一等的。不過我這未來女婿的職位比我高那是肯定的,我和她娘也不指望孩子高攀,只是看這小子還算能幹,才點頭應允了此事。等哪天他空閒了,就叫他進來給您老人家磕頭!“
傅老孃高興得嘴都合不攏,拍着手連連叫好。
宋知春斜斜地望了一眼臉色鐵青的呂氏,和站在她身邊低頭扯着帕子的傅蘭香,輕輕嗤笑了一聲才道:“說起來前一向常知縣也爲他家長子求娶珍哥,我是左右爲難啊。兩個哥兒各有各的好,我怎麼也拿不定主意。現在好了,我家老爺做主選了裴家哥兒,剛好把常家回絕了,我也就不操這個閒心了!“
呂氏不由面色大急,“弟妹怎麼能輕易回絕呢?你不是說要爲我家蘭香和常家哥兒牽線嗎?”
宋知春滿臉愕然,“我什麼時候說過此話,你不是跟我們說蘭香早已定親了嗎?是他哥哥念祖的什麼同窗好友!”
呂氏幾乎不敢擡頭望向傅滿枝,但是爲了有個縣太爺的體面親家,只得硬着頭皮道:“你聽錯了,我家蘭香還沒有定親!”
宋知春就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眼神淡淡一掃幾乎縮做一團的傅蘭香,撥了撥手中的茶盞輕笑道:“常知縣到咱們府裡來爲長子求娶珍哥,大侄女是知道的吧?現在我們珍哥另選了別人,我就把大侄女跟常府大公子送做堆,她嘴裡不說,心裡肯定要責怪我這個當嬸嬸的。要是不知道的人說起來兩姐妹爭一夫,那還不戳斷我的脊樑骨?”
傅蘭香腦袋嗡嗡作響,她不知道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今天不是姑母夥同祖母,想要強娶珍哥這出大戲嗎?怎麼會演變成自己被當衆逼問的?可是她不敢不答,因爲這大概是自己此生唯一的機會了!
“我——我不介意,我願意跟常府大公子議親,只要他看得起我家——”
傅滿枝眼裡幾乎要噴出火來,騰地站起身子大聲道:“既然大侄女還沒有定親,這就好辦了。我出門時,我家太夫人就全權讓我向傅家提親,我不管怎麼樣,今天兩個兄弟和咱娘都在這裡,我正式向大兄弟求親,求娶你家的蘭香給我家坤哥做媳婦!”
呂氏急得雙手直搖,“我家蘭香是要嫁縣老爺家公子的,怎麼能嫁你的坤哥?這不合適,真的不合適!”
傅滿枝一個踉蹌伏跪在傅老孃跟前,扯着脖頸淒厲大哭道:“大弟妹這是逼我去死,來時我在我家太夫人跟前是打了保票的,要是不能跟傅家結親,回去就讓我進祠堂啊!大兄弟你可要救救我啊!”
廳堂上幾個小輩目瞪口呆地望着這一幕,半刻鐘前還溫和端莊的傅家大姑奶奶此時臉上的妝容糊作一團,滿頭的散發狀若潑婦,完全是一副撕破臉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