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四日,龐雨策馬站在武清城外,縣城各門緊閉,城外原來的各處營地一片狼藉,城外遍佈屍體,野狗和烏鴉在附近爭食,也沒有人去驅趕。
今年開春的天氣異常,溫度升得很快,大地冰雪融化,永定河水面高漲,河道水流湍急,幾道臨時浮橋都被沖毀,兩岸明軍無法互相支援。
清軍對武清城外的明軍雷霆一擊,各營家丁先行往西逃走,沒來得及進城的各營步卒幾乎被斬殺一空,安慶營的步卒和民夫在清晨就忙着過河,倒是躲過一劫,龐雨在武清城外的營地幾乎沒有守衛,被清軍搶完了輜重,帶不走的也被一把火燒個精光。
安慶營之前的營地在武清東門,茨洲伏擊當晚,留守的民夫和輜重營大多調動參與王莊進攻戰,但這個營地仍有大量輜重,包括帳篷、車架等重要物資,損失之後只能用搶到的清軍物資替代。
京營和陝西撫標駐紮在城內,沒有什麼損失,其他各營與安慶營差不多,在南岸搶了一筆,然後又損失了北岸的家當,但清軍就勝得輕鬆多了。
清軍在武清城外留駐一晚,順便把周圍搶了一遍,第二天才撤回楊村,由於永定河水暴漲,雙方都無法威脅對方,隔着河道互不打擾,各幹各的事情。
清軍略作休整後開始繼續北上,這次沒有任何明軍騷擾他們。
南岸的明軍各部反正過不了河,就忙着自己的事,一面收羅物資,一面跟遼鎮爭鬥。
從東安過來的遼鎮、天津總兵、通州總兵各部在附近跟勤王軍爭搶戰利品,在南岸的幾天裡,兩方的衝突不計其數,到後來發展到家丁之間打鬥,直到物資基本爭奪完畢,才逐漸平息。現在兩軍不僅僅是不能協同,幾乎可以稱作仇敵。
除了物資之外,遼鎮各部還爭搶人頭,勤王軍自然不准許他們搶奪軍功,由於一直有百姓沒有離去,遼鎮始終在打這些人頭的主意,南邊尾追的遼鎮一部則攔截了之前逃走的百姓,砍了不少腦袋。
由於武清縣城被圍兩天,孫傳庭的捷報送不出去,遼鎮在東安反而還比勤王軍提前發出捷報,聲稱在三角澱大破清軍,砍了五百多人頭。
孫傳庭是帶兵的人,自然要找補回來,報斬的首級之外,還有就是解救了多少百姓。
此前兵部的部諮反覆強調,首要便是解救百姓,其次是奪回錢糧,反而很少提要將清軍剿滅於關內這種話,畢竟楊嗣昌對雙方的差距心知肚明。
要把高起潛那一路比下去,孫傳庭一定要把解救百姓的功勞做實,他這裡有戶兵兩部官員和武清地方官見證,這樣以監督的名義上本,確定解救了數萬百姓,高起潛自然比不過。
孫傳庭要跟劉宇亮過河去南岸,就是要以內閣首輔作證,確定解救百姓的功績屬於勤王軍。
但劉宇亮不敢出城,即便各部哨馬反覆確認清軍已經北上,主力應該已經過了河西務,不可能再節外生枝的回來打仗,奈何劉宇亮對各營都不信任,覺得只要一出城就會被清軍抓住,絕不出城一步,也不許孫傳庭離開,除非南岸的各部騎兵過河接應。
直到昨天河水纔開始下降,水流沒有那麼湍急,才又重新開始架設浮橋,這次沒有清軍在附近,各營把南岸各村的船隻收集起來,在楊村搭建浮橋,南岸的軍隊開始渡河北上,準備繼續追擊清軍,只是車架渡河緩慢,耽擱了不少進度。
但劉宇亮不敢去楊村,也不敢走茨洲,於是只能在上游再建一座浮橋,就爲了讓他過河去確認解救百姓。
城門外的除了龐雨等南岸將領,王樸、楊國柱和劉欽等留在北岸的將領也在,他們自然的分作了兩個陣營。王樸幾人主要是舊的勤王軍,以宣大爲主,南岸的多半是新來的,主要是秦軍、安慶和京營。
以前王樸實力最強,楊國柱地位最高,這次交戰過後,新的勤王軍既有戰功又有繳獲,王樸幾人則損失慘重,地位上有微妙的變化。
王樸這次被攻破營地,他有半數步兵在當日準備去南岸搶物資,早上已經趕往河邊,避開了清軍攻擊,剩下的基本全軍覆滅,輜重損失很大,一副灰頭土臉的模樣。見到龐雨後立刻換上笑臉,主動過來跟南岸衆人打招呼。
楊國柱、劉欽、李重鎮這幾人的步兵原本就已經在賈莊損失個乾淨,家丁都是騎馬的,直接撤退回避交戰,撤退途中仍有不小的損失,部分家丁逃散,看着實力更加羸弱。
剩下的各營騎兵今日大多聚集在縣城,抓喲分佈在武清東面各處,一副戒備森嚴的模樣,實際上只是作樣子,因爲清軍早就遠離楊村,更不會再來武清,一切都只是爲了安劉中堂的心。
龐雨等人等了半個時辰,武清的南門終於開啓,曹變蛟帶着臨洮的幾百家丁當先出城,然後是重重護衛下的劉宇亮,孫傳庭騎馬跟在他身邊。
龐雨仔細觀察兩人的互動,這次劉宇亮神態萎靡,看來確實被韃子對武清的閃擊嚇得不輕,畢竟武清也不是什麼深壕高牆的重鎮,裡面雖然有軍隊守衛,但也不是精銳,外面四千多韃子騎兵,一個不小心被打下來也是有可能的。
孫傳庭雖然疲憊,但神態間帶着振奮,這次永定河大勝讓他的形勢大爲緩解,即便武清這裡敗了一陣,但這次清軍入邊,明軍一路敗過來的,多敗一陣並不顯眼,勝的這一陣卻彌足珍貴。
衆人雖然看不起劉宇亮,但畢竟還是視師的首輔,紛紛下馬跟兩人見禮。
劉宇亮並不端着架子,見到南岸的衆將顯然衆人免禮,然後下了轎來,走到龐雨身邊滿臉親切的道,“當日聽聞龐將軍帶一支孤旅截斷東虜退路,老夫憂心不已夙夜未眠,想那韃子十萬之衆,龐將軍區區千餘人,可謂艱險非常,豈知竟然能一戰破之,此戰一掃數十年頹喪之氣。”
龐雨趕緊往左右看看道,“都是中堂大人和都堂大人運籌精妙,各營支應得力,讓建奴應接不暇,不能聚集兵力圍攻,小人才能僥倖破敵。”
劉宇亮突然一把抓住龐雨的手腕,嚇得龐雨一抖,他擡頭看去時,只見劉宇亮神色激動,“龐將軍萬不可過於謙遜,這幾日已將俘虜審問明白,之前奴酋嶽託於銅城驛爲將軍所傷,竄至濟南仍難逃一死,本官已經上本奏明皇上,此乃東事以來第一功,俘虜供述俱在,自是無可辯駁之事,果然是聖天子在位,自有奇才降世。”
龐雨愣了片刻,沒想到劉宇亮這次一點不拖後腿,還這麼支持,隨即也反應過來,孫傳庭並不願跟劉宇亮魚死網破,也是想借着大勝獲得內閣首輔的支持,好跟遼鎮那一路抗衡,因爲高起潛是內官,在內閣和宮中的地位都不是他能比的。
“還是中堂大人說得透徹,下官就是託皇上的洪福,仰仗了中堂和都堂的神威,遼東數十年來殉國的百萬英靈庇佑,讓那奴酋嶽託惡貫滿盈,只是借了小人的手罷了,小人不敢貪天之功。”
劉宇亮哈哈大笑,周圍的將官都跟着陪笑,龐雨忍着手腕被抓住的噁心感覺,耐心的拍着劉中堂的馬屁。
在城外這般交談了片刻,劉宇亮神態放鬆了許多,因爲這次南岸各營看起來是大敗清軍,而北岸各營一戰而潰,所以劉宇亮顯然更信任南邊來的這一夥,這才放心的往永定河而去。
龐雨只帶了百來名騎兵,在劉宇亮官轎之後行軍,剛走一小段,就聽有人在身邊道,“龐將軍。”
龐雨轉頭看去,原來是李重鎮過來了,九日大戰時候,他仍是出兵了的,跟着曹變蛟在北岸作戰,雖然家丁不多了,但好歹也是出了力氣。
李重鎮有了戰功,神情比之前輕鬆了許多,他對龐雨客氣的道,“將軍確是信人,人頭已經拿到了,都是真級。”
龐雨客氣的道,“言而有信是該當的,說來該是在下謝過李將軍全力應援,纔有這南岸大捷。”
李重鎮沒有多客氣,他自己的家丁還在後面,當下匆匆對龐雨道,“以後將軍用得着下官的地方,只要吩咐一聲,下官一定盡力給將軍辦妥。”
龐雨再客氣一番,李重鎮策馬趕回了自己的家丁隊列,然後劉欽也過來主動跟龐雨問好,他是宣大右營主官,賈莊戰前被盧象升派出救援其他城池,賈莊戰後是他第一個趕到戰場,找回了盧象升屍首,才確認了盧象升是戰死的。
如果戰後要追究責任,原本是李重鎮最危險,但現在李重鎮突然得了不小的戰功,劉欽就變成了最危險的人,因爲當時的督標只有兩個營頭南下。
劉欽以前並不搭理龐雨,多半是出於看不起南兵的心態,吳橋譁變之後則是從衆,現在主動過來問候,姿態更像一個下屬,言語中希望後面作戰中龐雨能帶着他一起。
然後延綏等部的將官也來過,此前龐雨在勤王軍中是被排擠對象,沒有人願意搭理他,現在突然變得炙手可熱。
龐雨一路上跟人交談,但始終沒看到保定營的人,朝廷給的命令是將劉光祚軍前正法,當時清軍剛撤走,北岸勤王軍遭受重創,孫傳庭本就反對彈劾,正好藉口軍心不穩,劉宇亮被清軍圍攻兩日心膽俱裂,害怕再惹出兵變,只能聽從孫傳庭的意思,暫時把劉光祚關押在武清縣獄,現在沒看到,估計還關押着。
龐雨不太能理解劉宇亮的行爲,之前彈劾得十分突然,現在又聽從孫傳庭的勸說,跟着上本給劉光祚求情免死,似乎他的行事很難預測,也或許是受環境影響太大。
行軍了一個上午,在前呼後擁之下,劉中堂終於過了永定河,過河之後就沒有清軍威脅了,劉中堂還下轎子行走了一段,看起來神采飛揚。
又走了一個時辰,終於到了黃花店,一片黑壓壓的百姓已經彙集在那裡。
本來早就可以在南岸把百姓,孫傳庭傳令一定要讓劉宇亮親手放歸,之前清軍潰退時,大部分百姓已經逃散,留在南岸還剩下七千多人,集中起來後站得稀疏一點,還是好大一片。
孫傳庭恭敬的對着劉宇亮說道,“仗各營奮戰,解救被東虜擄掠百姓約五萬之衆,有勞中堂大人親手放歸。”
幾名屬下將看起來是一家的五個百姓帶來,當頭的中年男人可能是當家的,他沒有帽子,露出了腦後的金錢鼠尾辮。
這個百姓被一羣丘八和文官圍着,早嚇得站立不住,見到劉宇亮走過來,帶着全家五口一起跪了下去,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劉宇亮走到中年男人身邊,伸手從下屬手中接過剪刀,那中年百姓嚇得渾身抖個不停。
咔嚓一聲響,劉宇亮抓起辮子親手剪斷,連發根都沒留,然後纔對那百姓道,“這般便不是韃子了,也免了途中被地方的兵馬、義士誤了性命。”
劉宇亮又接過一個裝滿糧食的褡褳,親手遞過去,那百姓在親兵的指點下接過,劉宇亮這才道,“各位被建奴抓獲,不免被擄往遼東,境遇不忍言說,幸得本官領兵趕至,仗皇上洪福庇佑,一戰擊潰建奴,各位但可歸鄉,本官已傳信山東各地衙門,務必接應所有返鄉百姓,你們走得快些,回家中仍趕得上農時。”
那百姓這才停止顫抖,對着劉宇亮連連磕頭,武清知縣示意下,一些縣衙的文吏帶着其他被擄百姓一起下跪,亂糟糟的感謝青天大老爺。
劉宇亮和孫傳庭也沒工夫聽那些百姓叫喊,徑自往南邊繼續走去,接受那些百姓的跪拜,兵部和戶部的官員也跟在後面,龐雨知道孫傳庭報的是解救百姓五萬,這個儀式結束後,地方會上一本申詳,配合前面的塘報就算確認了功勞。
一些京營兵帶着剪子,依次給那些剃過頭的剪去辮子,這是孫傳庭特意要求的,一是保這些百姓性命,二來也防止遼鎮增加斬級功。
百姓叩謝的聲音此起彼伏,龐雨就停在百姓隊列北面,沒有去參與文官的行動。
龐丁湊過來低聲道,“少爺,這裡放歸完畢,就要繼續追韃子了。”
“我的步騎兵一起也只能拼湊四個局,戰力怕只能算兩個局,追上去也沒用。”龐雨偏頭過去道,“派人去京師找張麻子,探聽明白陣斬嶽託功勞的事情,一定要確保這功勞是安慶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