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君王,喜怒不過是轉瞬之間。
永興帝是有怒氣的,但更多的是失落。站在面前的,於他而言不過是一個不起眼的奴才,他作爲天子,卻總不能做到連尋常人都能做的事,就像他此刻只想安安靜靜下一盤棋都成爲奢望一樣。
他怒的是,所有人都把他看做高高在上的君上,連說話都變得小心翼翼,虛僞客套,讓他不得不成爲孤家寡人。
在其位,謀其政,受其苦,勞其骨,餓其膚。回往一生,才發現自己的一生竟都是爲別人活了。
良久的沉默,似要將這融化的冰水重新結出冰來,他一手搭着青龍玉的杯壁,一邊似請求道:“如此,可以與朕對奕一盤,一較高低麼?”
素雅自知推諉不過,只好小聲回道:“但憑皇上做主。”
溫嬪一見有好戲看,立刻跳了起來,又極殷勤地說道:“既是要一較高低,總該有些賭注纔有意思,不然這高低就算比出來了,又有何意思。”
皇上搖頭笑道:“心瑤說的也有理,那若是朕贏了,你便把你制的那些茉莉茶悉數送給朕。”然後繼續問道:“若是你贏了,你說你要什麼罷。”
素雅恭敬道:“皇上隨便賞了奴婢什麼即可。”
半個時辰已過,黑白相錯間,進退攻守,素雅把握的遊刃有餘,恰到好處。最後一枚白子落下,勝半子。
他撫掌而笑,輸得心服口服。
“果然棋藝精湛,實在難得,朕已經許久沒有這樣輸得心服口服。”說完他解下腰間的那枚羊脂玉佩,道:“這是你的了。”
素雅見這玉佩是他一直隨身佩戴着的,想必定不是一般俗物,忙驚恐道:“奴婢不敢也配不起這樣的好玉。”
他卻不依,只將玉佩放到桌子上,說道:“這不是朕賜給你的,是朕輸給你的,你自然配的起它。”復又笑了道:“你且保管着,朕總有一天會把它贏回去的。”
心瑤也樂呵呵地笑道:“皇上身邊的好東西可多了,不會在乎這一兩件的,你快些收着罷。”
素雅知道推諉不過,只好收了。
日落西山頭,天氣已不似晌午時分那般難耐,見在這邊已經逗留許久,他起了身子道:“天色不早,朕也該回養心殿批摺子了。”
素雅跟在溫嬪身後,一直送到殿外,在外頭候了半天的幾個太監早已累的左搖右擺,兩人一齊說着“恭送皇上。”,那正閉目養神的田德一個激靈,就差沒嚇得跪下來。
皇上只看了他一眼,他忙訴苦道:“皇上可出來了,可累死老奴這把老骨頭了。”
皇上瞧他衣裳上沁出一圈圈白色印漬,也不再多說,只回頭對素雅說道:“過幾日朕再來找你對奕,必要將這玉佩贏回去。”復又補充道:“這是聖旨,你不可違抗。”
素雅只得諾諾應了:“奴
婢遵旨便是。”
晚膳間,素雅與錦茜在旁伺候。
溫嬪只吃了一些,便問道:“素雅,今日皇帝叔叔輸給你的玉佩呢?給我看看。”
素雅臉一陣紅,忙從懷中拿了出來。
錦茜卻是疑惑得很。“今日皇上來過了?”溫嬪搖晃着手中的玉佩,笑道:“是啊,皇帝叔叔與素雅對奕,便把這隨身的玉佩給輸了。”然後又仔細觀摩了一番。“果真是極好的玉,單看雕功便是最好的,這樣圓潤細緻。”
錦茜微微笑了笑,也側過身子去看那塊玉,燭光暗黃,那玉卻仍然通透如瑩。“素雅姑娘棋藝精,沒想連皇上也比不過你。”
素雅紅着臉收回玉佩,道:“什麼棋藝精,不過是運氣好罷了。這玉還是要還回去的。”
錦茜欣慰地笑了笑:“這玉是皇上給的,原也不打緊,只是這宮中耳目衆多,怕惹上麻煩,還是能還回去最好了。”
溫嬪卻似乎不以爲然,只道:“錦茜未免也太多心了,不過是一塊玉而已,能惹來什麼麻煩,皇帝叔叔的妃嬪那麼多,賞過的好玉又何止這一塊。”
素雅聽了,臉更紅了。
錦茜遲疑了一會,還是解釋道:“恕奴婢多嘴,奴婢只是覺得皇上對素雅姑娘,似乎不像對一般宮女那樣簡單。”
心底生出一股涼意,似吹進了一陣雨,滿滿的都是潮溼的膩味,自己不是沒有這種感覺,只是聽到別人說出來,才更覺深切。
“這是什麼意思啊?”溫嬪不解。
“這宮裡的女人,即便是宮女,也是皇上的,皇上若喜歡,隨時都可以賜位份。”
心裡的堅石瞬間蹦碎,手中的玉本透着些許涼意,現在早已被手心的汗水捂溼,在手中一滑,便直接撞向地面的大理石地板,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她本無意於此的。
溫嬪只呆呆的看着失措的素雅,只見她慌張地撿起玉佩,故作鎮靜道:“怎麼會呢,素雅如今這般容貌,是男子都會躲避三分,況且他是天子。”
錦茜緩緩嘆一口氣,解釋道:“皇上他確實不是以貌取人之人,看他昔日與沐皇貴妃如此恩愛便知。”
“沐皇貴妃?”素雅疑惑道。
溫嬪也早已提起精神。“你快說說是怎麼回事?”
錦茜的目光沉浸在這忽明忽暗的燭光中。“沐皇貴妃是皇上一生之所愛。當時的皇上還只是太子,他與前朝左督御史林賁的妹妹林鳶一見如故,先帝最疼太子,便經常藉着召林賁入宮述職的理由讓她妹妹入宮,太子與她整日撫琴品蕭,談詩論經,兩人情投意合,早已是郎情妾意,一對神仙眷侶。”
“那不是極好的麼?後來如何呢?”
“後來,先帝駕崩,皇上繼位。皇上想娶林氏爲皇后,卻不料遭到當今太后,也就是皇上生母的反
對。理由是,一國之母,必須端莊沉穩才行,而林氏臉上有一塊紅色胎記,天生貌醜。”
“然後呢?”溫嬪一邊認真聽着,一邊不時搭話。
“然後,皇上遍尋天下名醫聖手,終於去除了林氏臉上的胎記。”
“那爲何現在的皇后不姓林?”
素雅慧心,解釋道:“說林氏貌醜,不過是太后尋的一個由頭,關鍵還在於林氏這個人。”
錦茜點頭肯定,繼續道:“太后執意要皇上娶他的表妹,也就是先帝九皇妹的女兒祺氏爲後,只因祺氏的父親祺袁羣是當朝龍虎大將軍,統領朝中大部分兵力。皇上不能違抗太后指令,只能將林氏納爲妃位。”
連溫嬪聽到這裡都不禁嘆息。“皇帝叔叔真的好可憐。”隨後又問道:“那麼現在的沐皇貴妃呢?”
“現在的沐皇貴妃住在重禧殿,是少有的偏僻地方,而且她避不見人,怕是皇上也有五六年沒有見過她了。”
素雅不禁嘆息。“昔日郎情妾意,如今落花流水,當真如此涼薄?”
錦茜微微搖頭。“這五六年來,皇上每月都會親自去重禧殿,只是沐皇貴妃避而不見。”“這是爲何?”
只聽一聲嘆息。“或許是因爲愧疚,或許是因爲責怪。林氏與皇上真愛,她本也不在乎位份,他們成親之後,皇上每日只在她宮中留宿,太后很生氣,可是卻勸不住皇上,於是就給皇上物色了許多年輕貌美的女人入宮,其中就有現在的燕妃和麗妃。後來林氏懷孕,皇上大喜,卻不料最後孩子卻沒有生下來,並且林氏氣血受虛,已不能再孕。
從此林氏便夜不能寐,意志消沉下去,連對皇上也避而不見,皇上知她難過,便不顧太后反對,封她做了皇貴妃。其實當時林妃專寵,不知遭了後宮多少人憤恨,誰都能想到林妃的小產不是一般的體虛弱症那麼簡單,可是卻查不出任何端倪。後來沐皇貴妃請旨搬去了重禧殿,對外界不再過問。我想皇貴妃必是自責自己沒有保住皇上的孩子,也怨恨皇上讓自己失了這個孩子。”
說到這裡,連錦茜的眼中都充滿了不忍與難過。屋內是久久的死一樣的沉寂。
素雅從沒有想過,他是風光無限的聖上,他是居高臨下的皇帝,他的背後竟然會隱藏這樣一段故事。後宮佳麗三千,不如只取弱水一瓢飲。縱然他有這樣的心,到底也是做不到的。如果他不是皇上,他可以娶自己愛的人,哪怕她貌若無鹽;若果他不是皇上,他可以彈琴作畫,對酒當歌。可他偏偏就是那個萬衆矚目之人,這個世上最願一心之人偏偏是最無法一心的人。
心中原本的那個帝王形象轟然倒塌,露出真面目來的那個君主,竟然溫潤如玉,一心似竹。
“因爲素雅臉上有一樣的紅胎記,所以皇上纔會對她另眼相看嗎?”
溫嬪一語道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