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什麼你不走?
金雪梨幾乎聽見了腦海中那一聲憤怒尖叫——她知道自己其實沒有生氣的理由,但是在那一瞬間,她真差一點衝樹叢怒罵出聲。
是不是腦子讓居民吃了啊?
三個小時,她走到電話亭這兒花了三個小時啊,賈克琳有這麼長時間,去哪裡不行?爲什麼偏偏要留在這裡?
爲什麼要與自己搭話?
爲什麼要讓金雪梨知道她的位置?
“你、你是人類,”樹叢裡的女聲卻生出幾分了肯定,像抓着了一根繩子似的。“我感覺得到……你是人類……拜託你,幫幫我。”
“別出來!”
金雪梨低聲一喝,從搖晃枝葉後微微露出的一點肉色,就凝固在了昏暗樹叢之間。很勉強,才能隱約看出手的形狀。
“我不是那些怪物,我發誓……”
她錯了;金雪梨巴不得她是居民。
巴不得她剛纔那番話,只是惺惺作態,只是一個騙自己放鬆警惕的陷阱纔好。
如果對方不是賈克琳,只是居民,她尚可應付心中鑽咬着的失望;但如果從樹叢中走出來的,真是賈克琳……
公用電話就在自己身後。
“總之你不要出來,否則我就把你當居民了。”金雪梨咬着牙說。
只要看不到樹叢中那女人的模樣,她就不能百分百肯定對方是賈克琳。
只要不肯定,自然沒法貿然去應那個懸賞,對不對?
“居民?是那些怪物?我真的不是居民,”
那女人似乎哭過,仍帶着一點鼻音。“我不知道爲什麼,突然一下子就掉到這個地方來了。我一開始以爲這裡是黑摩爾市——”
“別說了,”金雪梨喃喃地說。
對方沒有聽見,仍在說自己後背被砸得很痛,以爲是也砸到頭,纔不記得是怎麼來的了;金雪梨不得不提高聲音,近似於吼:“別說了!”
那女人聲音一噎,噤了聲。
金雪梨近乎茫然地看着樹叢,對方不說話了,她一時卻也失去了言語。
她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
她不能轉身走開,也不能叫那女人趕緊走遠一點,更不願意與她面對面……
而且在她紛紛亂亂的思緒深處,始終有一個念頭,像一顆壯碩鮮紅的心臟似的,一下一下地搏動跳躍、收緊驟放,沖刷過一陣陣澎湃血液。
九百萬、九百萬、九百萬……
一億。
金雪梨眼眶都在發緊發熱。
“……我知道了,我突然找你搭話,肯定嚇到你了。”樹叢中的女人深深吸了一口氣,似乎強壓下去了慌亂。“我是人,而且我是有錢人。”
……咦?
莫非她真是居民?感覺到自己腦海中的想法了,於是對症下藥?
這猜測聽來荒謬,可比這更荒謬的,巢穴裡也不少見。
“你似乎很瞭解這個地方,行動也遊刃有餘。我給你開個價,怎麼樣?”
那女人的慌亂明顯減輕了,彷彿涉及“金錢”的範疇,都是她熟悉自在的後院。
金雪梨又覺得她不像居民了。
“你告訴我這個地方是怎麼一回事,我給你五萬刀。如果你能帶我出去,把我送回家,我再給你二十萬。如何?只要這兒不是地獄,錢就是有價值的,對吧?”
換任何獵人,都不會覺得這個開價低——二十五萬確實很不錯了。
但金雪梨點不下去頭。
“你不信我?”那女人誤會了她的沉默,笑了一聲,說:“區區二十幾萬,你怕我沒有?”
“不……”
“那還能是什麼原因?”那女人說,“我跟平常的有錢人可不一樣……二十五萬,哈。”
她說着,樹叢裡枝葉窸窣一響;金雪梨剛一緊繃起後背肌肉,就見一個小東西忽然從枝葉裡被拋出來,在手電光下旋轉着,閃耀起一澤白亮,“當”一聲跌在地上。
是一個戒指。
金雪梨想起來,廣播懸賞中描述賈克琳時,說她戴着一隻婚戒。
“這個算是給你的抵押吧。不知道你懂不懂怎麼看珠寶?這一個戒指就不止二十萬了。等你拿到報酬,再把它還給我,如何?”
金雪梨沒有去碰戒指。她決定試一試。
“如果……如果我要更高的價錢呢?你也給得起嗎?”
“……你想要多少?”
“九百萬。”
樹叢裡的女人靜了一會兒。“你瘋了?”
她似乎不耐煩再躲在樹叢中與金雪梨講話了,使勁一分枝葉,不等金雪梨開口,她已矮腰低頭走出來,站在樹叢前,直起了身。金雪梨的手電光在對方臉上停頓了幾秒,照得她緊皺眉頭、睜不開眼——在對方抗議之前,她把光柱落了下去,頓時一愣。
她剛纔在腳手架上時,因爲距離太遠,看不清電話亭旁女人的容貌,所以也不好與眼前女人做對比。
但是金雪梨記得,廣播懸賞裡明明說過,賈克琳穿着一條瑜伽褲,但眼前女人卻套了一件不合身的寬鬆長裙。
“你當有錢人都是傻子麼?我知道九百萬的價值,但好像你不太清楚。就算我現在爲了回家應下來,你以爲事後真會兌現?不可能的,我只是說點實話而已。”
那女人搖了搖頭,嘀咕了一聲:“越是沒錢的人,越意識不到什麼叫大錢。”
莫非她根本不是賈克琳?
金雪梨一時不知該不該高興好,愣了幾秒,試探着叫了一聲:“……賈克琳?”
不料那女人激靈一下擡起頭,定定望着金雪梨。“你認識我?”
金雪梨半張着嘴,說不出話了。
太難受了;這一浪壓倒一浪,拉扯着、頂抵着、衝突迴盪的重重希望與害怕。
無數截然相反的念頭,卻緊緊與彼此擰攪在一起,形成怎麼也分不開的伴侶。
眼前可是一條人命——那又怎樣?巢穴里人命最賤。
賈克琳的位置訊息,就算能換來懸賞獎勵,也未必能換來九百萬——可是如果不通報,那就絕對換不來任何東西,不是嗎?
出賣她,自己一定會良心不安——放過她,又豈知自己未來不會被後悔鑽心噬骨?
說到底,我要的只是原液,不一定非要搭上賈克琳——不利用賈克琳,怎麼找原液?一個居民一個居民地問嗎?
“……喂?你發什麼呆?”賈克琳打了一個響指,叫道。
金雪梨意識到,她剛纔好像說了半天的話,自己卻一句都沒聽見。
“你……你是不是換衣服了?”
好不容易開了口,問的卻是不重要的細枝末節。
“你怎麼知道的?”賈克琳一臉狐疑,但仍解釋道:“我幾個小時之前就在這兒了。這個公園裡,好像沒有那麼多的怪物。”
她觀察能力倒是不錯,怪不得能在巢穴裡堅持兩三天。
“不過一直待在露天空地裡,我心裡總髮虛……我想找個地方過一夜,路上卻看見了一個廣告牌。”
賈克琳使勁吸了一下鼻子;剛纔被她壓下去的恐懼,慢慢又滲起來了。“那是一個服裝廣告……Levis牛仔褲。但是……但是模特是倒着穿褲子的。人頭從拉開的褲鏈裡鑽出來,褲腿下是兩隻手……看着好像是在倒立,可褲子以上空空如也。”
她下意識地捂住自己的脖子。
“我當時看了,只覺得噁心,加快腳步往前走……然、然後……”賈克琳咽回去一聲乾嘔,以氣聲說:“我……你不要以爲我瘋了,我沒有。我真的……我真的看見有一隻手,從我的褲腳裡慢慢鑽出來,輕輕壓在了我的鞋子上。”
瑜伽褲裡,一隻手臂的形狀就顯得更加清晰突兀。
據她說,她那時一想到自己褲子裡可能會慢慢多出一個人頭,就已經處於崩潰邊緣了;她什麼也顧不得,拼了命地尖叫踢腿、也踢不掉那隻手,最後終於把褲子扯下來一把扔掉,不敢看它,扭頭就跑。
“這個裙子是從舊衣物回收箱裡撿的。雖然穿別人的舊衣服感覺也很噁心,但起碼比光着腿強。至少,不會從裙子里長出東西。”
賈克琳使勁揉了揉臉。
“言歸正傳吧。我雖然不知道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但我知道一點。”
她重整口氣,恢復了自信。
“這個世界上,金錢是解決一切問題的基礎,甚至是最終途徑。我願意給你加價,但是事先聲明,我並不傻。我知道,錢不僅在黑摩爾市是好東西,在這兒也是好東西,就算你要坐地起價,不肯配合我,這裡也一定仍有其他人願意帶我出去。”
賈克琳說得不算錯,她遇到任何其他獵人,回黑摩爾市都不再是個問題。
她忽然意識到賈克琳有一句話,聽着好像怪怪的。
“錢在這兒也是好東西?”金雪梨想起了垃圾箱中的一個億。“誰告訴你的?錢在這裡,一點用都沒有。”
金雪梨容易被分心。一段信息中,作爲重點解釋的部分往往也最好懂,她一懂了,就會立刻把主要信息扔在一邊。
邊角上一些看似無關緊要的細枝末節,若是未能解釋清楚,反而會抓住她的注意力——所以常有人會因此以爲,金雪梨是一個抓不住重點的人。
從神情來看,賈克琳好像也產生了同感。
“不可能。如果目標不是爲了錢,爲什麼會打廣告?”
金雪梨一怔,一直以來咆哮澎湃的無數念頭,彷彿忽然在翻騰進半空時,凍住了——她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誤會了,那個牛仔褲廣告的目的,可不是錢。”她指了指自己的褲腳,說:“讓一雙手慢慢從你褲子裡爬出來,纔是它的目的——之一。”
賈克琳白着一張臉,使勁搖了搖頭,不相信似的。
“但是……那只是其中一個廣告而已。”她皺着眉頭說,“其他廣告呢?我不止看見了算命師和按摩店的個人廣告牌,還聽見過廣播廣告,邀請聽衆參與一個什麼抽獎活動……既然有這種商業行爲,自然是因爲他們也要錢。”
金雪梨定在原地,過了幾秒,舔了一下嘴脣。
原來向誘惑屈服本身,就是一種如此強烈的誘惑。
她無法不問。
她全身上下沒有一根骨頭,她頭腦裡沒有一份記憶,她二十八年的生命中,沒有任何一段經歷,能支撐她站穩腳跟,緊閉嘴脣,不問出那一個問題。
“……你知道怎麼給廣播節目打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