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海市工商管理局的娛樂場所大黃頁裡,並沒有豪傑夜總會這個單位。在東海市的白天,如果找人問這間夜總會的位置,也只能得到“從沒聽說過這名字”的回答。
只有生活在夜晚的人,才懂得該去哪裡找他。
19:40分,夜晚已經降臨。
街上只剩下兩三盞路燈還亮着,妖冶的紫紅色燈光籠罩着整條街,那些殘餘路燈的明黃燈光在這片紫紅的世界裡,就像毒沼中奄奄一息的枯木。這裡說是街道,其實是兩排公寓樓之間的間隔空地,在市政規劃地圖上連個路名都沒有。最寬的地方也只有6米不到,作爲雙向車道都有些勉強。路上有高低差之處造上了帶着扶手的臺階,更遠處還有一個堆滿雜物的廣場水池雛形。開發商當初想將這裡打造成步行街的夢想,似乎已經消融在這片妖冶的紫紅之中。
這些紫紅色照明都來自同一個光源,那裡就是殷茹男今晚的目標——豪傑夜總會。
但此刻她並沒有貿貿然走進這條無名長街,而是在鄰街的一間奶茶鋪裡坐着。殷茹男並未穿着那件顯眼的黑皮風衣,反而換回了土裡土氣的格子襯衫揹帶褲。與她同桌的三人都穿着普通,坐在她身邊的正是那位名爲“招哥”的穩重男子,他的臉上加了一副眼睛,增添幾分斯文的同時,又體現出恰到好處的庸碌感。其他兩人同樣表現低調,整桌人一看就是幾個普通的打工族在下班小聚。
老闆娘端上一盤雞翅,殷茹男立刻擡起頭對老闆娘笑道:“謝謝。”
這抹友善又帶着適度熱情的笑容,令她的迅速博得了老闆娘的一絲好感:“都是在外地討生活的,這麼客氣幹什麼。”看到殷茹男臉色有些蠟黃,老闆娘的心中有生出幾分可憐,連番茄醬都多給了幾包。
當殷茹男想要做出某種姿態時,她可以演得惟妙惟肖。這一點上,她的演技和莊豪的易容術是異曲同工的。
老闆娘一走,座位面向門口招哥便低聲道:“小寶回來了。”
殷茹男擡頭一看,門口果然有一個學生打扮的人,推着一輛自行車正在門口探頭張望,正是之前被招哥打過後腦勺的精英扒手。
小寶之所以沒有立刻進店,是出於一個扒手的謹慎。雖然五人約定在這家店面碰頭,其他四個也已經到場,但在殷茹男發出明確信號之前,小寶絕不能主動做出認識他們的樣子。東海的反扒警察慣於以賊釣賊,貿然在外頭和同行相認的笨蛋,有不少都還被關在裡面。
兩人隔着店門交換了一個隱蔽的眼色,殷茹男臉上又堆起那種討人喜歡的笑容,起身向外招手喚道:“姐在這兒吶!”
小寶眼中警色盡消,推門進店時已是一副內向害羞的表情:“姐,我來了。”
招哥和另外兩個人盡皆熱絡地打着招呼,彷彿真的像是少年姐姐的同事一般:
“下課這麼晚啊?”
“餓不餓?先喝點奶茶。”
小寶禮貌地一一應着,等周遭客人的目光收回之後,卻立刻拿起一隻雞翅,借食物擋住嘴脣的瞬間低聲道:“整條街都封路了,夜總會門口都是爛牙幫的人。莊傑這次不知道惹了誰,反正他是真的炸毛了。”
招哥眉頭皺了皺,隨即又裝回和善的笑容,低聲
道:“這麼明擺着把人放街上,一般是等人家上門。如果他今晚真被人踩場子,我們救回小傢伙就更容易了。我們再等等,等鬧事的來再動手。”
一邊笑着給小寶遞餐巾紙,殷茹男悄不可查地搖了搖頭:“他不可能無緣無故擄走孩子們,如果這兩件事有關係,到時候小傢伙們被帶出來擺在明處當籌碼,衆目睽睽之下我們更難救人。”
招哥點了點頭,拍了拍另一個扒手的肩膀:“阿財,現在不是省錢的時候,你去問一問天氣,打聽一下莊傑到底在等誰?”
“我出去打個電話,你們吃。”叫做阿財的扒手咧嘴露出市儈的笑容,拿起電話往外走去。
望着他微胖的背影,殷茹男桌下的雙手緊緊地握着,或許是太過用力的關係,腹部再次傳來警告似的疼痛,她雙眉微微一蹙,立刻長長呼出一口氣,讓全身肌肉放鬆下來。
“不能急,這時候千萬不能心火燒了腦子。”殷茹男強作笑容,內心迅速冷靜下來:“耐心等阿財哥的消息,現在我能相信的,只有兄弟們的手藝了。”
作爲千手堂的領袖,殷家始終有收養遺孤的習慣。雖說扒竊不是那種腦袋別褲腰的活兒,但風險多少還是有一些。常年蹲牢子搞壞身體病逝的;幹活時候被發現慌不擇路被車撞死的;動了不該動的人被黑道報復致死的,總之扒手的世界並不比殺手和平。
殷茹男的四個兄弟也是早早失去了雙親,被她的父親收養領大。殷家到了殷父這一代,膝下就只有殷茹男一個獨女。在東海當了多年的扒手皇帝,殷父深知這一行夾在黑白兩道之間的危險艱辛。他對待這四個男孩就如親生孩子一樣,就是希望將來千手堂遇到了什麼大危機,殷茹男手上還有底牌可打。
事實證明,老父親的做法是對的,如今在瘋子小丑的魔爪之下,千手堂裡敢於公開支持殷茹男的,也僅剩下這“招財進寶”四大精英扒手。出於扒手愛錢的天性,殷父按照年齡,給他們取了“招財進寶”四個字,適才出門打電話的“阿財”在裡頭排行老二,年齡和殷茹男同歲。他人如其名,天生帶着幾分精打細算的商人精明,管理着千手堂的賬目。
扒手最缺的不是錢,因爲只要伸伸手,錢就會從別人的口袋轉移到自己口袋;扒手們通常也不習慣揮霍,因爲常年擔驚受怕的生活,令他們失去了紙醉金迷的能力。大手大腳的花錢,只能成爲警方留意的目標,或者黑吃黑事件裡的冤大頭。
扒手最需要的,是“天氣預報”。當然,這是他們行業內的切口,翻譯成普通人能理解的意思,就是各類“情報”。
之前曾有提過,扒手分天線、磁石、漁翁(機器)、肌肉四種,天線除了在現場分辨行人的財務外,還另有一個更重要的工作,就是平時要混跡黑白兩道,打聽清楚“溫度”和“風向”。
所謂溫度,就是扒竊團體所在地域的權力分配。
不論城鎮鄉村,有人的地方就有權力的金字塔。東海市裡每個區域籠罩在不同的權力之下,比如東海二區的建築市場就完全掌握在爛牙幫手裡。曾經有個外省來的“獨行俠”,在市場裡摸了幾個包,當天晚上就被扔進水泥攪拌機,現在不知道在那棟房子裡封着呢。
哪一塊地區可以下手
;哪一塊地區要交過“孝敬費”後才能下手;哪幾個地方絕不能碰,連露臉都不行……打聽清楚這些地方“冷不冷”,是天線最重要的工作之一。
畢竟到了太冷的地方,手指會凍僵的……
至於風向,則是局勢的緊張程度。
比如不久之後,首都的治安考察小組即將來東海,到時東海警方必然展開嚴打,這種局勢在扒手內部就稱作“颱風”。
微風好辦事,
小風練手膽,
大風當破浪,
颱風不曬頭。
這種扒手內部流傳的小辭令,其中最後一句話常備用來告誡年輕的扒手。如果局勢已經到了“颱風”的程度,那麼就必須老老實實留在藏身處裡,頭上連一點太陽的光都不可以曬到。否則自身落網是小事,出賣了同伴就會傷及組織的根基。
颱風並不是只有警方纔會刮,扒手雖然屬於罪犯,但和其他的黑道有明顯隔閡。尤其是千手堂這種講道義的組織,在被莊傑污染之前,殷茹男常常組織一些“劫富不濟貧”的事情。說白了,就是在一些賭場裡偷黑錢。所以有時候,東海黑道上中小幫派也會對千手堂展開報復行動。當街頭佈滿了兜裡藏刀的幫派分子時,對於扒手們而言,今天也是一個颱風天。
微風徐徐暖意足,對於普通人來講是一片愜意的自然風光,而在殷茹男的解釋裡,這句話形容的是一片“三不管地區”。
今晚,豪傑夜總會附近的“天氣”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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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市明日大雨,風力4級以上,局部地區早間降水量可能達到3-5釐米,請各位市民做好防寒防雨準備,司機朋友注意慢行……”
聽着天氣預報裡的內容,孟筱翎沒好氣地關上了電視:“完了,明天又不能洗衣服了。”
“你明天要洗衣服?”洗手間方向,嘩嘩的水聲裡忽然冒出一個沉穩的聲音。
“那當然,你那套衣服上都是血,不洗洗怎麼穿啊?”孟筱翎伸長脖子對洗手間回了一句,然後便走到陽臺鞋櫃上翻找着鞋子,一副準備出門的模樣。
一雙許久不穿的運動鞋被主人翻了出來,孟筱翎單腳站着,拿鞋底放在腳上試了試,滿意地一笑:“還好,體重漲了,腳丫子沒長。”
換鞋時,孟筱翎餘光往角落一瞥,陽臺上的角落裡,擺着一隻可稱得上“巨型”的露營包,正是童兵來東海時,裝着行囊的那一個。
她忽然連眨幾下眼睛,眼皮每一次開闔,瞳孔裡調皮的神色就會濃上幾分。她咬起下脣,偷偷往洗手間方向看了一眼,門依然關着。聽到裡頭嘩嘩的流水聲,懶喵得到鼓勵似的一笑,踮起貓步便往那包走去。
孟筱翎此刻是一套運動裝打扮,披肩青絲紮成一束低位馬尾,爽利地掛在頸後,整個人行動起來特別方便。她輕手輕腳伸手搭住露營包的拉鍊,正在幻想着包裡那些威力驚人的槍炮時,背後已經那個沉穩的聲音着實嚇了她一跳:“懶喵!你又翻我書包!”
帶着一雙圓睜鳳眼回過頭,童兵下半身就穿着一條單褲,赤裸着上身站在她身後。一頭短髮上的水珠仍然沒有乾透,一顆水珠劃過左肩的傷口,被傷口處的縫合銀絲吸了個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