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曠野燃起了繁星一般的火點,王莊外圍擺滿了收集回來的各種車架、牲口和物資,就像兩天前的清軍營地一樣,只是裡面的主人換成了安慶營。
周遇吉和撫標各自在南方佔據了一個村莊,這些村子都被清軍在早上燒燬,但仍可以作爲臨時營地,龐雨因爲有軍醫院設立在王莊,傷員不便轉運,重步兵只能繼續駐防在王莊,騎兵、輜重兵和民夫則在南面另外佔據兩個村莊,收攏那些逃散的百姓。
龐雨站在西村口外,他剛檢查了一遍周邊的防務,永定河中冰層雖然融化,但如果只投送軍隊輕裝過河夜襲,仍是可以做到的,安慶軍的營地沒有更換,清軍很清楚位置,所以夜間防務一點不敢鬆懈。
王莊東北兩面並無百姓,但同樣點起了許多篝火,有些零散的民夫在裡面添加柴火。這是龐雨跟流寇學的,張獻忠在桐城時就是如此安排夜間防禦,雖然是個耗費人力的辦法,但卻十分有效。
塗典吏和蔣國用隨在他身邊,龐雨巡哨更多是作樣子,表示十分重視,贊畫房和鎮撫隊則是職責。
查完哨之後,龐雨帶着兩個小隊的重步兵繼續往南走,那裡漫野的火光,火堆邊都是解救下來的百姓,大部分是逃錯了方向的,到了永定河邊無法渡河,只得又調頭往南跑,到了王莊周圍耗盡體力。
有部分百姓放棄逃竄,就在原地等待官軍過來砍頭,從莊子裡面出來的官軍卻沒有大開殺戒,只到處收羅馬匹,接着有人開始組織百姓,讓他們聚集起來收集周圍的物資。
入夜後大部分官軍都回去了村子,百姓自己生火做飯,這裡到處都是丟棄的鍋碗,糧食滿地都是,一些留下的民夫在維持秩序,一時看顧不過來,各個火堆邊仍不時發生打鬥搶奪,。
此時看到有官軍靠近,那些吵鬧爭鬥的都停下來,這些百姓紛紛朝着龐雨下跪。
龐雨掃視了一圈,那些沒戴帽子的男子基本都被剃過頭,南邊還有一部高起潛的尾追的人馬,如果百姓自行往南,路上遇到就真是送人頭。
遠處漆黑的曠野上一聲聲淒厲的哭叫,塗典吏湊過來道,“大人,都是些瘋了的女人,就在各處走着,也不吃東西。”
龐雨點點頭,這樣的王朝末世中,被擄掠到這種隊伍中,這些女人的境遇不問可知。其他百姓自顧不暇,自然也沒有那個覺悟去照顧別人,龐雨看着面前漆黑的曠野出神。
這時一名贊畫匆匆跑來道,“大人,望哨回報,東安方向來了約兩三千人馬,打着火把連夜行軍,已派遣騎兵確查。”
龐雨嗯了一聲,轉頭往西看了看,隱約能看到一點火光,“去通報京營和撫標,請他們留意。”
贊畫接令即走,蔣國用遲疑一會道,“騎一司的鎮撫回報消息,說在南邊攔馬的時候,看到撫標有人在殺良,京營也有人幹這事,咱們……”
龐雨擺擺手,示意蔣國用不要繼續說這個話題,“咱們的鎮撫只管營內的事。”
蔣國用沉默的退了下去,此時又一個贊畫趕來,他急急對龐雨道,“報大人知道,孫都堂已經過河了。”
……
“報都堂大人知道,永定河南岸此次攔截作戰,各營都頗多斬獲,楊村河中有些屍體還需打撈,人頭尚在點驗,總數應該不下五百,確定有韃子將官數人。”
王莊南面一個大些的院落中燈火通明,孫傳庭蹲在一堆首級前,一個個的拿起檢視。
他連夜過河,就爲確認戰功而來,同時也要確認韃子的損失,以制定後面的計劃。
他久在行伍,並不是直接去看首級,而是先看了交戰的地方,東西兩處交戰最激烈的地方都看了,又問了龐雨作戰經過,這些作戰痕跡對應敘述,是騙不過他的。
孫傳庭已經確定這些首級都是真實的,待他起身後,龐雨又領他走到一具屍體前,那屍體旁邊還有一副扒下來的山文甲,上面血跡斑斑。
“此人是正紅旗巴牙喇章京霍爾本,甲仗俱在,就是未獲認旗。”
孫傳庭過河前已經得了初步報告,此時確認後仍是有點激動,蹲在屍體前仔細觀看,有把山文甲拿起檢查,龐雨又示意衛兵,將霍爾本的弓和腰刀送過來。
巴牙喇纛章京雖然不如梅勒章京,但在各旗中實際地位很高,現在獲得了屍身,就是無可辯駁的大功,唯一的遺憾是沒有獲得認旗。
龐雨指指旁邊,“後面那人是正紅旗甲喇章京,另有真夷牛錄章京兩人,紅旗蒙古牛錄章京一人,奈曼、收管察哈爾臺吉各一人,都已經過俘虜確認。”
孫傳庭緩緩走動,把後面擺放的幾個人頭和甲仗都依次看了,口中稱讚道,“安慶營橫截歸師,此一陣實乃幾十年未有之大捷。”
龐雨連忙道,“此番破賊,非安慶一營可就,全仗大人調度得法,參戰各鎮家丁奮勇殺賊,臨洮、撫標、京營各部騎兵攻殺最厲,建奴遺屍遍野,我營收集之時難以辨別,或許把他鎮斬殺的一併收了來,是不敢獨居此大功的,此中內情先奏與大人知道。”
孫傳庭看了看龐雨,面前擺着的最小賊官都是個牛錄章京,放在以前也是大功,更不用說甲喇章京和巴牙喇纛章京。方纔過河的時候,孫傳庭還在考慮如何分配軍功,又擔心龐雨不快,現在龐雨竟然主動要把這些戰功分出來,而且是分給孫傳庭的心腹爲主,連北岸的曹變蛟都有。
龐雨當然不會是毫無條件的,孫傳庭耐心的等他開口。
過了片刻之後,龐雨開口道,“孫都堂,屬下哨馬偵獲得知,韃子右路統帥,鑲紅旗主旗貝勒嶽託在銅城驛被我營所傷,之後傷勢惡化,已在濟南身亡。”
孫傳庭驚訝的轉頭過來,“有此事?可確實?”
“已查問俘虜,皆言稱確實久未見嶽託,主事者爲鑲紅旗下貝勒杜度。韃子怕落了軍威,跟營中各將官都言稱是死於天花。”
龐雨的話中虛虛實實,但把意思已經說明白了,孫傳庭自然能懂。
但這個消息太大,孫傳庭先是驚訝,然後眉頭皺着沉默不語,龐雨知道孫傳庭需要時間消化這個消息,然後才能決定怎麼利用。
就軍功的認定上,兵部有絕對的決定權,按道理是嚴謹的,但往往也會根據時勢而妥協,比如此前清軍南下,兵部捏着鼻子認了多次大捷,用於安撫朝中洶涌的輿論。
這對兵部也是有利的,此次清軍入邊橫掃兩省,楊嗣昌早就焦頭爛額,從下到上都需要這個奇功,唯一的差別是,這個人頭算給誰。
但涉及擊斃對方統帥這樣的奇功,卻又要更復雜一些,因爲並沒有獲得屍首,是沒有證據的。如果兵部認了,皇帝一定會知道,要防着他較真。
兵部首先要確認消息的真實性到底有多少,然後才考慮是否進行妥協。
孫傳庭多半能猜到嶽託並不是傷重而死,但認定陣斬對他是有利的,只要兵部承認,那嶽託就是被陣斬的,陣斬敵軍統帥這足以抵消他上任後所有過失。
對龐雨的風險,就是這個奇功是否會給他,一旦消息傳播來開,各鎮都會想辦法。
孫傳庭這裡是第一關,只要這個援督簽字上報,那就是確認是在銅城驛的戰功,那裡只有安慶營作戰,別人就搶不走了,這樣如果兵部妥協,奇功就是龐雨的。
目前的難處是,嶽託病故只是一個情報,而要做成東事以來第一大功。如果孫傳庭貿然報上去,只要兵部認了,皇帝一定會知道。萬一最後被證實是假消息,那對朝廷的威嚴是個嚴重打擊,皇帝定然遷怒於孫傳庭,這大捷的效果就抵消大半,萬一劉宇亮再落井下石,形勢就又逆轉。
此外就是勤王軍中還有其他各營,有些並未參與永定河大戰,如果這戰功錯漏太大,這些沒有獲尺寸之功的人就會羣起攻之,對孫傳庭也是要仔細考量。
龐雨想想後繼續道,“小人心裡所想也很簡單,此番永定河之戰,屍體甲仗見在,參戰各鎮各營有功自不必說,之前銅城驛作戰之時,安慶將士奮勇,擊斃韃子右翼僞帥,只是未能截獲屍首,若因此而不予核功,不免寒了勇士爲國之心。”
孫傳庭盯着地上的人頭,龐雨的意思很明白了,就是這裡的大功都給參戰各營,可以由孫傳庭去分派,條件就是將嶽託的斬級功認定給龐雨。
“都堂大人,下官聽聞那劉光祚已拿入武清縣牢。”
孫傳庭肯定的點點頭,“午前他還在北岸交戰……此前劉中堂那彈章的御批迴來,着即將劉光祚軍前正法,當此大戰之際,本官以爲萬萬不妥,臨來前跟劉中堂據理力爭,得以先收入縣衙看管。”
“劉光祚若是有斬級功一百,或許就能讓兵部收回成命?”
龐雨擡頭看看孫傳庭,他不清楚孫傳庭跟劉宇亮的矛盾到了何種程度,此前是劉宇亮彈劾劉光祚,朝廷又剛剛下令正法,此時給劉光祚一個大功,就會把劉宇亮架到火上。
果然孫傳庭面色猶豫,此時有永定河大功,他可以藉機與劉宇亮修復關係,當然也可以乘機打倒劉宇亮,各有各的顧慮,最大的顧慮是打而不倒,完全撕破了臉的話,以後劉宇亮就是他的死敵。
龐雨回頭示意衛兵,馬上有人展開一面寬大的旗幟,孫傳庭有些疑惑的看過來。
龐雨走到那認旗前道,“報都堂知道,這是正紅旗固山額真認旗,該旗固山額真杜雷在楊村過河時,被我營追殺身受重傷落水,生死未知,認旗被我所獲。”
孫傳庭拿起那面固山額真旗幟仔細翻看,龐雨說的很靈活,孫傳庭心中猜測,那固山額真多半沒死,但獲得認旗仍是一個了不起的戰功,那至少說明擊潰了對方中軍,那固山額真受傷或被殺確實都有可能。
這個戰功僅次於嶽託,而且有理有據,兵部肯定是會認的,只要這個大功給了劉光祚,劉宇亮前面的彈章就成了笑話,那孫傳庭會很容易鬥垮劉宇亮,至少能掌控勤王軍的軍令。
孫傳庭不置可否,揮揮示意龐雨退開,“容本官想想。”
龐雨往後面退開幾步,一直到了圍牆邊才停下,一直等在圍牆邊的龐丁湊過來低聲道,“少爺,咱們爲啥把這許多韃子將官都讓了,去爭一個未見屍首的斬首功?”
“要是咱們不想留在九邊,這些戰功原本便要讓的。”
龐雨偏頭壓低聲音,“不管是朝官還是老百姓,他們最喜歡聽的是什麼?比起幾百個人頭來,斬將奪旗具有好得多的傳播性,江南時報上一個頭條,安慶龐副將陣斬建奴統帥,東事以來第一功,這可以傳播很廣很久,這對咱們至關重要,這一版一定要加印十倍!”
龐雨說罷回過頭去,前方的孫傳庭獨自站在缺口的炮位處,望着北面星羅棋佈的火堆,不知在想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