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麥明河·草蛇灰線,尚有後手
麥明河活了八十六年,卻是第一次遇見府太藍這樣的少年。
她一直覺得,小孩子長大的過程,就像是一小方世界漸漸凝實起來的過程。
橙汁、雞蛋和麪包,聽見的斥罵或故事,在電子遊戲廳里弄丟的零花錢,第一個喜歡的人,溫柔或漠視,愛意或虐待……萬事萬物,或從他們身上流過,或被他們吸收進身體裡,成爲長大所需的靈魂和血肉。
但府太藍體內的東西,好像還沒來得及凝實,就已消融了。
他籠在一片空濛雲霧裡,茫茫靄靄。他所呈現的模樣,並非人世塑造成形的,只是雲霧浮動的偶然,換一個情景,就又流散變換了。
或許是因爲他長相太好,從矇矓中輕輕一笑時,讓人覺得雲霧後是星月,是神明;但星月的本質是岩石,神明並不存在。
這就是府太藍。
他或許是一個慾望很少的人;只是一旦他想要什麼,一切都不再是阻礙。
他想要的“自由”,是指什麼呢?
爲什麼贏得巢穴統治遊戲,就可以讓他獲得自由?
麥明河有很多疑問;如果換一個情況,她或許還會希望府太藍能得償所願——可是唯有“蛇帶”,絕不能讓他拿走。
從麥明河打頭往樓梯口走的時候,她就在思考,府太藍的下一步,究竟是什麼。
他一直沒有離開過己方視線,所做的每一件事,麥明河也都看在眼裡,因此府太藍不可能事先設下陷阱——可是不知道爲什麼,她卻總覺得,自己正在往陷阱裡一步步地走。
府太藍不願意親手殺人……他又不肯放棄“蛇帶”。那就是說,前方有一個什麼東西,會替他下手?
是什麼?
這棟公寓樓是臨時進入修繕狀態的,裡面有什麼東西、會發生什麼事,府太藍和他們一樣,事先都不知道。
換言之,他是通過環境推測,才察覺了某個危險的。
既然他能辦到,那自己應該也能辦到纔對……
麥明河站在樓梯上,腦海裡一連閃過去好幾個猜想。
是靠爆炸嗎?但是自己已經在樓梯上了,不算三樓範疇了;如果他想炸開自己腳下地板,剛纔路上就該動手纔對。
就在這時,府太藍忽然出了聲:“你願意自己給我嗎?”
“你是說,我身上的僞像?”麥明河反問了一句。
這個孩子,難道以爲自己在拿下“蛇帶”之後,還能夠有體力走下去、把東西交給他?
“對,”府太藍點點頭,“我也不是非要讓你倒黴不可的。如果能夠和平地拿到它,那最好了。”
一邊說,他一邊繞過海蘆葦,在與其保持着一米距離的同時,貼着走廊另一邊,走到樓梯口前一米遠的地方,停下腳。
這樣一來,三人站位就成了一個三角形——麥明河站在樓梯上,對面一左一右,分別是府太藍與海蘆葦。
等等。
當着她的面,他特地走到離樓梯口僅有一米遠的地方,這隻能讓麥明河想到一個目的:當她拖着傷腳走下樓梯、踩上地面的那一刻,他就可以衝入一米內,引爆自己腳下地板。
也就是說……府太藍想把自己困在樓梯上。
危險來自樓梯?
當麥明河意識到這一點時,只見海蘆葦盯着她身後,突然吸了一口冷氣——她還來不及回頭看,只聽“噹啷啷”一陣脆響,一隻被壓扁的空可樂罐子就從樓梯上方一躍一蹦地滾跌下來,落在三樓地面上。
……可樂罐子?
“來了,”府太藍半是惘然,半是遺憾似的,低聲說道。
什麼來了?
麥明河驀一扭頭,視野裡被一片陰影籠罩住了。
一個邊緣閃爍着金屬光澤、黑洞洞的巨口,頂着天花板,堵住了整條樓梯。
巨口後,似乎還拖着一條長長身體,正順着樓梯臺階飛快爬行下來;那個模樣隱約有點熟悉、方方正正的黑洞還未撲到,一股腥濃腐臭已經撲面壓上來了——
是垃圾管道?
公寓樓裡不該存在的垃圾管道?
“你下來的話,我就會炸開你腳下地板。”
府太藍的語氣裡,一點威脅或殺意都沒有,好像他只是在轉述某個電視劇裡令人黯然失落的結局。
“它只會把人當成垃圾,”
他說話時,垃圾管道也正在轟隆隆地往下爬,即將壓上麥明河了——“卻會把僞像留下。”
“你這傢伙——”海蘆葦喊了一聲。
府太藍沒有看他,回手朝海蘆葦的方向開了一槍。
他沒有瞄準海蘆葦,那一槍打在牆上,似乎只是爲了將他逼退出去;後者果然踉蹌着逃開幾步,叫了一句話,但麥明河已經聽不清了。
垃圾管道黑黢黢的深處,彷彿是由尖銳濃稠的臭氣所擰繞起來、形成了一道愉悅的尖叫聲:
“垃圾垃圾垃圾人類全是垃圾我要清掃垃圾”
……原來是這樣。
在自己走上樓梯之後才忽然要求還手機,只是府太藍把她留在樓梯上的一個辦法。
但他怎麼知道,垃圾管道原來是一個遊走在樓道中的居民?
陰影,惡臭,紙團,溼茶包,塑料袋,以及管道深處的昏黑嚎叫,一起以傾瀉之勢當頭壓下;黑洞洞的臭氣,已貼上後背了。
下方,府太藍正一動不動地等待着,隨時要引發爆炸。
然而在那一瞬間,麥明河卻連半點猶豫都沒有,縱身一躍,跳下了樓梯。
海蘆葦模模糊糊地響起一聲驚呼。
重量砸在傷腳上,彷彿傷口也要爆炸一樣,刺上來一陣能叫視野裂開的痛。
麥明河忍着痛,不敢耽誤,立刻重新翻身站起;垃圾管道此時也衝到了第一節臺階上,在觸及三樓地面之前,猛然剎住了車。
果然是這樣,它只會攻擊停留在樓梯上的人。
“垃圾垃圾快回來呀垃圾的歸宿就是垃圾桶我來了就不會走不收至少一個垃圾我就不會走了你們不可能再上樓了”
不能再上樓了?
麥明河再也抑制不住怒意,幹了一件心緒平靜時也許絕不會幹的事:她驀然轉過身,一把抓住垃圾管道口的金屬蓋子。
管道深處沒完沒了的尖叫一頓,變成一聲:“……嗯?”
麥明河咬牙使上渾身力氣,雙手死死摳住垃圾管道口,竟硬生生將它拽下了臺階——“咣啷”一聲撞擊響,垃圾管道口重重磕在了地上。
有一剎那,好像連它都懵了。
府太藍此刻和垃圾管道一樣,愣愣地張開了嘴。
“你不是要炸我嗎?來!”
麥明河感覺龐大的垃圾管道好像正要一蠕一蠕地縮回去,有點按不住了,怒斥道:“你往哪裡縮?剛纔的衝勁呢?”
不等垃圾管道回過神,她扭頭衝府太藍喝道:“我就站這兒,你來炸!把我和這個東西一起炸了,正好給你們清開上樓的路。”
府太藍眨巴幾下眼睛,看看垃圾管道,看看麥明河,又看看垃圾管道。
“我認爲垃圾之間的垃圾撕扯,不應該連累垃圾管道。”
垃圾管道深處,響起一個聽着就冒油臭的聲音:“你快點放開我,這可不是請求。”
好像沒聽見它的話一樣,府太藍摸了摸鼻子,聲音含混不清:“……你發現了啊。”
“廢話。”
麥明河感覺自己到底還是按不住垃圾管道,鬆開手,它立刻縮回了第一節臺階上——但是果然不走了,一個黑洞洞的方形巨口,把整條樓梯都堵住了。
這一點,令她對府太藍的怒氣更大了。
“你這孩子,不僅最會騙人,而且還很擅長叫人忘記你愛騙人這一點。我算是發現了,你嘴裡不知道哪一句話就是陷阱。”
府太藍撓了撓頭髮,把槍收回腰間。
“什麼?”海蘆葦此刻跌坐在地上,來回看了一圈,問道:“怎、怎麼回事?他騙我們什麼了?”
“也不知道他是提前多久就把一切都計劃好了,”
麥明河忍着氣,說:“他想讓我在樓梯上逗留,把垃圾管道引出來,讓垃圾管道替他把髒活幹了。但是要讓我困在樓梯上,就必須要斷絕我的後路,也就是說,得想個辦法,讓我覺得無法下樓。
“這樣一來,只要我在垃圾管道衝下來的時候,產生一絲猶豫,都躲不過它的襲擊。”
府太藍耷拉着眉毛眼皮,嘆了一口氣。
“根本沒有第十三顆未爆彈,”麥明河盯着他,說:“對不對?”
海蘆葦一怔,朝他轉過頭。
府太藍的謊言,也像草蛇灰線一樣,早早地就埋下了——在任何人都沒想到能有什麼必要說謊的時候,他已經悄悄往各人意識裡,摻進了“第十三個未爆彈”的謊言。
誰都知道,府太藍惦記着麥明河身上的僞像;可那時候,誰又能想到,他竟會主動製造一個讓自己必須與麥明河拉開距離的謊言?
有了“第十三個未爆彈”,麥明河順理成章地就會相信,公寓三樓的爆炸規則還沒有結束;這樣一來,府太藍就可以安安靜靜地站在一米遠外,看着她因爲一閃而過的猶豫,被垃圾管道吞噬下去。
到時候,她死了,府太藍卻連手都沒有擡過。
他只不過是說了幾句話而已。
“你真的覺得,幾句話把我害死,你的手上、你的良心,就乾淨輕鬆了?”
麥明河看着他,一時幾乎想要笑起來,不知該說是生氣,是失望,還是可憐。
“除非你一顆子彈殺了我,否則你不可能拿得走我的僞像。你死心吧。”
府太藍聳了聳肩膀。
“是嗎?”他懶洋洋地說,“我看不一定吧。”
麥明河心中一緊,沒有出聲。是他在逞強嗎?
“你說得對,我不太願意朝你開槍。”府太藍半垂着眼皮,聲音輕散疏離。“你是一個好人,你特地來找我們通風報信,我們才能救下喬納。你的眼光也很好,誇獎我時真心誠意。”
麥明河沒有說話。
“可是你身上的東西,如果是七個目標之一,那麼對我來說,就太重要了。重要得……不會讓我只做一個行動計劃。”
別看府太藍總是一副迷濛慵懶的樣子,當他行動起來時,卻遠比麥明河意料得更敏捷精準——尤其是當他的對手,一隻腳腕骨骨裂的時候。
海蘆葦剛纔被一槍逼退,跌坐在地上;此時他纔剛扶着牆一點點站起身,府太藍已經來到了他的身邊,一隻手輕輕抓住了他的腦後頭髮。
“你們都忘了電梯嗎?”
府太藍說着,手上一推,將海蘆葦的頭顱送入了牆壁裡。
我畫了一個樓型草圖,但上傳之後發現漏寫了入戶門和信箱……反正你們將就看吧,能看出來通往四樓的樓梯口旁邊牆上是“電梯”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