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不謙虛。
被聚光燈照亮的名利場裡,謙虛是放在門口的腳墊;進門之前象徵性地擦一下,就夠了。
進門後的廝殺,用不上它。
我從來不謙虛;儘管我始終隱隱地疑惑,爲什麼我會一曲成名?
音樂是我的庇護所,我的聖堂,也是我的共謀,是我用來扎向人類心臟的長矛。
我的粉絲說,我一定是世界上最大的施虐狂。
我用音樂刺痛人,折磨人,將他們的靈魂團皺摺揉起來;他們說,聽過之後,好像不論再怎麼抹平,靈魂也恢復不成光潔白紙。
從此陰影與塵灰,就有了落腳的溝渠。
……市場竟會喜歡我,哪怕它並沒有給我一個新人不該有的關注度,我也覺得很疑惑。
在接受採訪時,我也直說了:“市場的品味突然變好了嗎?一邊喜歡我,一邊喜歡口水歌,是對我音樂的報復嗎?”
我當時還正準備列舉幾個知名歌手舉例——第一個人名還沒出口,就被經紀人一把推在肩膀上,差點咬了舌頭。
不知是因爲我的音樂,還是因爲我的個性,反正討厭我的人,彷彿有了抗藥性的蟑螂羣,一夕之間就成百上千倍地繁殖複製,匯成一片烏泱烏泱、毫無新意的雷同面孔。
“第一次聽見這麼自以爲是的音樂人”,“感覺亂七八糟的”,“好悶氣的歌,你們聽了不難受嗎”,“聽不懂,喜歡她的人是跟風吧”……
有人還寫長長的評論,表達對我的恨,但他們連討厭都討厭得如此庸俗,且對此毫無自知。
留下這種評論後,就好像在自我曝光;讓他們自己變成我看一眼就能望得到底的淺水坑。
唯一一個稍微有點新意、讓我多看了幾眼的批評,是前陣子忽然冒出來的,他們嘴裡的話確實很新鮮——“她是末法時代的惡魔之音!任何敬畏上帝的人,都不該容忍這種人的存在,她是Antichrist的前頭走狗,是我們所有福音派的敵人!”
我居然有這種法力啊?行行好吧,你們把強姦犯都送進白宮了。
理所當然地,在我把這句話公開說出口之後,我的經紀人簡直氣急敗壞了。
“纔有一點點名氣,就擺上了,人還不是大牌,耍起大牌倒是快!別人像精神病一樣亂來,是因爲他是成名已久的男歌星,你以爲你亂說話,也可以得到一樣的優待麼?你想通過爭議度獲得熱度,還不夠格!”
她嚴令禁止我再亂說話,什麼採訪、節目,一律只能照着稿子念。
我也只好照做——喜歡我的粉絲很多,但單純的欣賞,並不伴生強硬的侵略性,所以爲我說話的聲音很小;我只能儘量不出格。
唯有一次我沒有按照稿子來。
那是我上一個深夜訪談秀作嘉賓時,主持人問我,我未來一年的工作目標是什麼。
經紀人準備的話,都是說出來之後好像沒說一樣的白開水;我不甘心我的音樂、我這個人,被白開水沖淡。
“我想開一場露天演唱會,在天空裡開。”我腦子一熱,脫口而出。反正也不是什麼有爭議性的話題,沒所謂吧。
“天空?”主持人問道。
“對,我從小就很喜歡攀高,蹦極跳傘之類的極限運動,也體驗過好幾次。”我笑起來,“網上不是常有那種走在大樓外牆邊緣的視頻嗎?我也做過。我最高的一次,是在二十五層的外牆上,扒着窗戶走了三分鐘。”
我說,我想在最繁忙的商業區大廈之間搭起網繩;我想從樓頂一躍而下,跳進黑摩爾市的霓虹與夜色裡。
在千萬人的仰望與歡呼聲中,我將落在半空中,被空氣捕捉。
我將遊走在大廈之間,劃過無數聽衆的頭上,讓每一個街角的音箱一起爲我的音樂共振,顫動黑摩爾市燈光璀璨的夜空。
“好大的設想啊!”主持人客氣地笑起來,“希望你能成功舉辦,到時我一定會去看的。”
我也笑了:“公司還不知道我的計劃呢,我這是第一次把它說出來,也不知道行不行。”
“……不行。”
這一個單詞,並非來自於我的經紀人或者唱片公司。
它來自於水銀。
老實說,我當時看着來電,有一瞬間甚至沒想起來水銀是誰;我接起來之後,還沒來得及打招呼,就聽她近乎平靜地說:“天空演唱會,不能開。”
“你看節目了?”我一時又驚喜,又迷茫,“爲什麼不能開?”
“至少今明兩年不能開。或者再過幾年吧,”她聽起來似乎有點猶豫,“過幾年我再看看。”
看什麼?又不是要你出錢出力。
“我現在還沒有那麼大名氣,暫時開不起來。”我說,“只有一個小型個唱而已。”
我看不見水銀,但電話裡,她卻突然緊張起來了。“個唱?什麼時候?”
“今年年底。”我一邊說,一邊卸妝,“還在籌備階段呢。”
“在黑摩爾市?”
“不,在南方鄉下。”我笑了起來,“當然在黑摩爾市啊!除了這裡,還有什麼地方能包容我這個末法時代的惡魔之音?”
她沒笑。她想了一會兒,說:“我要見你。”
我知道那不是“我好想你呀,咱們有機會出來吃飯”之類的客套話。更何況,她語氣幾乎像命令——不,像是在告訴我我的日程安排。
“……爲什麼?”我小聲問道。
“因爲你下一個命運節點,是‘演唱會’。”
塞壬只要一開口,我就只有癡癡朝她走去的份。
再見水銀時,她脖子上多了兩個名字的刺青——我剛想說,這種一談戀愛就要刺名字的習慣,一旦多談幾次就會變得好笑時,忽然發現其中一個是個女名。
……她雙性戀啊?
我倒不知道爲什麼,忽然有點手足無措了。
“那個,”我忍不住比了比自己的脖子。“其實激光可以去掉刺青的,不必老是增加……”
水銀恍若未聞。
“你的第一場演唱會,也是你職業生涯的第一個質變節點。它可以成爲你的跳板。”她望着杯中酒,說:“但如果開在今年,你的職業生涯會被它斬斷。”
“你再說這種難聽話,我就要走了。”
水銀好像拿我沒辦法,很難得地嘆了一口氣。“你以爲我就愛說嗎?”
“那你幹嘛要說?”
我有點來氣,我的經紀人說我很會擺大牌——但其實我只是學會了有話直說。“哪有歌手會因爲開演唱會,而再也當不成歌手的?你說這話的根據是什麼?”
“我不知道。”水銀緊緊皺起眉頭,說:“我沒問出來。”
“問了誰?不會又是什麼巢穴啊,居民啊之類的吧?如果我說因爲巢穴不能工作,我公司一定會把我送進精神病院。”
水銀定定看了我幾秒。
她和我見過的所有人都不一樣。她的氣質……濃稠昏暗,像立在黑夜裡的一塊灰白墓碑。
我後來才知道我直覺性的比喻有多準。
水銀慢慢站起來,繞過桌子,走到我面前。我們那時坐在一間餐吧角落裡;我還不到走哪都會被認出來的地步,餐吧裡也只有寂寥的昏暗燈光。
她彎下腰,陰影遮蔽了我的視野。
“別動,”她好像意識到我想躲,低聲說。
她盯着我的瞳孔,彷彿天海即將傾落,彷彿她要跌進我的體內。
哪怕是我在高樓邊緣上走時,也沒有這樣恐懼過。
被人喚醒時,我將沉沒於海底,再不見天光。
“你……你在幹嘛?”
“我想看看你的罩子還在不在,”水銀說着,抓起她的揹包,有點焦急似的。“我走了,我會再聯繫你。”
等一等,什麼啊!莫名其妙的話說完了,也不解釋,人就走了?
“所以罩子還在不在啊?”我朝她的背影喊道。
水銀止住腳步,回頭看了我一眼。
她立在昏暗幽影之間,就像我如今立在這一條暗河裡。
“……全都消失了,”她看上去,幾乎茫然無措。不,更有幾分傷感。“一點都不剩了。對不起,我會想想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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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好事嗎?有罩子纔不能出名,對吧?那就別想辦法了啊?
我還沒把話說出口,她就轉身走了。
後來我又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聽見水銀的消息。
不過說實話,我也沒有主動聯繫她,因爲我實在是太忙了——新歌專輯暢銷得簡直令我懷疑有什麼陰謀,到處都有活動請我出席;看着不斷攀升的點擊量,不像是我要開個唱,倒像是世界求着我開。
第一場只爲了試試水的小型個唱,一天之內就把票賣空了;公司趕緊決定再緊急追加幾場——而且唱完第一場後,場地就會從小型音樂廳搬到大型體育館。那時,一切就不一樣了。
等我從音樂廳出去時,我就會走上登頂一流女歌手的路。
我會真正升入夜空,融入星光璀璨的銀河。
……本來是這樣計劃的。
我緊緊縮成一團,蹲在舞臺佈景後方,劇烈顫抖,牙關打戰,咬破了嘴脣卻仍惘然不知,直到我無意間看見自己手臂上的血,差點被自己嚇得驚叫出聲。
……被發現就完了。
在我不遠處,穿着銀白演出服的伴舞好像一片單薄樹葉,漂浮在他自己鮮血的深潭上。
尖叫、哭泣、哀求、逃亡、鮮血氣味、煙霧……
和一下一下,永不停歇的槍聲。
有好一陣子,我恍恍惚惚,以爲一切只是一個幻想,一個噩夢。等睜開眼睛,我就去該爲個唱作準備了。
快點,喚醒我,我不要沉沒在這裡,拜託了。
我還有好多夢想,好多歌想唱。
我使勁閉上眼睛,又使勁睜開。
死屍還在。
觀衆席有人尖叫一聲,就被槍聲掐斷了。
“……你們全都要死,”有人在瘋狂嘶喊道,“不把她找出來,你們就全都要死!惡魔之音的粉絲,不配活在世界上!”
我只在那人突然闖進來開槍時,遙遙掃過他一眼。
我看不清楚他的樣貌,我只看見了他身上的武器和彈夾——哪怕我對武器沒有研究,也看得出那是足以上戰場的水平。
但在這兒,任何人有錢就能買到。任何人,只要想殺了我,就能殺。
“在臺上,”不知是哪一個不久前還在鼓掌的聽衆,撕心裂肺地喊道:“求求你,放過我們,我看到她之前跑到臺上——”
在四散逃亡的腳步聲裡,有一個人,正大步朝舞臺撲來。
假如能哭出來,我八成會掉淚。
但我哭不出。
如果這是我生命的最後一刻,讓我在這個屬於我的音樂廳裡,在我的演唱會上,對着死屍與空曠,唱一會兒歌吧。
歌聲落下時,我會升入天空,融入銀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