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市也是會下雪的。
或許是這一年的秋天熬過了太過意外的困難,今年的瑞雪來得特別早、特別大。雪花像是要洗刷掉這座城市的記憶一樣,將純白的保護層印在了各處,久久不願融化。
東海市集散中心的停車場上,楊露打着哆嗦從溫暖的駕駛座上離開,車外的空氣讓她悟緊了領口,加速快跑着跑回了駕駛員休息室。
“這天實在太冷了!才12月就這麼冷。”她翻下鴨絨衫的兜帽,露出一條爽利的單馬尾。
不論國家和世界的格局如何變化,世界上最多的,總是像她那樣爲了自己生活而奔波的普通人。她不是什麼拯救城市的英雄,甚至算不上在喪屍潮中替城市出過力的人,但正是這種普通,對某些人來講,已經成了一種幸福的奢望。
“露姐,喝點熱紅茶吧,那邊餅乾你趕緊吃啊,天冷了,肚子沒吃飽開車會睡着的。”糯甜的聲音從休息室裡響起,一個細長眼睛的姑娘走了過來,手裡那壺紅茶香氣四溢。
“懶喵,你怎麼又從調度室下來了?”楊露趕緊上去接過還有點燙的茶壺:“外面還在下雪呢。”
“你不是喜歡喝我泡的這種紅茶嗎?所以我就泡好送過來啦。”被叫做懶喵的女孩甜笑着抱怨起來:“還有露姐,你怎麼老叫我懶喵啊?我很懶嗎?還是叫筱翎吧。”
楊露聞言卻眼神一黯,但她很快堆起笑保證道:“好,我只是一時忘了。”
“那我上去啦!周師傅的車馬上要發車了,我得去填單子。”
“去吧。”
女孩兒的身影蹦蹦跳跳出了休息室的門,而楊露則聞着溫甜的香氣,面色沉寂地緩緩坐到了沙發上。
整個休息室的畫面,被一種清晰度還不夠高的鏡頭投放在眼前的屏幕上,在楊露靜坐下來之後,動態的畫面幾乎成爲了一幅靜止的畫。東海武警特戰隊的放映室裡,兩個正在觀看監控的男子,也端坐地猶如石像一般。
“童教官,看來孟小姐的記憶雖然沒有恢復,生活和工作倒沒什麼問題了。”打破了沉默的是如今已升任總隊長的劉家龍,然而望着一言不發的童兵,劉家龍仍遵守着一個部下的謹慎,只是輕輕地提了一句:“你也不要太自責了。”
“我並沒有自責,這些日子一來,當初的情景我已經回想了很多次,但不論我這麼思考,最後得出的結論仍然沒有變。連國騰的計劃必須被破壞,這是絕不能讓步的底線。我只是遺憾,我最好的朋友,在這一刻居然都站到了我的對面。你知道嗎老劉,在那一刻,我真的有種衆叛親離的感覺。我自認連國騰是邪,我是正,可爲什麼我的朋友在最後都選擇了阻止我?”
劉家龍無法回答,他只能嘆了口氣,起身向外走去,留給童兵一個人靜思的空間。
“對了,童教官。”劉家龍的腳步在門口停了下來:“上面已經三令五申過,連軍長……連軍長是死於七宗罪恐怖分子的暗殺,是咱們國家的英雄。所以現在那個還在逃的讓,他只有一個名字,不是連國騰,而是A1。教官,這件事關係到國家的臉面,你一定不能再說漏嘴了。”
童兵的眼睛看起來像一堆死灰,卻總又讓人覺得有一些火星隨時會炸裂開來一般。沉默良久的他最終輕聲迴應:“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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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海四區的一處老舊院落裡,就連每年都會重生的藤蘿,都在嚴冬的煎熬下變得枯黃。
一個身着黑色大衣的女子撐着傘,緩緩走到了院落的破敗木門前。門口的橫檻上積滿了碎雪,一看便是很久沒有人出入的樣子,但黑衣女子的動作卻絲毫沒有猶豫,她直接停在了這扇門前,彷彿早已確認自己要找的地方就是這
裡。
收起傘來,竟可以看到她微微隆起的小腹,看樣子已經有五六個月的身孕,實在令人想不到一個準母親爲何會在如此的雪天,來到這種荒涼的老屋。
然而更令人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黑衣孕婦的右手袖管中忽然彈出一根金屬絲,她伸手向門縫中一劃,那門鎖便咔噠一聲打開,乖巧的就像一隻迎接主人的寵物犬。
“想不到你大着肚子,手法還是這麼老練。”
門後,是一個只有三平米左右的狹窄院子,積雪被堆在水溝的一腳,中間空處的一小塊青磚上站着個人。
那是一個五官看起來有些邪氣的人,他的眉間透露出的感覺,根本無法讓人感覺到新生命降臨的喜悅,反而比這蒼茫大雪更加的死寂,看不到一點希望。
那是馬小明的一張臉。
“我只是來看看你。”黑衣孕婦自然就是殷茹男,她臉頰上還殘留着一些小疤,但些許瑕疵並不能讓成熟魅力離她而去。
“是童兵想看吧?”“馬小明”冷笑道:“他是想來看小明這張臉,還是來看我這個囚犯有沒有走?”
“你知道他絕沒有這個意思,你隨時都是自由的……”殷茹男想解釋,卻最終選擇了沉默。
誰知“馬小明”忽然低下頭自己承認道:“沒錯,是我說氣話了。你們的確不會限制我的人生自由,反正現在影鐵甲已經被他上交給了國家,我的一身內力也被封印了起來,甚至小明給我的這張臉都是國家A級通緝令上的!他當然不怕我走,只要我離開這個院子,隨時都會被那羣什麼龍組、虎組、豹組的當場擊斃……是的,他怕什麼……”
殷茹男不住地搖頭:“陳帥,你不要這麼說,他現在也很後悔。”
“他是很後悔!”已經長着馬小明模樣的陳帥厲喝一聲,儘管他此刻的內力早已被封死,可那股幾乎連天地寒意都快吞噬的怨恨,卻仍然讓殷茹男這個經歷豐富的賊王啞然失聲。
“他的確在後悔。”看着殷茹男下意識捂住小腹露出辛苦的樣子,陳帥終究還是放輕了聲音:“可是不論讓他選擇幾次,他的選擇終究不會變,因爲在他心裡,人的感情永遠都不值一提,重要的只有國家!”
殷茹男沉默了,這種沉默早在她的意料之中,也在童兵的意料之中。
而陳帥卻繼續發泄着:“懶喵當時是想幫他的,她選擇了犧牲小喬,用J元素的精神幻覺來催眠我,讓我忘記失去小喬的痛苦。可童兵呢?他爲了剝離我的影鐵甲,強行扭曲了懶喵的精神世界,害得她幾乎腦死;小明這麼恨童兵,卻還是冒着危險把懶喵帶過來,就是希望我們不要兄弟相殘,可童兵呢?他還是毫不猶豫地把小明交給了警察;至於我……哼,還需要說什麼嗎?我一生所愛的人,在童兵眼裡什麼都不是,他不是一個有正常感情的人,他只是被華夏養着的狗。”
“你這樣說他,對他不公平。”殷茹男終於忍不住反駁道:“懶喵會變成這樣,當時我們誰也不知道;馬小明已經背叛了米國第三國防部,如果不把他交給警方,難道你希望他和安吉麗娜一樣,被米國人清理滅口?至於你……陳帥,你在童兵心裡留下了多大遺憾,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我怎麼可能知道。”陳帥輕笑着,馬小明的五官在他的肌肉上露出了詭異的神情:“經過那件事之後,我失去了所有,卻只弄清楚一件事:我和他根本就不是一樣的人,他會重視什麼?爲了什麼而遺憾?我不可能懂,也已經不想去懂了。你走吧,孕婦太操心的話,生出的孩子會不健康。”
絕情的眼神比雪更寒冷,陳帥一步步走過來,將那兩扇陳舊的門重新闔上。這一次,殷茹男再也沒有
了撬開它們的勇氣。她知道,有些心鎖,已經是一輩子都無法打開了。
回到屋子裡,地板上四處都是灰塵,而可以用的傢俱,只剩下沒有砸壞的桌子,連那張童兵親手做的木牀,都已經塌了腳,如今被當成地鋪一般使用。
那張桌子的前面站着一個人,一個雙腿高挑的女人。看到她,陳帥已經麻木的心就會感到更劇烈的刺痛,他緩緩走上前去,卻沒有說任何話,因爲他不知道該如何稱呼這個女人。是該叫她大喬?還是連肖琦?
“看來這些日子,你恢復的不錯。”幸好她沒有讓陳帥爲難,主動將幾張照片放在了桌上:“你的父母,都已經安排好了,童兵也在想辦法照顧他們。但這些都是無用功,我看得出來,只要你不回去,他們的日子就回不到正常的軌跡。”
看着桌上的照片,陳帥的淚水溢滿了原本屬於馬小明的眼眶:“現在這樣的我,就算是回到那個家,也回不到過去正常的軌跡了。”
“你想盡辦法聯繫上我,不會只是爲了讓我轉告你父母的情況吧?”使用着喬蕾身體的連肖琦問道。
“馬小明的通緝令,你能幫我處理掉麼?”
“怎麼?你想走?”
陳帥沒有開口。
但她已猜到了一切:“你想報仇?”
“我沒有你那麼冷靜,現在除了報仇,我已經沒有任何活下去的意義了。”
“你現在沒有了內功,沒有了影鐵甲,就連利納爾給你的那顆人工眼球也落在了童兵手裡。你拿什麼去向他報仇?”她看出了陳帥的決心,卻看不出他有任何勝算:“不要寄希望於我,我雖然也不能接受……接受二椏的死,但喬蕾還有願望,我必須替她照顧喬家的兩位老人,他們已經失去了一個女兒,我不能再讓自己陷入你的復仇漩渦。”
“放心吧,你應該去過正常的生活,你還保留着希望。”陳帥忽然笑出聲來:“不像我……呵呵呵……不像我啊!!”
“當初孟筱翎一片好意,希望你能夠忘記這些痛苦的一切,爲什麼你就是不接受呢?”
“我不會接受的。”陳帥的笑容枯死了下來:“就像小明說過的那樣……憑什麼我要照童兵希望的那樣活下去?他覺得他替我選擇了最好的路,我偏要自行其道,就算是懸崖也沒關係,我要帶着他一起跳下去。”
“那你想怎麼做?”
“替我聯繫一下在廣澳的吳勁隆。”陳帥茫然地望着窗外的雪:“我要知道東臨會中的一些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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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豪傑夜總會舊址,東臨會新開的夜店裡。
滿臉是血的陳帥恭謹地站在一邊,一個渾身帶滿金飾的黃髮青年坐在一旁,他嘴裡叼着一根雪茄,正饒有興致地打量着陳帥。
“挺不錯嘛,用頭來幫我擋刀。”黃髮青年從陳帥的下巴上接住幾滴血,又玩笑似的抹在了他臉上:“說吧,想要什麼獎勵?”
陳帥低頭脫口而出:“想跟着太子混。”
“想跟我混?”那青年哈哈大笑:“你知道我是誰麼?我是東臨會會長的兒子!你有資格跟我混麼?”
“我可以把命給太子。”鮮血將陳帥的眼白染紅,但他眨也不眨地盯緊了太子的眼睛:“只要太子給我一個機會。”
這種眼神令太子不禁好奇起來:“小子,你想發財?”
“我想報仇。”
“好!有話就說!我喜歡!”太子笑着把口中的雪茄取出,隨意摁滅在身邊的一個保鏢手上:“自從冷血十三鷹死絕了以後,我東臨會還真少了這種不要命的!說,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馬小明,太子叫我小馬就可以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