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山林間,這裡是一片毫無人文痕跡的天然地帶,一對男女隔着十步左右的距離,分別選了一塊稍顯平整的石塊安靜地坐在上面。如果有陌生人看到這副光景,或許會有無數的臆想產生,但是不論外人怎麼去想,這些猜測最終都會成爲茶餘飯後的話題,淪爲令人放鬆一笑的生活佐料。
但真正承受着這些臆想的人,絕沒有任何輕鬆的感受,不論是童兵也好、殷茹男也好,都只是一個彎着腰在人生之路上苦苦挪動腳步的旅行者,在他們的肩上,各自負擔着無比沉重的東西。
沉默持續了一段時間,終於還是被童兵率先打破:“你能走動了麼?看你剛纔拿手機的姿勢,兩側肩關節應該不疼了。”
“嗯。”她的回答仍只有一個字。
帶着一抹淡笑,童兵繼續問道:“看來你不準備接受我的意見,回市區休養一下。”
“嗯。”
“想聊聊嗎?”
“嗯…”
雖然殷茹男每次回答都只有最簡單的一個字,但華夏語言自有它獨特的神奇之處。只消聽到殷茹男的發音,童兵就能清晰感覺到,她此刻絕沒有任何交談的興趣。
飽吸了一口充滿着泥土氣息的空氣,童兵自然地向後靠着:“你應該知道丫頭身上,被注入了一種人造的內力,現在她已經不再是普通人了吧?”
提到女兒的事情,殷茹男僵硬的脖子終於略微動了動:“你想說什麼?”
“通過一些技術,把一個普通人變得不再普通,這種事情我不是第一次見到了。”
即使在凹凸不平的樹根上,童兵依然挺直上半身,用一種極爲端正地姿勢坐着。很難想象這樣一個安靜沉穩的人,剛纔會用蠻力將一個女人摁倒在地……
“可……”奮力將腦中那些不悅的片段驅逐了出去,殷茹男吐出一口濁氣。
“這些事情是國家C級機密,不過現在既然我們是合作的關係,而且你的女兒也算是受害者,所以告訴你也沒關係了。”只聽童兵聲音愈加低沉:“自從歐盟在2000年公佈了克_隆人的技術之後,關於基因研究的競賽就一直沒有停止過。我身上這件影鐵甲,雖然融匯了很多電子科技,但其核心能力,還是要靠基因密碼解開。事實上,每一個大國或明或暗,都在翻着花樣的往人或動物身上加點什麼東西。”
童兵的話將殷茹男引導到了另一種不安之中:“你是說,他們對丫頭做的造功實驗……是政府允許的?”
“不,據我所知我們國家的實驗還停留在農產品階段。”打消掉殷茹男多餘的疑慮,童兵繼續說道:“更何況,如果國家想要發展內功,民間有的是願意協助的武者,根本沒必要捨近求遠,做這種用機器向人體灌輸內功的事情。這一點,也是我和大喬判斷他們來自國外的原因。”
黑衣女郎繃直的背脊略微放鬆了些。
童兵繼續說道:“大概五年前的時候,我剛進龍組沒多久,就接到了聯合國的緊急任務,米國的一個小鎮出了嚴重的實驗事故。當地有一個生物實驗室,正在研究一種縮短肉禽類動物生長週期的基因,如果成功的話,一隻剛出生的豬仔,只需要1個月就能成年,可以大大降低這個國家的肉食成本。”
“世界上哪有光偷錢不被抓的賊。”對這一項聞所未聞的研究,殷茹男沒有絲毫動容:“這種東西,就算拿到桌子上,也沒人敢吃。”
“但他們還是在當地召集了幾百個志
願者,試吃了這些實驗豬的豬肉。後來……整個城鎮就毀了。”
“毀了?”殷茹男不禁擡起頭來,她望着遠遠坐在一旁的童兵,也看到了他眼中那一層灰膜般的神色。當一個人的眼神失去焦點時,他並非單純地失去了意識,他的目光只是穿越了時間,看到了過去或者未來而已。殷茹男意識到,就像之前的自己一樣,此刻童兵也陷入了過去的回憶中,只是從他雙瞳中透出的灰暗來看,這段回憶絕沒有任何令人高興的地方。殷茹男實在不懂,爲何他會挑這時候說這些令自己不快的話?
這件事似乎並不能輕易說出口,在童兵再次開口前,兩人之間又經歷了一段不短的沉默:“剛纔這些,只是紙面上得到的情報。具體事故的過程,即便是聯合國應急部隊都不清楚。我只記得,那天我們第一梯隊空降在距離小鎮1公里外的公路上,從那個地方已經可以看見小鎮方向冒起的黑色煙柱。”
“火災?”
“準確的說,應該是人爲縱火。”童兵嘆道:“那些吃過實驗豬肉的人,都被肉裡的特殊基因改造成了喪屍,除了同類之外,他們見到活着的東西就吃。這種基因被懷疑能在空氣中傳播,即使目擊過那些喪屍的居民,在1、2個小時裡也發生了變異。我們看到鎮裡起火的時候,鎮裡的警局傳出了最後一條SOS信息,鎮裡80%的居民已經死亡或者變異,爲了保護剩下的居民,他們用縱火的方式,在鎮中心製造出了一條隔離帶,既防止喪屍越過火線繼續吃人,也想通過高溫隔絕那些基因細菌。”
“雖然那些外國人的死活和我沒關係,但說不定我會把這個故事說給丫頭聽。”殷茹男冷聲問道:“所以我順便問一句,後來剩下那20%的人怎麼樣了?”
“我們進了城鎮以後,聯絡就中斷了,鎮子的外圈一點活物都沒有,或者說連一具完整的屍體都沒有,每一具屍骸都被破壞得很嚴重,說骨架可能更準確一點。鎮中心好幾處都在燃着大火,火嗆味隔着防毒面具都聞得到,大量的濃煙讓空中支援什麼都看不見,我們只能一邊搜索一邊往裡頭找。”
不知道爲什麼,嘴上說着不感興趣,但殷茹男仍忍不住插嘴問道:“不是說鎮裡都是喪屍嗎?它們呢?”
“外圍很空曠,那些喪屍追着活物的味道,基本都往鎮中心聚集去了。其他小隊遇到過幾只零星的,很快就集火打成了肉屑,我分到的小隊一路上都沒有遇上。”
“運氣不錯。”
童兵苦笑着擡起頭,將殷茹男剛說過的某句話複述了一遍:“世界上哪有光偷錢不被抓的賊。” ωωω ✿тт kán ✿CΟ
他笑容中的苦澀就像故事裡的細菌一樣,隨着目光傳播到了殷茹男身上。在這個瞬間,殷茹男忽然肯定了一個想法:“童兵,他在害怕。這個男人也會怕?”
“後來看到的、發生過的事情,變成了我這輩子最害怕的東西。”似乎感受到了殷茹男的想法,童兵坦然地面對她的目光。他伸出拇指輕輕擦過下脣的傷口,低頭望着指上的血痕道:“之後有一段時間,我連血都不敢看。”
“看來你很不願意回憶這段故事。”
“是有點,畢竟是從沒有見過的實驗生物,畢竟……我們整個小隊犧牲了一半的人。”慢慢靠上了身後的樹幹,童兵仰首嘆道:“當兵就要有犧牲的覺悟,這一點,5年前的我就有了。只不過我想象過被子彈打死、被炸死、被敵人俘虜用刑……很多心理準備,在上戰場之前就已經做好了。但是眼睜睜看
着戰友被吃掉……這種心理準備,我可沒有做過。”
“你在害怕?”不知道爲什麼,殷茹男下意識地問道。
每個人恐懼時的表現大同小異,但掩飾恐懼的方法卻各有不同。童兵日常的坐臥行走,全部都是正姿軍容,唯有在承受巨大的壓力時,他纔會將整個身體放鬆下來,做出斜靠等普通人身上纔會出現姿勢。殷茹男並不懂行爲學,但童兵的表情完全沒有掩飾。
“是很怕。”
“是怕那些怪物的樣子嗎?”
“這到不是。”童兵慢慢閉上眼睛,就像一個靠在樹幹上打盹的遊客:“和恐怖片裡比起來,那些喪屍臉上都糊滿了血,我們帶着戰術眼鏡,看上去都是一片紅色,其實根本看不清五官。我怕的不是它們的樣子,也不是它們吃人的習性,而是它們的瘋狂。”
“瘋狂?”
“看到活人就尖叫着衝過來,完全依靠本能在行動,連最基本的理智都沒有。我們身上的所有裝備,對他們來說都毫無威懾力。只要能夠衝過來把你生吞活剝,就算面前燒着火,它們也會一頭扎進火堆裡。四肢都被打斷了,也會像蛹一樣對你蠕動過來。我們的隊長是一個米國人,他的妻子和孩子就住在這個鎮裡,在屍潮涌過來的時候,他選擇了強攻。前排3個火力手還沒堅持過半分鐘,就被雪崩一樣的屍潮給捲了進去,耳機裡都是慘叫聲……”
“夠了!”童兵的口才並不算太好,光憑他的描述,殷茹男離身臨其境的恐懼還遠得很,但她仍然堅決打斷了他:“你沒必要說下去了。”
深深地呼出一口氣,童兵重新坐直身子,露出那抹熟悉的淡然笑容:“我只是聊一聊以前的事,打發時間而已。”
“你的意思我很清楚。”殷茹男又轉回身去,只留給童兵一頭捲曲的秀髮:“假裝懷舊了半天,你無非是想告訴我,你已經克服了過去的恐懼,讓我也不要太扭扭捏捏了是吧?不要狗拿耗子多管閒事。”
“我們現在既不是狗也不是老鼠,只是螞蚱而已……一條繩子上的螞蚱。”童兵間接承認了殷茹男的猜測:“山下這批人,我們遲早要會一會的,現在我身邊能夠勝任這種潛入任務的人只有你,如果你的狀態沒法保證……”
“老孃的狀態老孃自己會調整!”殷茹男勃然打斷道:“而且說實在的,你這個榜樣做得也夠爛的。看你說話時一副卡到魚骨頭的樣子,恐怕你自己也根本沒有克服那個陰影吧?”
“的確沒有克服。”童兵完全沒有否認的意思:“現在想起來,還是很害怕。”
“那還有什麼好勸的!”隱隱抗拒着腦海中時隱時現的回憶,殷茹男怒道:“一樣是懦夫,你在我面前裝勇敢很滑稽知道嗎?”
“這不是裝勇敢,是真正的勇氣。”正視着殷茹男的怒容,童兵一字一字反駁道:“克服一切恐懼,那不叫勇氣,那叫神話。人總會有恐懼的東西,你把恐懼的東西深深藏起來,只是自欺欺人而已。正視它、承認它、在關鍵的時候才能跨越它。”
“女人這個性別,在間諜活動中擁有巨大的優勢。”在殷茹男輕微的顫抖中,童兵起身一步步走到她身後,輕輕握住了她的肩膀:“根據現在的局勢,很可能需要我們再次潛入到廠區裡,甚至去活捉一個人來拷問。萬一運氣不好被發現了,我還會和你假裝情侶來爭取一絲逃跑的機會,如果到時候你還是陷入恐慌狀態,我或許還有機會脫身,你的下場只有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