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抗拒清丈,百姓暴動!?”

殷士儋打發走屬官,這才神情錯愕地開口朝安九域確認。

山東巡按御史安九域匆匆趕來,此刻可謂是心急如焚: “我方到兗州府衙,正要過問知府周有光一案,今晨就聽到噩耗紛至沓來!”

殷士儋聽着,猶然難以置信。

濟寧就在兗州邊上,他爲了避嫌,沒有特意打聽度田的動向,但哪怕不經意從本部衙門過手見的公文上也能窺見一二。

數日前還風平浪靜,沒想到竟然短短數日就生出如此大亂!

說句難聽的話,沈鯉將一干府縣堂官盡數換上中樞來人,不就是爲了幫助其鎮壓局勢?

謹慎至此,怎麼還是發展到這一步!?

但終究是內閣出身的大員,殷士儋沒有失了方寸。

他親自遞過一杯涼茶,沉着安撫着這位巡按御史: “慢慢說。”

安九域來不及客氣,接過涼茶灌入口中:“我長話短說。”

“日前沈鯉入駐曲阜縣衙,卻並未立刻清丈,而是先行拜訪了衍聖公。”

殷士儋心中默默頷首。

別看何心隱大放厥詞蠱惑百姓,但始終是個人行爲。

沈鯉這種代表中樞的大員,至少明面上要對孔家保持禮數——好歹是正一品的衍聖公當面,主動拜訪是老成持重之舉。

安九域將涼茶嚥下,緩了一口氣: “沈鯉從孔府離開後,便在曲阜開始清丈複覈。”

他沒說雙方談得怎麼樣。

畢竟雙方談得如何,外人也不得而知。

“隨即,曲阜縣內外便開始流言四起,一說沈鯉此來,是要追繳隱田以來的所有欠納的田稅。”

“又說匿戶的丁稅,雖暫時不予追繳,但無異於懸在頭頂一把利劍,等朝廷缺錢了,必然會翻出舊賬,讓人連本帶利補繳。”

“甚至還有說此次度田,無非就是加稅,羊毛出在羊身上,最後還是要攤派到縣民頭上。”

“一時間人情洶洶,訛言四起。”

“事情到這裡也就罷了,沈鯉第一時間便張佈告示,遏制謠言。”

安九域咬牙切齒。

“但隨後曲阜當地大戶,交通本地棍徒湯華、徐成等十二家脅迫百姓,說因度田清戶,同屬於當地百姓的族產、義莊、廟產、學田等田稅款激增,竟妄議加派田稅、城門稅等銀六成”

“於是,昨日傍晚,曲阜全縣罷市!蜂擁堵到縣衙門口,討要說法!”

殷士儋面色凝重。

罷市罷市,可不是自己不幹活了這麼簡單。

阻塞交通要道,暴力打砸公用設施,阻礙他人一切生產活動……如此種種,纔有資格稱之爲罷市。

這是犯了衆怒啊!

中原等地的田畝,跟徐階那種短短十餘年通過投獻而來的二十萬畝地完全不一樣,前者經過二百年的交媾穿插,已然不獨屬於某一人。

其多是以族產、廟產、官田、學田等等形式,歸屬某一個宗族或者組織所有。

朝廷收稅往往也只能向這些代理人征討稅款,也就是所謂的包納。

譬如安九域口中的大戶,以及棍徒,就是承擔賦稅任務的實際包納者。

前者作爲鄉紳體面人,很多時候甚至不實際擁有土地——名義上集體共有———只負責收集農民的作物,運到縣裡繳納賦稅並出售。

後者作爲有幫派背景的閒漢,充當了書辦和隸卒的角色————沒有報酬,也不給工食————肩負了鈔關和稅課司局收納榷稅、城池管理稅、乃至各種人頭稅的任務。

這些包納戶因爲度田,利益往往會受到最直接的損害。

鼓譟百姓罷市,簡直信手拈來!

也不怪安九域咬牙切齒,這種事放在史書上不過“清丈初興,民鹹罷市”八個字的塵埃,但落在一干山東省官面前,就是能壓塌仕途的大山了。

殷士儋摩挲着臉上疤痕,這是他深思的標準動作: “沈鯉沒有出面安撫百姓?”

跟南直隸當初那些鹽商家丁堵門吆喝完全不一樣,能走到罷市遊行這一步,受蠱惑的真百姓纔是絕大多數,若是能略作安撫,未嘗不能驅離。

聽得這問,安九域渾身顫慄,怒不可遏:“沈歸德的性子,怎麼可能不出面安撫。”

“只是,昨天傍晚沈鯉甫一出面,立刻有人開始大聲哭鳴,悲情蔓延,隨後便有人暗中有人領頭,率先衝擊署衙!”

“更有閒漢趁機向縣衙內丟擲石塊並縱火焚燒。”

“沈鯉雖一退再退,嚴令緹騎剋制,不得拔刀,但縣衙護在外圍,與百姓衝突最爲激烈,許多差役不幸喪命,同僚見狀也留不得手,又不慎打死了幾名百姓!”

殷士儋哪裡還不明白。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若說沒有人暗中算計,那才真是侮辱了他數十年的宦海沉浮。

隆慶年間,海瑞在南直隸度田,同樣遭遇民變,最後無奈致仕。

往前數的嘉靖年間,桂萼倒臺,清丈悉停,其中緣由頗多,亦不乏這種事。

甚至再往前數,正德年間企圖開海,東南地界上,一樣民怨沸騰,打砸搶燒。

這根本就不是誰來了能提前預防的事。

乃至局勢走向,也只能看各方的決心,以及力量對比了。

“然後呢?”殷士儋問道。

這顯然只是個開頭。

安九域臉色難看: “然後?”

“百姓被縣衙差役殺散後,再度聚集於寺廟外,推選一名喚作葛成的自耕農爲首領,舉行誓神儀式,歃血爲盟。”

“到了夜裡,他們蜂擁出動,避開了有錦衣衛駐守的縣衙,抓捕城內外的稅官、度田官、會計,得手之後在守城官軍的眼皮子底下,大搖大擺出了城去。”

“隨後葛賊尋了一處道觀,公審官吏,慫恿激憤的百姓,對着官吏輪流投擲石塊。”

“數千人投石,活活將幾名官吏砸死!”

“官差死後,葛賊登高一呼————今日之事爲朝廷除害也,若因以爲利,則天下其孰能說之。有聽吾約束者從,否則去!”

今天這件事是爲了替朝廷剷除禍害,如果有人想趁機謀取私利,天下人誰還會信服我們的作爲?願意遵守我命令的就留下,不願意的現在可以離開。

殷士儋聽到此處,心中一震!

歃血爲盟、制定規矩、約束部衆、淘洗核心,這做派哪裡是什麼自耕農!

安九域臉色越發難看: “其人定下規矩若干後,羣然相應,聚衆數千人。”

“此後,葛賊便將其等分作六隊,每隊由一人率領,持蕉扇爲號,其他人則手執絞棍跟隨其後。”

“今晨一早,便打破了縣衙!”

殷士儋駭然變色,猛地站起身來: “打破縣衙!?沈鯉呢?”

當初湖廣就死了個給事中,最後鬧到連殺三王,巡撫、布政使全部罷免才收尾。

如今沈鯉要是在山東出了意外,什麼後果簡直不敢想!

安九域一直注意着殷士儋的神色,見其幾經試探,終於動容,他心中長舒一口氣,不枉他賣個關子。

他沉吟片刻,緩緩解釋道: “沈鯉倒是無礙,他當機立斷,直接徵調緹騎入城。”

“恐怕,是要強行鎮壓民變了。”

殷士儋聽到沈鯉無事,這才收斂方纔驚駭的神情,頻頻頷首: “是該鎮壓,是該鎮壓了。”

似乎是因爲破了養氣功夫的緣故,殷士儋好歹關切起這位巡按御史的來意: “曲阜出了這等大事,安巡按不立刻趕赴當場,到濟寧作甚?”

安九域搖了搖頭,神情凝重: “不止曲阜縣,自今晨匯到府衙的公文來看,旁邊的鄒縣、寧陽縣、泗水縣,乃至更遠的藤縣、曹縣、定陶縣,都在一定程度上有所響應。”

“或罷市,或遊行,或聚衆聲援,兗州各縣,幾乎亂作一團!”

“曲阜自有沈鯉收拾爛攤子,但其餘各縣也不得不防。”

“我已經派人知會濟南的省府衙門,但事態緊急,恐怕無暇等餘巡撫過來了。”

“奈何我與新任兗州知府李得佑,無權調度兗州護衛與藤縣守禦千戶所鎮壓局勢……”

事情聽到這裡,殷士儋好歹對眼下的局勢,以及安九域的來意,有了基本的判斷。

他在堂內緩緩踱步,替安九域將話說完:“所以,你想讓本官親自出面,調度鹽政衙門的鹽兵,替你火中取栗,平息局勢?”

無論是巡按御史,還是兗州知府,都無權調度衛所————哪怕沈鯉皇命在身,都不可能得授此權。

三司衙門遠在濟南,多等一天事態就危急一分。

眼下兗州地界,安九域也只能求到他殷士儋這裡來。

安九域一滯,旋即誠懇抱拳: “殷總督這是哪裡的話,兗州民變在即,你我省部官首當其衝,如何是替我火中取栗!?”

他當然知道哪怕民變,也跟鹽政衙門沒什麼關係。

但他口中省部官一說,指的除了堂內二人外,同樣也是在說遠在濟南的巡撫餘有丁————作爲完整繼承了殷士儋政治資源的餘巡撫,在此事上是毋庸置疑的第二責任人,要說火中取栗,也是爲政治親傳火中取栗纔對。

殷士儋看了安九域一眼,不爲所動: “在其位,謀其政。”

脫口而出的拒絕,表明了殷士儋斬釘截鐵的態度。

安九域沒想到這位殷總督如此堅決,急聲再勸: “殷總督!棠川先生!您與我這流官不一樣!”

“山東是棠川先生的鄉梓,山東百姓亦是棠川先生的手足同胞,棠川先生難道忍心眼睜睜看着歹人席捲之下,蠱惑矇蔽百姓,進而慘遭誅戮麼!?”

安九域口稱敬號,赫然打起了鄉情牌,真摯動人的語氣透出這間公堂。

但,隨之迎來的是殷士儋的沉默以對。

殷士儋已然轉過身去,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許久之後。

殷士儋平淡的聲音纔再度響起: “正因爲我是山東人,這事我絕不能出面。”

如果皇帝真的信得過他的話,那麼當初與自己多有矛盾的王希烈死在山東的時候,皇帝就不會特意來信寬慰了。

若是他真的出面,輕易鎮壓民變,皇帝又會怎麼想?

亦或者他出面後局勢惡化,皇帝又會猜想他在其中扮演什麼角色?

可以說怎麼都不討好。

更別說那些鄉人。

但凡強勢鎮壓,立刻就要被縣誌、府志戳上幾百年的脊樑骨。

若是出面和稀泥,必然會有層出不窮的有心人,打着他門生家僕的旗號,對外暗示他有意放縱。

上面是皇帝,下面是鄉梓,自己被夾在中間,宛如無根浮萍,稍不注意,立刻就要被雨打風吹去。

若非他投鼠忌器,故意劃清界限,哪裡會對曲阜的事毫無知覺?

殷士儋這話一出口。

安九域便明白,自己不可能勸得動這位棠川先生了。

他嘆了一口氣,拱手告辭: “殷總督入仕以來,道成混元,想必不會行差踏錯的,倒是下官異想天開,耽誤總督時間了。”

這話有賭氣暗諷的意味,挖苦殷士儋圓滑老練,不顧生民疾苦。

顯然,作爲巡按御史,他對殷士儋的作爲頗爲不滿。

說罷,安九域便要推門離開。

“等等。”

安九域頓住腳步,回頭看着殷士儋。

殷士儋仍舊是那副淡然的模樣: “鹽政衙門今年要贖回第二批鹽票,自濟寧本府兗州開始。”

“鹽兵運輸鹽引過境,巡按御史可以稍作驅使。”

安九域一怔,旋即大喜過望,殷士儋不肯出面,卻又開口借自己兵卒,顯然是想將責任扔到自己頭上。

但願意出工,自然比作壁上觀來得好。

安九域連忙拜謝: “棠川先生大義!”

殷士儋並未接話。

他擺了擺手,側面轉出一名官吏,手中託着公文,碎步上前,呈到安九域面前。

安九域見公文都準備好了,深深看了殷士儋一眼。

果真是老狐狸!

事情到這一步,他也不多說什麼,一把攥住公文,轉身便走。

殷士儋看着安九域離開的背影,眉宇中漸漸爬上憂慮之色。

“替我寫兩封家書,一封給餘有丁,就說我憂慮局勢,借了鹽兵給安九域;再去信給殷誥,就說巡按御史登門,徵調了鹽兵。”

“老爺,大公子那邊今晨來信了……”

“從現在開始,不要跟我說他在做什麼,與什麼人來往,他出了任何事與我無關。”

“是,是。”

“你去一趟萊州,讓二公子也不要過問度田清戶的事,這次無論是贖回鹽票的徙木立信,還是開設萊州互市,都事關重大,讓他務必做好萊州的本職,不要辜負陛下的期望。”

親信唯唯諾諾退了下去。

殷士儋靜靜站在公堂,神遊一般擡頭望向窗外。

連綿的雲,化作不同形狀,時而似人流洶洶,時而似蛟龍猙獰,一陣風吹來,混做一團,飄然遠去。

……

濟寧州的雲自西向東,正好停在了兗州府城的上空。

雲朵遮蔽太陽,大片陰影恰好投射在魯王府。

魯王的皇城作爲僅此於兩京的宮殿,在相當長的時間裡,一度也稱爲皇宮。

闕、廳、房、樓、臺、亭、榭八百餘間,外圍皇城紅牆綠瓦,雕樑畫棟,背靠九龍山,東鄰臥虎山,西接玉皇山,佔地千餘畝。

甚至連護城河,也復刻了一條,亦稱之爲金水河。

這般氣派的王家,註定要操起山東六府十五州八十九縣的心。

滋陽王朱壽鍑站在王城的城牆上,眺望着城門外逡巡的府兵與緹騎,臉色越發難看。

他揮退左右,看向身側的女人: “李得佑已經第三次來王府帶走人了,但凡查出這事與魯王府有所牽扯,你我皆是灰飛煙滅的下場。王妃,這種時候了,還不肯與我交個底麼?”

滋陽王妃聞言抿了抿嘴,表情已經萬般無奈。

她迎上滋陽王的視線: “王爺,天地良心,這事我亦是今日才聽聞,我父絕對不敢用咱們的名義在外生事。”

這話已經說了好多遍了,奈何滋陽王壓根不信。

萬曆五年四月,她作爲孔氏女嫁到魯王府,爲滋陽王續絃王妃,之後雙方相敬如賓,舉案齊眉。

她還是第一次這樣無可奈何。

滋陽王仍在追問不休: “王妃,你我也做了三年夫妻了,胳膊肘該拐向誰王妃要心裡有數纔對。”

“如今王府的管事、僕從,先後有人被裹挾到這場民變當中,哪怕李得佑這個知府不夠格,事後沈鯉也不會放過我等。”

“讓我那個知縣岳父收手罷!”

“王妃,要抗拒朝廷你們孔家自己去,放我一馬,可好?”

說到最後,滋陽王語氣已經帶上絲絲悽婉。

顯然,當年楚藩的下場,給滋陽王嚇得不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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滋陽王妃咬着嘴脣,顯得極其無助: “王爺,我父奉公守法……”

話音剛落。

“夠了!”

滋陽王終於按捺不住。

他一把按住王妃的雙肩,怒氣衝衝: “什麼奉公守法!”

“抗拒度田,衝擊衙署,這單單是赤民能做出來的事麼?”

“曲阜地界出了這種事,除了你們孔家,還能是誰?不止是本王這樣想,朝廷也會這樣想!”

“退一萬步說,縣衙殺傷赤民,激化局勢,難道就沒有他這個曲阜知縣暗中授意?”

“這些都罷了,何苦還要將魯王府拖下水!?”

說到最後,滋陽王妃的神情都已然沒有那麼堅定。

莫非,她父親真的利用她的名頭,驅使王府管事、僕從,將魯王府拖進了民變的漩渦?

見王妃茫然中帶着驚疑不定,滋陽王情知是真的問不出什麼了。

他失望地嘆了一口氣: “帶王妃下去好好休息吧。”

事情沒結束前,這些孔氏女肯定要先軟禁起來了———無論是出於保護,還是出於提防。

等到管事將王妃帶下城樓,滋陽王世子才靠了上來: “父王,依兒臣看,也未必是孃親暗中趨勢王府中人幫襯孃家。”

“這些管事、僕從,私下侵佔王府宗產也不再少數,若論動機,彼輩恐怕也不需要誰人指使,只需稍作鼓動……”

滋陽王擺手打斷了之後的話語。

他看着城樓下狼顧鷹視的緹騎,喟然一嘆: “怕就怕是這樣啊!”

看着兒子茫然的神色,他不禁再度嘆氣。

若是因爲度田,連老朱家的管事、僕從,都自發參與民變,那這把火一經燒起來,恐怕就不止於山東了!

屆時又怎麼止得住!?

又會不會將大明朝的天下焚燒殆盡!?

無論怎麼說,宗室都是姓朱的,他寧願相信這是孔家人醞釀的巨大陰謀,一撲即滅,也不願意接受局面是自發發展到這個地步的。

朱壽鍑搖了搖頭: “我去一趟府衙,親自見一面李得佑。”

說罷,他推開兒子,緩緩走下了城牆。

形單影隻,宛如孤雲獨去。

……

自西向東的風,從兗州府城,吹到了曲阜縣。

潔白的雲朵,也因爲傍晚的緣故,一路被燒得通紅。

下方二十三條巷陌,亮起星星點點的青竹火把,各式呼喊吆喝聲不絕,也不知是哪方人馬。

道道火舌,舔過各式衙署,爆燃的漆皮綻開藍綠色焰朵,與傍晚的火燒雲相互映襯。

緊閉的大門被轟然撞開。

一名手持蕉扇的頭領縱馬馳過,數百執拿絞棍的赤民緊隨其後,蜂擁而入。

屋外只能聽到哭嚎聲、咒罵聲、血肉交擊的沉悶聲。

不消半刻,一切聲音歇止,一隊人馬匆匆離去。

只留下沖天的火光,焚幹了一地鮮血,順便燒去覆在屍體上被撕碎的魚鱗圖冊。

棍徒們腰間插着手摺,上面書寫有每一個需要懲罰的官吏的姓名及住址。

赤民與佃戶們有組織地包圍了這些官吏的住宅,毆打殺害,以及縱火焚燒。

若是官階稍高的人員,便會被捉綁在大道上,供憤怒的人羣毆打而死。

其中有通曉文字的陌生人,負責書寫榜文,四處張貼————大意就是此事示威,只爲懲罰巡田使及其爪牙,無意叛亂云云。

葛成的六個大隊,在曲阜城內縱橫,一路沒有受到任何守城官軍的阻攔。

與此同時。

巡田衙門的緹騎,正在另一邊集結,分發火銃。

屍體、鮮血、暴亂、鎮壓??整個曲阜縣城內,隨處可見的刀光劍影,呼之欲出的對峙攻殺。

混亂到這個地步,仍舊保持着安寧的孔府,內裡業已經失了方寸。

“不是我。好曾侄孫,你是知道我的,如果我想陷害你,我大可跟着沈鯉巡田的時候,將你的罪證拋出來。”

曲阜知縣孔弘晟摘下官帽,將狼狽的頭髮放了下來,臉色稍顯頹廢。

衍聖公孔尚賢死死盯着自己這位曾祖叔父。

片刻後,他才泄氣地點了點頭: “也不是我。”

“發生這種事,我第一個脫不了干係,我沒蠢到去做這個出頭鳥的地步。”

兩人對視一眼,眼中說不出的苦澀。

衍聖公孔尚賢晦氣地啐了一口: “當日我就與沈鯉服了軟,私下也已經命人退讓。”

“甚至我已經準備好了《孔府闕里檔案·戶田》,供沈鯉清丈祭田時覈查,只爲了早點打發這廝走。”

“誰知道會到這一步!”

曲阜知縣孔弘晟搖了搖頭: “沒用了,現在孔家已經被架起來了,曲阜地界出了這種事,不是咱們也是咱們!”

“還是想想怎麼善後吧。”

孔尚賢神色陰晴不定。

他這位曾祖叔父說的沒錯,別說外人了,哪怕他自己,都懷疑是不是夢遊時佈置了一切———除了他這個衍聖公,以及眼前的曲阜知縣兩位孔家人外,怎麼可能還有外人能在曲阜做到這個地步?

兩人大眼瞪小眼,心中不由自主,升起一股頹然的無力感。

“我再回去跟沈鯉解釋,看能不能把孔府摘出去。”

“我去接觸一下葛成,若是沈鯉非要與咱們爲難,恐怕只好順水推舟了。”

兩人再度交換了意見,便匆匆分開,各自忙碌。

烏雲遮蔽了明月。

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

……

雨滴只落了一小會,很快便停了下來。

按水量來說,也就溼潤一下官道。

一輛馬車緩緩從曲阜驛站中駛出。

月下,一道人影掀開車簾,鑽進了車廂:“火燒得差不多了,咱們先回無錫吧,免得引火燒身。”

馬伕駕車。

車輛裡兩人從容交談。

“諸位的這手段,放在戰國,高低也是個縱橫家,尤其是高二哥,簡直鬼谷嫡傳!”

語氣極爲歎服,幾近諂媚。

“因勢利導罷了,說不上多厲害。”

回答的聲音顯得很年輕,似乎也就十八九歲上下。

“這些年與中樞正面對抗的大員,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最後無不是悽慘無比,反而高二哥這般鬧出聲勢,又深藏功與名,因勢利導才顯智慧過人!”

“這話說差了,徐階、武岡王、石茂華、趙錦這些人,聰明才智遠在我高某人之上,只是沒有我高某人現在牌多而已。”

那自稱高某人的年輕人不知是自謙,還是心裡話,認真解釋道: “當初鹽政一案牽涉有限,徐階能綁上船的人實在不多,無奈取巧,才用上同僚的把柄,逼皇帝就範。”

“石茂華把持兵部,被皇帝日拱一卒,八年慢慢蠶食。”

“趙錦高舉道德旗幟針對張居正,奈何禮法的至高就是皇帝本身。”

“如今呢?”

“度田清戶,天下人都被捲入了這座旋渦;牽扯所有人實際利益,不是禮法那等虛無的東西可以比擬;哪怕論時間,也是國朝兼併二百年的矛盾一朝爆發,根本沒有皇帝日度一田的機會。”

“天下本就是一座火藥桶,如今一點就炸,可不單單是我高某人的本事。”

少年人的音色,理智而清冷,儼然不是尋常人物。

也不怪有人佩服得緊: “即便局勢如此,高二哥也是天下第一等的人物了,什麼中原大賢的龍江先生,什麼負天下大望的夫山公,無不灰頭土臉,依我看,哪怕皇帝,亦遠不如矣!”

馬車緩緩朝南行駛。

高二哥的聲音再度響起: “這話就更不對了。”

“哪裡不對?”

“皇帝還是看得很清楚的。”

“皇帝?”

“你看,這是去年度田開始的時候,通政司刊行的報紙,特約評論員翰林院學士,應該就是皇帝沒差了。”

“我看看。”

“他說……”

“基層政治精英的角度來看,他們一方面會對國家創建的基層組織機制加以利用,爲自己在縣鄉中爭取有利地位。”

“這種利己之行爲發展到極端,就會將負載縣鄉治理之權責的精英身份,異化爲自身權力慾望的實現,反過來排斥國家權力以及相應的義務。”

“進而,當國家的控制和索取超出自身的慾望,或者上級政令與自身利益不合時,他們便會採取各種措施加以抵制。”

“由於基層政治精英的權力完全來自國家授權,他們不可能公然與之抗衡,而只能採用一些非暴力的、隱蔽的方式,即所謂的弱者之武器,來進行抵制。”

" ...... "

“今日度田清戶之後,弱者之武器,必多見矣。”

那少年讀完,馬車裡一陣沉默。

等了好久,聲音纔再度響起。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這樣胸有成竹。”

“那你我可就要拭目以待了。”

123.第122章 吟詩作賦,褰裳躩步126.第125章 後繼之人,連昬接晨第32章 擦拳磨掌,你來我往第150章 如錐畫沙,踔厲駿發第19章 俯首稱臣,孤家寡人200.第195章 見微知著,渾身解數201.第196章 紛紛茫茫,道阻且長135.第134章 移忠作孝,誣良爲盜92.第91章 故家喬木,退讓賢路第56章 炊金爨玉,殫精竭慮205.第200章 交口稱讚,犯上作亂第46章 殺人試鋒,白虹貫空第145章 紛繁複雜,悃愊無華第205章 太祖故事,還復舊制116.第115章 遺聲餘價,死生亦大115.第114章 社鼠城狐,如火如荼158.第157章 隨物賦形,越辨越明第203章 京輦之下,刺王殺駕88.第87章 因任授官,心照不宣192.第189章 遷鶯出谷,重整旗鼓202.第197章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92.第91章 故家喬木,退讓賢路160.第159章 繁火內蒸,寒熱交訌64.第64章 調和陰陽,用舍行藏60.第60章 稔惡盈貫,記錄在案130.第129章 原委始末,陰差陽錯131.第130章 職責所在,韓盧逐塊78.第77章 懲前毖後,受國之垢175.第173章 忙裡偷閒,日暖風恬192.第189章 遷鶯出谷,重整旗鼓144.第143章 白馬非馬,只鱗半爪第207章 克勤小物,文昭武穆201.第196章 紛紛茫茫,道阻且長186.第183章 箭在弦上,一觸即發190.第187章 陰陽順位,懸疣附贅第239章 天於人樂,去時秋社180.第178章 足躡華峰,目觀滄海199.第194章 步履維艱,如烹小鮮第221章 詢謀諮度,講信修睦90.第89章 間構嫌隙,宥坐之器81.第80章 及鋒而試,後人故智第214章 正本清源,再和池南119.第118章 斠然一概,意料之外第14章 發個單章157.第156章 河清社鳴,羣龍見形第216章 乘風破浪,名飛雲上83.第82章 破屋朽樑,博採衆長143.第142章 捰袖揎拳,進退兩難133.第132章 天之驕子,流行坎止第220章 雪霽風溫,霜消日暖第213章 變法無罪,翻案有理第56章 炊金爨玉,殫精竭慮63.第63章 以退爲進,任情恣性77.第76章 鳴野食蘋,夜盡天明125.第124章 蠉飛蠕動,量才錄用72.第71章 方驂並路,納新吐故170.第169章 高屋建瓴,函幽育明第221章 詢謀諮度,講信修睦第203章 京輦之下,刺王殺駕92.第91章 故家喬木,退讓賢路197.第192章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第241章 陳師鞠旅,民胞物與75.第74章 榮辱與共,大局爲重133.第132章 天之驕子,流行坎止第54章 君臣相見,殊深軫念第39章 當軸處中,各顯神通81.第80章 及鋒而試,後人故智第217章 改土歸流,用夏變夷181.第179章 走南闖北,登山涉水第235章 敬終慎始,紀綱就理163.第162章 宮禁邃嚴,密邇天顏182.第180章 爭奇鬥豔,眼花繚亂第15章 虛空造牌,改往修來第203章 京輦之下,刺王殺駕第45章 暗伏驚雷,捨我其誰第14章 發個單章200.第195章 見微知著,渾身解數142.第141章 一波方平,一波再起第146章 鏗鏘有力,摧金斷玉第145章 紛繁複雜,悃愊無華第31章 關於更新和追讀第221章 詢謀諮度,講信修睦92.第91章 故家喬木,退讓賢路130.第129章 原委始末,陰差陽錯第32章 擦拳磨掌,你來我往186.第183章 箭在弦上,一觸即發第208章 遣興陶情,欺世盜名64.第64章 調和陰陽,用舍行藏198.第193章 亢反嚴禁,當殺不赦119.第118章 斠然一概,意料之外175.第173章 忙裡偷閒,日暖風恬第7章 孝事兩宮第221章 詢謀諮度,講信修睦191.第188章 星懸紫極,亂中求治203.第198章 帶雪煎茶,和冰釀酒第26章 借題發揮,克愛克威第231章 膏脣岐舌,公無渡河154.第153章 揮金如土,開海經武第30章 踐祚之初,羣然噪呼176.第174章 掄才大典,筆削褒貶
123.第122章 吟詩作賦,褰裳躩步126.第125章 後繼之人,連昬接晨第32章 擦拳磨掌,你來我往第150章 如錐畫沙,踔厲駿發第19章 俯首稱臣,孤家寡人200.第195章 見微知著,渾身解數201.第196章 紛紛茫茫,道阻且長135.第134章 移忠作孝,誣良爲盜92.第91章 故家喬木,退讓賢路第56章 炊金爨玉,殫精竭慮205.第200章 交口稱讚,犯上作亂第46章 殺人試鋒,白虹貫空第145章 紛繁複雜,悃愊無華第205章 太祖故事,還復舊制116.第115章 遺聲餘價,死生亦大115.第114章 社鼠城狐,如火如荼158.第157章 隨物賦形,越辨越明第203章 京輦之下,刺王殺駕88.第87章 因任授官,心照不宣192.第189章 遷鶯出谷,重整旗鼓202.第197章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92.第91章 故家喬木,退讓賢路160.第159章 繁火內蒸,寒熱交訌64.第64章 調和陰陽,用舍行藏60.第60章 稔惡盈貫,記錄在案130.第129章 原委始末,陰差陽錯131.第130章 職責所在,韓盧逐塊78.第77章 懲前毖後,受國之垢175.第173章 忙裡偷閒,日暖風恬192.第189章 遷鶯出谷,重整旗鼓144.第143章 白馬非馬,只鱗半爪第207章 克勤小物,文昭武穆201.第196章 紛紛茫茫,道阻且長186.第183章 箭在弦上,一觸即發190.第187章 陰陽順位,懸疣附贅第239章 天於人樂,去時秋社180.第178章 足躡華峰,目觀滄海199.第194章 步履維艱,如烹小鮮第221章 詢謀諮度,講信修睦90.第89章 間構嫌隙,宥坐之器81.第80章 及鋒而試,後人故智第214章 正本清源,再和池南119.第118章 斠然一概,意料之外第14章 發個單章157.第156章 河清社鳴,羣龍見形第216章 乘風破浪,名飛雲上83.第82章 破屋朽樑,博採衆長143.第142章 捰袖揎拳,進退兩難133.第132章 天之驕子,流行坎止第220章 雪霽風溫,霜消日暖第213章 變法無罪,翻案有理第56章 炊金爨玉,殫精竭慮63.第63章 以退爲進,任情恣性77.第76章 鳴野食蘋,夜盡天明125.第124章 蠉飛蠕動,量才錄用72.第71章 方驂並路,納新吐故170.第169章 高屋建瓴,函幽育明第221章 詢謀諮度,講信修睦第203章 京輦之下,刺王殺駕92.第91章 故家喬木,退讓賢路197.第192章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第241章 陳師鞠旅,民胞物與75.第74章 榮辱與共,大局爲重133.第132章 天之驕子,流行坎止第54章 君臣相見,殊深軫念第39章 當軸處中,各顯神通81.第80章 及鋒而試,後人故智第217章 改土歸流,用夏變夷181.第179章 走南闖北,登山涉水第235章 敬終慎始,紀綱就理163.第162章 宮禁邃嚴,密邇天顏182.第180章 爭奇鬥豔,眼花繚亂第15章 虛空造牌,改往修來第203章 京輦之下,刺王殺駕第45章 暗伏驚雷,捨我其誰第14章 發個單章200.第195章 見微知著,渾身解數142.第141章 一波方平,一波再起第146章 鏗鏘有力,摧金斷玉第145章 紛繁複雜,悃愊無華第31章 關於更新和追讀第221章 詢謀諮度,講信修睦92.第91章 故家喬木,退讓賢路130.第129章 原委始末,陰差陽錯第32章 擦拳磨掌,你來我往186.第183章 箭在弦上,一觸即發第208章 遣興陶情,欺世盜名64.第64章 調和陰陽,用舍行藏198.第193章 亢反嚴禁,當殺不赦119.第118章 斠然一概,意料之外175.第173章 忙裡偷閒,日暖風恬第7章 孝事兩宮第221章 詢謀諮度,講信修睦191.第188章 星懸紫極,亂中求治203.第198章 帶雪煎茶,和冰釀酒第26章 借題發揮,克愛克威第231章 膏脣岐舌,公無渡河154.第153章 揮金如土,開海經武第30章 踐祚之初,羣然噪呼176.第174章 掄才大典,筆削褒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