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麥明河·將死之人
麥明河真的忘記了電梯。
因爲電梯不存在,所以使用電梯的人會失蹤——?
根本連說都說不通啊。活了八十六年,從沒聽過這種怪話。
這種荒誕得沒有道理的提示,空空蕩蕩地出現一次,就再也沒被提起過;人要忘記它很容易,畢竟樓裡沒有電梯井,牆面上也沒有電梯門——那是當然的,因爲電梯不存在。
然而不存在的東西,卻一直被府太藍記住了,還用上了。
在他將海蘆葦推入牆壁的那一刻,麥明河突然明白了他的意圖。
此時海蘆葦歪着身子,整個上半身消失在牆後,一隻傷腳使不上力,另一隻腳也失去了平衡。
府太藍的手,抓着他剩在外面的一點點上衣邊緣,成了唯一一個拽住他的力量,一根隨時會斷開的救命線;只要一鬆手,海蘆葦就會跌進不存在的電梯裡,成爲不存在的人。
“現在把他拉出來,應該不晚。”
少年看着麥明河,說:“可我馬上要鬆手了。你想過來拉住他嗎?”
麥明河怔怔站在原地,一時間動不了,也說不出話。
這次,府太藍的計劃被明明白白擺在檯面上,稍微一想,就能想象出接下來的場景。
然而就算知道他要幹什麼,又怎麼樣呢?
胸膛裡空空的,心跳不知何時滑下去了,陷在傷口裡,在綻裂血肉中一跳一跳,好像整個身體裡都只剩下一根粗壯神經。
……難道真的要爲了一個今夜才認識的陌生人,走到府太藍身邊去?
麥明河茫茫然地四下看了一圈,下意識地在尋找一條繞過他的出路、一個避其鋒芒的辦法。
但是觸目所及,什麼能用上的也沒有。
“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又讓你保住僞像,又讓你救下他。這一點,你應該也看出來了吧?”
府太藍歪過頭,睫毛半垂着,陰影下的眼睛像是夜空暗雲。
“我真的要鬆手了,這次可不是在騙人。”
他的聲氣很輕,幾乎帶着矇矓睡意一樣,說:“三——”
麥明河忍不住動了。
垃圾管道一直把它的下巴搭在第一節臺階上,彷彿在看戲似的;當她邁出腳步時,從黑洞洞的管道深處,呼哧呼哧、像笑一樣地,撲出來一陣陣臭氣。
“你還真去呀真是蠢貨人類這種垃圾死一個少一個欸要不然你也一起跳進去吧”
在它急速噴濺的字句裡,府太藍輕輕地說:
“二。”
麥明河抹了一把眼睛,拖着腳,一面想要加快速度,才能趕上他鬆手,一面又希望自己永遠也走不到。
二者相較,還是第二個想法更強烈,幾乎要將她黏住、拔不起腳了。
有一個隱隱的、遙遠的聲音正在說,她已表現出趕去救人的樣子了,差不多也夠了,就算海蘆葦消失於電梯裡,她也不算說不過去,對不對?
畢竟世上哪有想救人就能救下來的道理,她這不是已經在去救人的路上了麼,只是沒趕得及——沒趕上,怎麼能怪她?
就算海蘆葦作了鬼,也不能苛責她拖着傷腳時,走得不夠快呀。
“……一。”
彷彿看出了她腳下的黏滯,“一”字結束,府太藍乾脆利落地鬆開了手。
頭腦裡有一瞬間空白了。
等麥明河回過神時,她發現自己已搶上一步,在海蘆葦即將徹底跌入牆裡的一瞬間,雙手死死拽住了他的腰帶——露在牆外的,也只剩下他的下半身了。
簡直好像是有人把海蘆葦砌進了牆裡;她的感覺幾近於從流沙泥沼之中拔人,一個不小心,連自己似乎都會跌進去。
麥明河咬緊牙關、雙手拽住他,一點點往後退。
府太藍站在一步之遙的地方,小聲說:“那麼……我要失禮了。”
話音落下,他卻沒有立刻動手。
他先是看了看海蘆葦,好像在衡量着後者被拔出牆的時機——麥明河在一陣陣被困於夾縫的絕望中,忽然意識到,原來他確實沒想殺人。
出手晚了,麥明河有機會逃避;可如果出手早了,她會失去力氣,讓海蘆葦再跌回去。
“是在腰上吧,”
府太藍好像有點不好意思似的,咳了一聲,隔着衣服,伸手按住了她身上的“蛇帶”。
那一刻,她想叫,想甩脫他,想退後——但她不能鬆手,更不能逃。
“……抱歉。”
當海蘆葦“砰”地一聲跌倒在樓梯間裡時,臉已經徹底變成了青紫色。
好像他的氣管變成了飲料吸管,被牙齒咬緊在一起了,即使他使勁往體內抽氣,也吸不進多少——他又啞又粗糲的吸氣聲,聽在麥明河耳裡,逐漸遙遠模糊起來,籠上了一層霧。
她應該是摔在地上了,天花板看着有那麼高。
終於還是被打回原形了啊。
能在衰亡之前,以最旺盛的模樣活一次,看見巢穴種種……也不知該說是世界對她的仁慈,還是對她的折磨。
她還沒來得及以獵人身份,去找過一次僞像呢。
自己在黑摩爾市中謹小沉默的一輩子,到底還是要在身後消散了,留不下痕跡。
幸好海蘆葦救出來了,沒有因她而死。
遺憾,不甘,欣慰,留戀……等種種情緒,好像生出來了,又好像沒有,說不好。
因爲在“蛇帶”離體的那一刻,感知情緒的能力,就隨身體一起老了、木了,不甚清楚,彷彿下雨天關節炎發作時的鈍痛。
“麥、麥明河?”
海蘆葦終於緩過了呼吸,手忙腳亂地爬過來,顫聲叫了一句。“真……真是你?你以前……你以前是這個樣子的?”
有一隻溫熱的手抵在她後背嶙峋的骨頭上,將她托起來——她卻又滑了下去。
要倚靠在什麼東西上,也是需要肌肉與體力的。
到了麥明河這一步的老人,連倚都倚不住了,像個沒了骨頭的、萎縮的空殼;被扶起來,也會順着海蘆葦的手臂再滑下去。
公寓走廊,海蘆葦,以及不遠處手中抓握着一根漆黑色長蛇的府太藍,似乎一下子,都變得比剛纔大了一圈,也黯淡模糊了。
看來自己的情況,遠比遇見小偷之前更糟糕。
也對,自從戴上“蛇帶”,她受了不知多少磨折,積累了不知多少疲憊和傷勢;突然一下都疊加在八十六歲的身體上,還沒死就已是奇蹟了。
“爲什麼救我?”海蘆葦喃喃地問,手足無措似的。
這有什麼“爲什麼”?
一定要有一個人死的話,當然應該是原本生命就來到尾聲的人死,才合道理啊。
難道能讓年輕人爲老人去死嗎?
“府太藍,你把僞像拿回來!”海蘆葦冷不丁擡頭喊道,“你這跟殺掉她有什麼區別?”
府太藍沒有動,似乎喃喃地說了一句什麼,聽不清——按理說,他已拿到了目標,早該走了,卻不知爲什麼仍然站在原地。
僅僅是因爲樓梯被垃圾管道堵住了嗎?
不對,他既然作出了這個計劃,自然知道怎麼脫身。
……爲什麼還在這兒呢?
麥明河轉不動脖子,只能勉強朝他轉過了眼睛。
即使看不清楚,她依然能隱約感覺到,此時似乎有一種情緒正牢牢攥住了府太藍,讓他呆立在原地,一動也不能動。
……好奇怪。
明明即將死的人是自己,可是正在害怕的人,卻是府太藍。
今天特別累,本來這一章應該是雙拼視角,給大家一個痛快(?)的,但疲倦得快和麥明河狀態相仿了,於是寫短了一點。
這一章寫下來,我心裡一直在os:果真不是寫爽文的材料,這個展開,我也知道,真的是要多不爽有多不爽,沒有主角絕境反攻打臉,只有情勢發展的必然……啊,冷門也是活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