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雪霽風溫,霜消日暖

紅旗臺前起掣,禮炮當空三響。

總協戎政官、指揮、副參、遊佐等官各歸所部。

旋而便聞甲冑碰撞錚然作響,各營步卒應炮聲三度調哨,行至營盤前。

又有馬裹重鎧,碾地而過,徒留身後飛揚的漫天亂石與塵土。

金鐵交鳴之間,馬步交替融匯,眨眼便列陣成型———無論古今,乃至未來數百年,閱兵都是以不同兵種,擺陣列型,依次出場。

“演陣!”

與現代列陣走過不同,馬步方陣要在現場操練,旗語、鼓點之指揮,梯次、犄角之列陣,遊弋、合圍之變陣。

鼓點驟密,戰纛擎起。

各營陣步卒持戟,列如鐵壁,進退之間幾如潮水一般。

精騎突出,自兩翼包抄穿行不止,馳騁逡巡,與步陣交相應和,如臂使指。

時而合圍,時而分隊。

五人一伍,十人一什,五十人一隊,二百五十人一司,合戰營十支,兵馬過萬,悉數年力精壯,人皆體貌雄偉,莫不武節熟閒。

排頭的藤牌、側翼的刀戈、鐵騎的斬馬刀、輕騎的長槍,混演狼筅戳殺、钂鈀據敵、鉤鐮掃地,數個營陣鋪開。

水銀瀉地,黑雲壓城之景象吸攝視線,金鐵交擊,震天喊殺之聲音充斥耳畔。

數以萬計的步卒如同墨汁一般,潑在了閱武門外,沉悶而漆黑。

只一股兵煞之氣撲面而來。

……

“好軍容!方纔所演的偃月五花之陣、四方平定之陣,方圓有度,進退如潮,竟漸顯虎狼之色!”

“這竟是京營?難以置信!”

“御前演武嘛,面上自然好看些,聽聞戚繼光以南兵作爲骨幹,分發各營,立爲教師,特意爲閱武操練了數月,纔好歹讓面上能過得去些,至於打仗行不行,怕還是得牽出去溜溜。”

練操教師,是大閱禮制定的。

一般是三大營擇優選出,教授金鼓之節,進退之度,射打之法。

戚繼光任京營總督後,其近衛多選爲了教師,操練各營。

“即便如此,也可管中窺豹,同樣特意操練,當初憲宗閱兵也好,世宗大祀南郊也罷,哪次不是特意準備?到了跟前,連面子功夫都過不去,不是兵將宿醉失態,便是抗命不至,樣子貨都牽不出來。”

跟臨檢通知一樣,所謂大閱,看的就是下面在極爲重視的情況下,有幾分表現。

如果都提前準備了,依舊一塌糊塗,那顯然就是徹底喪失戰鬥力了。

成化九年,西苑閱兵時,精挑細選的數百士卒“萎靡虛弱,馳驟失節”,甚至“不能開弓發矢”、 “墮弓於地” 。

嘉靖七年,世宗皇帝大祀南郊,企圖“試將官之能否”,命京營將官隨行,結果“團營扈蹕將士多不至者”。

京營積弱多年,這纔有了庚戌之變時,蒙古人都打到京城外了,將士兵卒擠在城門口嚎哭的盛況。

軍紀渙散,士卒驕惰的京營,能夠在大閱的面上過得去,讚一聲煥然一新絕不爲過。

“戚總督治軍有方啊!當初兵科張滷上奏言,國家制軍令,令至嚴且肅,奈何承平日久,各該營將領因循歲月務爲姑息之故,以邀寬厚之名,前後相承,養成驕惰之習。如今戚總督掌京營後,重拾軍法,一掃姑息之風,可謂振奮!”

“這我倒是知道,戚繼光操練時言必稱軍法,態度驕惰散漫則當場捆打,皮開肉綻;頂撞教練則穿耳割耳;若有違抗軍令者,甚至斬首以徇法,京營才漸知何謂軍令如山。”

話音剛落,就聽見一聲冷哼。

“南方來的鄉下人吧?隆慶三年那一場閱兵,京營便已經初具人形了,按部就班多年,有如今這軍容,可謂水到渠成,竟全成了戚繼光的功勞了?莫非鎮遠侯整飭京營八年,還不如南人區區數月?”

以戚繼光在民間的聲望,聽了這話立刻便有人變了臉色,欲要出聲爭論。

聚衆的地方,就少不得爭論。

眼見看臺上就要爲此吵起來,值守的禁軍面面相覷,有心呵斥,又恐這些軍民代表、今科準進士、緋袍三代們記恨在心,一時兩難猶疑。

還好看臺不乏敦厚長者,適時出來打圓場。

“按部就班,自然是一班接一班,自隆慶以後,先後有張太嶽、定安伯、譚襄敏、鎮遠侯、戚總督……整飭兵備,銳意武事,京營短短十餘年能恢復如此氣象,誰能少了功,缺了勞?”

“況且,要論功勞,那也是聖君在朝,高屋建瓴,保駕護航,誰又敢邀天之功呢?”

老夫子息事寧人往往是有一手的。

這話一出口,當即止住了紛爭——都擡出皇帝了,要是再說什麼不三不四的話,一旁的禁軍可不會再坐視了。

短暫的沉默。

不知誰突然嘆了一口氣。

“按部就班,說起來容易……這已經不是國初了,建國二百年,還能按部就班,簡直如同江河逆流!”

大明朝立國至今,已然二百年,哪怕從靖難之役的南北戰爭算起,也有百七十年了。

這個年紀的朝廷,本就江河日下了。

賦稅難收、地方離心、君上遇刺、藩屬反叛,這些才應該是家常便飯。

如今竟然還能按部就班,日新日上,就連廢弛已久的京營,都有一番新氣象,何其難得?

這一番有感而發,衆人聽後,無不動容失聲。

此時閱武門外大閱正酣。

戰火兵車、雷火車、全勝車、衝虜藏槍車、火炬攻城車……車兵各營駕駛戰車緊緊綴在馬步方陣之後,張牙舞爪,咆哮着從閱武門前列陣而過。

衆人憑欄遠眺,心馳神往,思緒不知飛往何處。

……

站的位置不同,看到的東西往往也大不相同。

“唉,當初先帝閱兵,誠乃虜患日深,北疆無寧,才假借天威,振奮人心,嚇止蠻夷。”

“如今自朵顏衛歸附以後,三陲晏然,曾無一塵之擾,邊民釋戈而荷鋤,關城熄烽而安枕,大好的局面,又何必專爲了耀武耀威而勞民傷財,還平白挑釁賊虜。”

“仁義不施,一味追求武功,只怕難有長久之治!”

顏嗣慎一番義憤填膺的感慨後,不着痕跡瞥了殷誥一眼。

見後者面無表情,並未對他諷刺朝廷的話語有所表示,心中不由暗暗嗤笑。

殷士儋這兒子,是標準的勢利眼。

隆慶年間,其父被貶謫回家之後,整日在他們這些好友面前誹謗朝廷,等到萬曆二年殷士儋復起爲總督鹽政後,殷誥又板起一張臉,說起官面套話來。

一波二折還不夠。

去年以來,朝廷開始度田,殷誥聞詢後立刻找上巡撫餘有丁,希望餘巡撫對老師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法,濟南通樂園(今萬竹園)幾十畝的豪宅,周遭上千畝田地,可都是留給殷誥這個嫡子的。

結果餘有丁左一句朝廷嚴令,右一句老師名節,上下再補兩句天地良心,百姓關切,全然一個不粘鍋,給殷誥堵得沒話說,氣得拂袖而去。

自此之後,這位殷二代,再度對朝廷痛心疾首起來,什麼奸宦在側,矇蔽聖聰,什麼內閣謀私,枉顧民意,連地方大員琢磨政績,幹害國策的話,都當面對餘有丁說過。

如此,好歹是跟昔日的好友們,再度找到共同話語了。

與此同時,曹鑰看着下方閱武開始擺弄大炮,趕緊捂緊耳朵,跟着嘆息道:“當初宣宗皇帝罷下西洋寶船、收交趾駐軍、止戈北疆、減免重賦,蠲免逋租,與民休息,始有仁宣大治,今上可倒好,每與宣宗反……”

轟!

轟!

閱武門外,銃炮聲連連炸響,模糊了曹鑰的竊竊私語。

南直隸鹽政一事後,曹邦輔平安落地,在家養老休憩,日子還算快活,甚至四年前離世,不乏百姓感念,鄉紳立碑,落了個不錯的名聲。

但二代可就沒這麼舒坦了。

曹鑰是隆慶三年,與殷誥同一批,因爲冊立太子而受蔭的二代。

殷士儋如今還在官場叱吒風雲,殷誥就能混個知府做一做,曹邦輔萬曆元年就致仕,曹鑰如今就只能做個富家翁。編輯

眼看要度田清戶,富家翁都不好做了。

曹鑰對朝廷的怨念可謂是與日俱增。

孟彥璞聞言,冷哼一聲: “革故鼎新,變法有理嘛,人家還自稱是‘謀修內攘外之鴻猷,經致治保邦之長策’呢。”

“重賦稅以耀武事,莫不過始皇帝姓名了。 ”

幾人都是山東人士。

不是高官子弟,就是聖人世家,言語之間默契十足。

此時殷誥也有了反應。

他嫌惡地瞪了一眼天子武帳,冷聲道: “守成之主,功法祖宗,斯鮮過舉,後世爲嗣,若者往往作聰明亂舊章,而卒至衰敗不救,可謂鑑戒。”

若是遵循宣宗皇帝的成法,佈施仁性別義,與民休息,還能做個守成之主。

要是有人自作聰明,不顧默契,幹亂舊秩序,天下怕是立刻就要衰敗。

當然,這並非在針對誰,只是溫習一下宣宗皇帝的教誨罷了。

顏嗣慎低着頭,嘆了一口氣,聲如蚊訥: “到底是旁支入繼的,藩王疏於教養容易走偏,連帶着一家三代都學不來什麼叫節制武事,仁政愛民。”

幾人順着殷誥的視線看去,不約而同,齊齊搖頭。

……

朱翊鈞手託着側臉,若有所感地擡頭看向兩側看臺。

奈何帷幄雖容得視線單方面穿透而出,卻也看得不甚真切。

不過想也知道有不少人往這邊看來。

眼下觀禮的軍民代表,幾乎就是社會各階級的利益代表。

官僚資本的二代、封建官僚的士人、封建地主的鄉紳、新興資本的豪商、以及小資產階級的社團遊俠……

這其中,不知有多少人對他這個皇帝恨之入骨,恨不得將自己看殺在天子武帳之中。

看吧看吧。

所謂先禮後兵,天子坐武帳,選卒十二萬,殺氣騰騰,擇人而噬,不就是給你們這些人看的麼?

“……我皇中興初復古,四海時平猶整旅。”

帷幄遮掩了外界的視線,卻遮不住諂媚的聲音。

朱翊鈞偏過頭瞅了一眼。

嗯,閱武自然也給外藩夷屬們看的。

朝鮮使臣李增仍舊喋喋不休,對着御幄眉飛色舞: “陛下登極八年,革故鼎新,砥礪軍政,誠乃一代中興之主!”

李增言語之間,發自肺腑,滿腔熱血,就差手舞足蹈了。

簡直似根正苗紅的漢人一般顯揚眉吐氣!

哪怕是受外藩頂禮膜拜的朝臣,昂首挺胸之餘,神情中也不免略帶些許古怪。

朱翊鈞更是懶得理會這廝。

中興?

朝鮮的孝子賢孫拍拍馬屁也就罷了,他這個掌舵的,對自家產業的現狀還是要有數才行。

南方的東籲王朝日益膨脹,明緬戰爭就在二三年之內,動輒大軍三十萬、連綿二十載的戰爭泥潭,必然要牽扯無數人力財力。

北方的土蠻汗整合數萬精騎,癡心妄想着前元大業,隨時可能揮師南下,歷史上其人便是在萬曆七年十月,四萬鐵騎大舉寇遼東,持續到萬曆九年十月,竟糾衆十餘萬,掀起大戰。

如今雖然遲遲不至,但硝煙味已經在北地彌散了。

再算上日本的豐臣秀吉即將統一日本,以朝鮮爲踏板入侵中原的蓄謀呼之欲出,播州之亂所潛藏的土司暗流、奢安之亂所凸顯的都蠻隱患、女真人無可避免的死灰復燃、寧夏軍頭的勾連叛逆……

都說漢獨以強亡,明末的南征北討,實在不遑多讓。

如今不將四海八荒盡數削平,哪裡敢稱中興?

正想到這裡,號笛之聲再響,黃旗翻飛。

透過帷幄,只見車馬步兵各陣,應聲而動,如百川歸海,潮水一般退回各營。

“臣兵部尚書正茂,奏請陛下閱射!”

大閱禮除演陣外,御射更是不可或缺的一環。

隨着殷正茂上前跪奏,張宏等一干內臣雙手託着甲冑,從側面躬身進了帷幄。

帷幄內一陣窸窸窣。

文職各堂上官、六科、十三道掌印官,並禮科、兵科、禮部儀制司、兵部、四司官,及糾儀監射御史、鴻臚寺供事官武職,並錦衣衛堂上及南鎮撫司掌印僉書官,一干人一身大紅便服,在將臺下排作兩班,面上鮮有表情。

片刻後,武帳中窸窣之聲漸止。

司禮監太監張宏、李進,一左一右掀開帷幄。

皇帝德音隨即響起。

“把總以下,及家丁軍士,於東西廳分投比箭試銃。”

“總協戎政官戚繼光以下,副參遊佐、坐營號頭、中軍千總等官,校場馬上閱射。”

“公、侯、駙馬、伯、錦衣衛等官,臺下較射!”

“馬上人各三箭,步下人各六箭,中的者,鳴鼓以報,通傳閱武門!”

藩屬外臣循聲看去,目光炯炯盯着武帳。

一道身影顯現,只見上邦天子躬擐甲冑,負弓帶劍,自帷幄中從容踏步而出。

好賣相!

三娘子見之,心中不由暗讚一聲。

中原人的風姿總是各有千秋,方纔爲她引路的蔡可賢,可謂仙姿倜儻,白皙若神人;年過六旬的王崇古則是穩重醇厚,風度不凡;眼前的皇帝位份至尊,一身甲冑燦然英俊,盛氣凌人,更是別有風味。

一干外臣正暗自打量着皇帝,恰好皇帝偏過頭,朝這邊看來: “來人!爲朕的陪臣們各賜一箭,共襄盛舉!”

話音剛落,三娘子立刻心頭一跳,瓦剌蠻子更是當場失態,踉蹌後退。

直到太監們各捧一支箭簇走到近前,一干藩屬才反應過來,原來是字面意思的“各賜一箭”。

方纔還瞪大眼睛的朝鮮使臣,此時也難得尷尬。

他口中推辭連連: “陛……陛下,臣是文臣,不善御射。”

李增是朝鮮的禮曹參判,相當於明朝的六部尚書,乃是二品文官。

朱翊鈞輕笑一聲: “李參判若是得中一箭,朕在山東萊州,開一座海港與你們互市,如何?”

李增愕然擡頭,懵然所措。

朱翊鈞嘴上問着如何,實際壓根不待李增迴應,自顧自說完,便邁步離開。

一干朝廷大員、侍班官,蜂擁其後。

李增仍舊沒有回過神來。

萊州互市……怎生看個閱兵,還能天降餡餅!?

別看朝鮮做了二百年的孝子賢孫,但貿易上,受限同樣不小。

其中貢賜、和買且不說,所謂互市,往往指的是官民參半的貿易往來。

官方互市跟邊境走私不一樣,按制,朝鮮與琉球等孝子賢孫的開市日期可不受侷限,這裡的不受侷限,指的是“聽安排”。

地點上,朝鮮只允許在北京會同館,以及遼東懷遠館進行“開市”貿易。

時間上,一般是朝鮮使臣領賞後,固定於會同館開設三至五日的市貿。

甚至於開不開都是兩說。

禮部會依朝鮮表現而決定是否準其開市。

這些特點決定了,所謂互市,往往是朝鮮使團,夾帶私貨入京貿易———遼東百姓年年抱怨,朝鮮使團物資過多,車輛等轉輸負擔過重。

譬如這次正旦慶賀,李增便夾帶布物百餘匹,用以兌換藥材。

但這事嚴格意義上來說是違法的。

按朝鮮律,使臣除進獻方物、盤纏、衣物行李之外一切禁帶,否則照律罰沒家產;按大明禮部館市禁約,所持布物不得超出行李禁限。

奈何大家都這麼幹,朝鮮豪商每年趨之若鶩,爲一個使臣隨從的名額,爭得頭破血流。

在這種情況下,皇帝說要在萊州開一座互市!?

這跟天上掉黃金有什麼區別!

可別說什麼跨海不便,在明廷還未遷都時,朝鮮便是海路入貢,自開城禮成江港口,經由黑水大洋、黃水大洋,至長江南岸的太倉港。

甚至此後很長一段時間,都是走旅順、登州的海道。

朝鮮可沒有海禁。

換言之,只要明廷點頭互市,李增回去就能組織船隊,帶上苧布、綾緞、牛馬,一年往萊州港跑上十幾個來回!

李增擡頭看了一眼拾級走下將臺的皇帝。

他咬緊牙關,猛然一把攥住箭羽,狼狽而倉促地跟了上去。

……

“錦衣衛都指揮使定國公徐文璧,步下六箭中三!”

“駙馬都尉許從誠,步下六箭中五!”

“五軍營遊擊將軍龐成裕,馬上三箭中三!”

御史二員,兵部司官二員,兢兢業業監視。

禮部司官二員,太監二員,大大方方唱名。

朱翊鈞駐足視閱,時而頷首認可,時而出言點評。

“龐成裕是從江西萬安守備磨礪出來的,以戰功升任的中都留守司僉書署副留守,去年改制,顧總督致仕前舉薦其爲五軍營遊擊,朕還親自考校過,御射武藝都是不差的。”

“胡守仁這個神機營右副將,是朕親自點的,神機營幾個營裡,也就屬他們營操練最是勤奮。”

“蕭如薰,是都督同知蕭文奎之子,其父萬曆元年將其送到京衛武學,跟朕習武多年,前些年征討朵顏衛時立了功,戚都督將其破格提拔爲坐營號頭,還算沒有辱沒門楣。”

“焦澤……鎮遠侯的副將,跟着出生入死多年,諸位也再熟悉不過,以朕看,再堪磨幾年,必然又是鎮守一方的大將。”

羣臣跟在皇帝身側。

此時聽着皇帝對京營將領如數家珍,心中實在不平靜。

權力都是經營出來的,人事權就是絕對的控制權。

登基八年的潤物細無聲,終於養出了這等雄姿。

皇帝如今對京營熟悉到這個地步,跟馬上皇帝唯一的區別,恐怕就是幾場勝仗了!

甚至武宗皇帝臨時起意的督戰,其掌控力恐怕也未必能比得了今上。

當年英宗皇帝有這雄姿,又何至於被瓦剌裹挾至塞外深造數年?

“唉。”

皇帝駐足負手,搖頭嘆息。

申時行識趣湊上前: “陛下運籌於帷幄,各營軍容煥然一新,又何故嘆息?”

朱翊鈞搖頭不語,沉默片刻後,才感慨道: “朕只是一時感慨。”

“我朝從來不乏名將, 戚繼光、俞大猷、李成樑……多不勝數。”

他擡起手,指着正在馬上御射的俞大猷。

旋即又轉向龐成裕等人: “我朝也不乏用心任事,有勇有謀的軍官,眼前這些,都是朕隨手撿出來的。”

“至於兵卒,操練不過幾月,便有這等軍容,朕也實難挑他們的刺。”

朱翊鈞環顧跟隨在身側的一干文武大臣: “你們說,這些年怎麼就至於軍紀渙散、爛泥一團,順義王殺到京城了,都還在哭哭啼啼呢?”

一衆朝臣神情各異,或赧顏而笑,或羞憤低頭,或陷入沉思。

也不乏有人暗自瞥向三娘子。

後者面無表情,並不覺得尷尬,反而目光越發凝重,皇帝坦然得可怕,只讓她想起一句話——知恥而後勇。

“定國公,你來說。”

皇帝開始點名,方纔較射完回列的徐文璧,不幸被皇帝點中。

六箭中三,成績不佳的定國公,心中感慨着伴君如伴虎,面上懇切下拜: “臣有罪,皆是臣等不嚴操練之過!”

朱翊鈞搖了搖頭,甚至懶得譏誚。

他轉而看向戚繼光: “戚卿,隆慶元年,你便奉命回京協理戎政,當時怎麼跑了?”

戚繼光聞言,動作不由一滯,濃眉大眼上,寫滿了不知所措。

好一會纔回過神來,勉強回道: “回稟陛下,臣才能不足,止有將才而無帥才,雖通曉邊事,卻短於中樞戎政,先帝知人善任……”

話說到一半。

朱翊鈞直接當衆打斷了他: “朕知道,你私下跟譚綸抱怨,京營顯貴子弟衆多,束手束腳,難得伸張。”

戚繼光額頭微汗。

顧寰等一干勳貴面色惶恐。

朱翊鈞也不再繼續爲難誰,一面踱步,一面自顧自繼續說道: “朕關切京營也不止一時了,近來更是頻繁躬擐甲冑,往來各營。”

“顯貴子弟嘛,朕當然知道,朕姑母家的兒子李承恩就是。”

“他們家開辦商行的,做了校尉也忘不了自己是掌櫃,於是便私役兵丁,要麼叫去給自家商行送貨,要麼撥去做工打灰,甚至有長達二三年未能完工的項目。”

“俸祿按住不給,工錢每月只給個一兩一二錢,行糧糶賣不得食用,給士卒逼急了,乾脆就跑了,剩下一堆老弱,以及吃空餉的空頭人。”

“外人想管束他,又唯恐得因此得罪了他表弟,也就是朕。”

“不得已,朕只好親自出面,將其罷官免職。”

潛規則說出來,自然有不少朝臣面色不太好看。

皇帝說的是李承恩,卻又不止是李承恩。

各位高官顯貴,役使兵卒做做生意,實在太常見了—————“官軍在京,止堪備做工之役;在邊則將領私役而已,供饋送而已。”

走鏢、做工、作坊、砍柴、採藥、漕運、護航……可謂是大型僱傭兵中心。

“就像當初馬文升所奏,公侯都督指揮等官,但知家室之營,金帛之積,輕裘肥馬之事,尚兵機職策之罔知。”

朱翊鈞走到靶前,目視前方: “值此大閱,朕親自出面,將一干‘顯貴生意人’都遣送回了各家,‘僱傭兵’纔有喘息之機,得以日常操練。”

“但朕事情不少,總不能時時盯着京營,讓大家都體面。”

說到這裡,再不請罪就不識趣了。

羣臣紛紛下拜: “臣等有罪!”

一千外臣不尷不尬,只好隨着大流,一同下拜。

朱翊鈞搖了搖頭,引弓搭箭,凝神端視: “如今朕有言在先,諸卿且回去告訴各自的顯貴子弟……”

“京營將士,專門兵事,不得經商!”

“再有私役,以擅調禁軍論處!”

箭羽離弦,透入靶心。

場上一時噤聲,耳畔只聞弓弦嗡鳴餘音。

禁令往往流於紙面,但以皇帝目前對京營的控制力,沒人會質疑能否言出法隨。

至於邊軍?

皇帝識趣沒提,做臣下的也默契地沒有貼上去追問。

朱翊鈞一箭中靶,沒有在這個話題上過多糾纏,轉過頭順手將弓遞給張宏,吩咐道: “大伴帶諸陪臣去試試。”

外藩射箭,自然要離皇帝遠點,否則伸手撓癢便被禁軍以爲可疑,砍殺當場,實在不是什麼美事。

李增落在人後,對着皇帝又是一陣馬屁,纔跟着太監離開。

等李增走後,朱翊鈞才又與張宏壓低聲音囑咐道: “待會朝鮮這廝若是賄賂大伴,大伴收下即可。”

張宏心領神會,對皇帝對了個眼色,行禮告退。

“忠順夫人,不妨先隨朕去東西兩官廳再看看。”

朱翊鈞出言叫住了欲要緊隨其後的三娘子。

後者情知皇帝要與自己商量正事,默默頓住了腳步。

朱翊鈞揮手讓侍班官等跟遠些,領着幾名二品大員以及三娘子,踱步走向閱武門內的甕城。

一路上自然少不得寒暄。

“……說到此事,當年誰人不知‘封貢事成,實出三娘子意’?”

“夫人切切慕華,遠勝辛愛黃臺吉,扯力克之流,朕都看在眼裡。”

“可惜女兒身,恨不能封王!”

三娘子到底是塞外牧民,偶爾打一打啞謎就算了,實在受不了這些虛頭巴腦的話。

她高高在上習慣了,腹誹之餘,竟下意識回頭瞪了皇帝一眼。

旋而自覺不妥,又連忙改作諂媚一笑。

朱翊鈞沒心情欣賞異域風情,只覺被弄得不尷不尬。

不過好在皇帝當了這麼多年,臉皮厚如城牆。

他走在前頭,邁步進了閱武門,順勢與三娘子輕咳一聲: “說正事罷。”

“俺答汗什麼時候死?”

三娘子聞言動作一滯,顯然被皇帝突如其來的直白驚了一下。

不過她很快恢復自然,假意打量着閱武門內的構造,口中斟酌言語: “這個冬天熬過來了,暫時還死不了。”

“若是陛下能助外臣壓服恰臺吉,辛愛黃臺吉,扯力克等部,順義王什麼時候死都一樣。”

九歲就被老頭強娶,要說有什麼深刻感情,那纔是滑天下之大稽。

眼下還需要藉助俺答汗的名分號令諸部,救治自然盡心盡力。

等到沒了用處,藥石一停,俺答汗也就兩腿一蹬了。

朱翊鈞點了點頭,緩緩道: “俺答汗死後,忠順夫人萬萬將右翼捏在手裡,不說令行禁止,至少也要約束部衆,不得滋擾互市。”

“宣大帥臣那邊,朕亦會關照。”

宣大這邊的互市,跟朵顏衛那邊的情況不一樣。

朵顏衛是被打服的,情況簡單,互市又在薊鎮眼皮子底下,萬曆三年開的寬河互市,現在已然常年開放了。

宣大就不一樣了,各部雜居、漢蒙雜居、加上大同鎮本就情況不穩,嘉靖年間就反叛過兩次,情況比較複雜,互市也就一年隨機約定開放那麼幾天,嚴陣以待。

即便如此,還總有部族客串盜賊,打劫過往商販,乃至侵略互市,沒個安穩的營商環境。

就這,還是俺答汗極力約束的結果。

往後這個職責,就得交到三娘子手上了。

三娘子聞言,幾乎毫不猶豫便在心中應承下來。

俺答封貢是她進言的,這些年雙方互市也是她在維持,辛愛黃臺吉此前欲推翻朝貢事,也是她一力駁之—————“天朝所以待我者甚厚,歲通貢市,坐享全利,而無後憂。孰與夫冒矢石,出萬死,幸不可知掠獲也。”

皇帝所提的,本就是雙方合作的基礎,甚至算不上條件。

至於話裡話外的支持,三娘子自然也聽出來了。

明廷的支持當然有十足的分量,否則大同的邊臣也不會說她這些年是“益挾天子寵,靈耀諸部”了。

唯一的顧慮就是,不知道皇帝此番要價幾何。

她沉吟片刻,乾脆還是直接問道:“陛下聖德天恩,外臣敢效犬馬之勞?”

朱翊鈞一時不答,反而神色略有猶豫地轉過頭看向身側一干重臣。

王崇古默默頷首。

禮部尚書汪宗伊更是投來勉勵的神情。

朱翊鈞回過頭,直視眉頭緊皺,揣摩不止的三娘子。

他深吸一口氣,緩緩開口道: “忠順夫人,做朕的義女罷!”

第40章 撲朔蹊蹺,作浪興濤第35章 獻替可否,無中生有第53章 布帆無恙,萬人空巷第54章 君臣相見,殊深軫念153.第152章 畢雨箕風,度地分工第7章 孝事兩宮第57章 投石問路,疑團滿腹184.結卷感言以及明天請假一天138.第137章 鄉音雅言,破矩爲圓192.第189章 遷鶯出谷,重整旗鼓101.第100章 峻宇垂堂,魑魅魍魎第42章 追根究底,殺心自起206.隨緣更新一段時間了第231章 膏脣岐舌,公無渡河124.第123章 撥亂反正,黜昏啓聖127.第126章 蒲鞭示辱,脫胎換骨101.第100章 峻宇垂堂,魑魅魍魎第8章 蟄伏待機,涓流以蓄第53章 布帆無恙,萬人空巷197.第192章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第150章 如錐畫沙,踔厲駿發第16章 別宮星霜,外柔內剛第216章 乘風破浪,名飛雲上第246章 廣客蛇影,殷師牛鬥第10章 貪腐枉法,日講太甲179.第177章 追亡逐北,懸河注水第38章 銖稱寸量,分廷相抗94.第93章 瞶禍翫災,火燒欽差84.第83章 衆楚羣咻,多事之秋117.第116章 承上啓下121.第120章 層接遞卸,虛實相參第8章 蟄伏待機,涓流以蓄191.第188章 星懸紫極,亂中求治第221章 詢謀諮度,講信修睦第202章 今亡亦死,死國可乎第48章 赦賞天下,雲行雨洽第234章 啞子做夢,引蛇出洞108.第107章 死生淘氣,屍橫遍地第236章 荒洲古漵,斷梗疏萍第240章 拳腳相加,不悱不發130.第129章 原委始末,陰差陽錯第30章 踐祚之初,羣然噪呼179.第177章 追亡逐北,懸河注水第230章 以一持萬,樹碑立傳139.第138章 水土不服,矯世變俗第19章 俯首稱臣,孤家寡人199.第194章 步履維艱,如烹小鮮176.第174章 掄才大典,筆削褒貶第2章 母慈子孝,機心蕃茂第28章 根據槃互,大戲序幕第37章 疾風勁草,穩中向好103.第102章 兔死狐悲,涉艱履危第54章 君臣相見,殊深軫念第57章 投石問路,疑團滿腹第206章 移根仙闕,西池魚躍第36章 循循善誘,半推半就第234章 啞子做夢,引蛇出洞76.第75章 誅心奪志,揆情審勢第5章 文華殿上,再行辭讓206.隨緣更新一段時間了144.第143章 白馬非馬,只鱗半爪145.第144章 徵其質地,推其常變第46章 殺人試鋒,白虹貫空181.第179章 走南闖北,登山涉水第43章 矙瑕伺隙,肆行無忌民亂故事其二:絲絹案後續106.第105章 旗開得勝,嘉謀善政90.第89章 間構嫌隙,宥坐之器82.第81章 坐地分銀,時詘舉贏第7章 孝事兩宮110.第109章 鼉鳴鱉應,大義滅親63.第63章 以退爲進,任情恣性195.第191章 遺而不收,行而不輟第8章 蟄伏待機,涓流以蓄93.第92章 鄉黨親故,荊棘滿布第244章 伺風開洋,作作有芒198.第193章 亢反嚴禁,當殺不赦第49章 黯然失色,運籌畫策第229章 蜃氣樓閣,蛙聲管絃105.第104章 鹹菜豆腐,三怨成府第224章 鄉野遺賢,根株牽連84.第83章 衆楚羣咻,多事之秋183.第181章 相濡以沫,河傾月落107.第106章 宵旰憂勤,案牘勞形76.第75章 誅心奪志,揆情審勢第208章 遣興陶情,欺世盜名99.第98章 克傳弓冶,分化瓦解172.第170章 宗羅百代,徹裡至外第146章 鏗鏘有力,摧金斷玉第34章 渾水摸魚,攪動時局65.第65章 潛光隱耀,另起爐竈101.第100章 峻宇垂堂,魑魅魍魎176.第174章 掄才大典,筆削褒貶第57章 投石問路,疑團滿腹60.第60章 稔惡盈貫,記錄在案123.第122章 吟詩作賦,褰裳躩步115.第114章 社鼠城狐,如火如荼第219章 鋋戈連雲,旌旗耀日
第40章 撲朔蹊蹺,作浪興濤第35章 獻替可否,無中生有第53章 布帆無恙,萬人空巷第54章 君臣相見,殊深軫念153.第152章 畢雨箕風,度地分工第7章 孝事兩宮第57章 投石問路,疑團滿腹184.結卷感言以及明天請假一天138.第137章 鄉音雅言,破矩爲圓192.第189章 遷鶯出谷,重整旗鼓101.第100章 峻宇垂堂,魑魅魍魎第42章 追根究底,殺心自起206.隨緣更新一段時間了第231章 膏脣岐舌,公無渡河124.第123章 撥亂反正,黜昏啓聖127.第126章 蒲鞭示辱,脫胎換骨101.第100章 峻宇垂堂,魑魅魍魎第8章 蟄伏待機,涓流以蓄第53章 布帆無恙,萬人空巷197.第192章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第150章 如錐畫沙,踔厲駿發第16章 別宮星霜,外柔內剛第216章 乘風破浪,名飛雲上第246章 廣客蛇影,殷師牛鬥第10章 貪腐枉法,日講太甲179.第177章 追亡逐北,懸河注水第38章 銖稱寸量,分廷相抗94.第93章 瞶禍翫災,火燒欽差84.第83章 衆楚羣咻,多事之秋117.第116章 承上啓下121.第120章 層接遞卸,虛實相參第8章 蟄伏待機,涓流以蓄191.第188章 星懸紫極,亂中求治第221章 詢謀諮度,講信修睦第202章 今亡亦死,死國可乎第48章 赦賞天下,雲行雨洽第234章 啞子做夢,引蛇出洞108.第107章 死生淘氣,屍橫遍地第236章 荒洲古漵,斷梗疏萍第240章 拳腳相加,不悱不發130.第129章 原委始末,陰差陽錯第30章 踐祚之初,羣然噪呼179.第177章 追亡逐北,懸河注水第230章 以一持萬,樹碑立傳139.第138章 水土不服,矯世變俗第19章 俯首稱臣,孤家寡人199.第194章 步履維艱,如烹小鮮176.第174章 掄才大典,筆削褒貶第2章 母慈子孝,機心蕃茂第28章 根據槃互,大戲序幕第37章 疾風勁草,穩中向好103.第102章 兔死狐悲,涉艱履危第54章 君臣相見,殊深軫念第57章 投石問路,疑團滿腹第206章 移根仙闕,西池魚躍第36章 循循善誘,半推半就第234章 啞子做夢,引蛇出洞76.第75章 誅心奪志,揆情審勢第5章 文華殿上,再行辭讓206.隨緣更新一段時間了144.第143章 白馬非馬,只鱗半爪145.第144章 徵其質地,推其常變第46章 殺人試鋒,白虹貫空181.第179章 走南闖北,登山涉水第43章 矙瑕伺隙,肆行無忌民亂故事其二:絲絹案後續106.第105章 旗開得勝,嘉謀善政90.第89章 間構嫌隙,宥坐之器82.第81章 坐地分銀,時詘舉贏第7章 孝事兩宮110.第109章 鼉鳴鱉應,大義滅親63.第63章 以退爲進,任情恣性195.第191章 遺而不收,行而不輟第8章 蟄伏待機,涓流以蓄93.第92章 鄉黨親故,荊棘滿布第244章 伺風開洋,作作有芒198.第193章 亢反嚴禁,當殺不赦第49章 黯然失色,運籌畫策第229章 蜃氣樓閣,蛙聲管絃105.第104章 鹹菜豆腐,三怨成府第224章 鄉野遺賢,根株牽連84.第83章 衆楚羣咻,多事之秋183.第181章 相濡以沫,河傾月落107.第106章 宵旰憂勤,案牘勞形76.第75章 誅心奪志,揆情審勢第208章 遣興陶情,欺世盜名99.第98章 克傳弓冶,分化瓦解172.第170章 宗羅百代,徹裡至外第146章 鏗鏘有力,摧金斷玉第34章 渾水摸魚,攪動時局65.第65章 潛光隱耀,另起爐竈101.第100章 峻宇垂堂,魑魅魍魎176.第174章 掄才大典,筆削褒貶第57章 投石問路,疑團滿腹60.第60章 稔惡盈貫,記錄在案123.第122章 吟詩作賦,褰裳躩步115.第114章 社鼠城狐,如火如荼第219章 鋋戈連雲,旌旗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