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小姐,”男護工問道,“走累了嗎?還是坐上來吧,你已經走了好一會兒了。”
說着,他示意了一下手中推着的空輪椅。
不知爲什麼,麥明河覺得那張輪椅今天礙眼極了,看上一眼,就覺得胃裡壓進一塊石頭。
好像就在昨天,她還可以奔跑跳躍、大快朵頤,如今走上十來分鐘,就覺腿腳虛軟;一口氣喘出去,怎麼努力,也吸不進來下一口。
不該是這樣纔對。
她剛纔不還是一個年輕人嗎?
她還沒來得及盡情奔跑,跑得呼吸急促,跑得跌倒在地上,躺在草地和落葉裡,看一看四季變幻的天空。
“依蓮呢?”
她不肯坐,彷彿坐下就是承認了一件她不願意承認的事。或許是厭屋及烏,她看着男護工也覺渾身不舒爽,問道:“她到底去哪兒了?”
七十六歲這一年,她終於開始接受上門護工的照看了;護工來得不多,因爲她生活尚可自理。
那個叫依蓮的小姑娘,似乎特別喜歡麥明河,一進門就嘰嘰呱呱,一邊做事,一邊把過去一週的大事小情,全排成隊一個個往外倒,要在有限一小時裡全倒出來——有時她同時想說好幾件事,於是那幾件事就會互相插隊,搶着佔據她的喉舌。
隨着她的嘰嘰呱呱,麥明河知道Trader Joe’s新出了方便好吃的凍品,知道她姐姐的小孩把腳腕摔折了,知道上司特別苛刻,知道她總也找不着合適的男朋友……
那一個小時裡,麥明河總以爲,自己好像也是二十六歲似的。
她給依蓮出謀劃策,爲她生日做了一個針織手袋,依蓮下班時還偶爾過來,兩人一起看電影……
可是從十月起,依蓮不知怎麼,忽然不來了。
給她打電話時,依蓮好聲安撫她,說自己最近有點事,請了假,要麥明河安心等她回來;這一等,就等了快兩個月。後來又打了一兩次,卻沒有人接了。
有時候麥明河做夢時,都會夢見依蓮打開她公寓的門。
“她說只請了兩週的假,”麥明河依舊不肯坐在輪椅上,站在路邊,雙腿顫顫巍巍地說:“……可是已經兩個月了。”
2016年,與她的人生一樣,都已經進入了尾聲的十二月。
“護工嘛,做不長是常有的事,我也會好好照顧你呀。”男護工說,“再說,我聽說她上個月結婚了。”
麥明河一愣。依蓮怎麼什麼都沒說呢?
她明明說過,找不着合適的人,還說以後遇見的男人,要帶來給麥明河看,因爲她相信麥明河的眼光……不聲不響,怎麼忽然結婚了呢?
“咳,那都是客氣話。”護工笑了,再次拍了拍輪椅,說:“我們照顧這麼多老人,又不是親祖父祖母,有點事還能一個個都通知嗎?你坐吧,麥小姐,萬一你摔着可就完了。”
麥明河確實有點站不住了。
她扶着輪椅,慢慢坐下來,感到疏鬆疲軟的肌骨因爲少了壓力,一下子泄開了似的。
明明剛纔還是年輕人。哪怕是上一次七十六歲時,還不至於——
咦?
“上一次七十六歲”時?
這個想法有多荒謬,就有多真切強烈。
她幾乎確定自己已經活過一次七十六歲了;好像她忘記了一個很重要的事……到底是什麼?
男護工推着她,慢悠悠地在路上走;麥明河不轉身,就看不見他的面孔。
她回頭看看他,再轉回來面朝前方時,就又把男護工的模樣給忘了。
……似乎不能用年紀大了、記性不好來解釋。
這個人是誰來着?他什麼時候當上自己護工的?
“對了,你還記得依蓮嗎?”男護工問道。
說什麼呢?不是剛纔還在聊她嗎?
“她結婚之後就辭職了,搬回老家去了。不過她上個月,有事來了一趟黑摩爾市,還特地回來看了看。我沒聽她提過你呢,也能理解,她當時手上照顧着好些個老人,哪能一一記得。”
麥明河好像被呼吸噎了一下,過了幾秒,才艱難吞下了那一口氣。
不行——不對。
就在半分鐘之前,他才告訴自己,聽說依蓮剛結婚了——半分鐘,明明只過去了半分鐘,他爲什麼說得好像已經過去了半年?
麥明河緊緊攥着扶手。手上沒了肉以後,一根根青筋和骨頭關節,從枯薄皮膚下凸起,皮膚都成了半透明。
剛纔不是十二月嗎?
怎麼街上樹冠碩大茂密,磚塊都被烤得冒熱氣了?
突如起來的晴朗夏日裡,街道上一個人也沒有,只有她身下的輪椅,與身後推着輪椅的人,一步步朝前走;輪子滾過路面,有節奏地一響一響,聽得久了,又曬在日光下,幾乎叫人昏昏欲睡。
麥明河使勁掐了自己一下。
不對,不能順着他的時間線隨波逐流……她總覺眼下發生的一切,似乎都已經發生過一次,她必須得回憶起來…… “哇,她看起來好疲憊、好憔悴,”男護工說,“誰也沒想到,她孩子是那麼一個……極度高需求的特殊兒童。話都說不完整,都五六歲了,有什麼要求,卻只會尖聲大叫。我看依蓮的樣子,好像隨時都會崩潰,隨時又可以昏迷一樣。”
麥明河閉上眼睛,有滾熱的東西滑落下去。
那是她的朋友,她的孩子,她的依蓮……怎麼會在短短時間裡,落到這一步境地?
對,對,不能忘記,時間太短了,不合情理。
她不斷提醒自己,目前一共只過去了幾分鐘。
男護工不知爲什麼,好像想用這種跨越了數年的講述方式,讓她相信實際上也已過去了數年——自打八十歲以來,她連擡手捂耳的力氣也乏了,於是她就在心裡反反覆覆地回想過去,不聽他說話,讓他的講述從肩頭上滑落下去。
她上一次七十六歲時,還不至於要人推着輪椅才能走。
在一切生命註定要走向終結疾滅,在一切意義都將於虛無中消散的世界上,她曾經遇見過一個奇蹟……一個她已經忘記的奇蹟……
麥明河不接受。
她不接受七十六歲,不接受身下的輪椅,不接受推輪椅的護工,不接受依蓮幾分鐘裡的半場人生。
她不接受這個毫無憐憫的世界。
她想用盡一切力氣,替上天憐憫愛惜世界上每一個依蓮,蘭騅,柴司,艾梅粒,府太藍……
(這幾個人是誰?)
……每一隻劃過天空的鳥,每一個離家遠行的孩子,每一個迷茫不安的女孩……
麥明河甚至知道,她該從什麼地方獲得力量、實現它。她只是一時有點想不起來了。
“……奇怪了,”
男護工的聲音,正貼着麥明河的臉頰與耳朵,喃喃地響了起來:“你在幹什麼?”
她一個激靈回過神來。
那一瞬間,她彷彿被夢魘住一樣,頭腦徹底清醒了,記憶重新涌進來,帶她回到了2026年的二十八歲與八十六歲裡——但身體卻仍然留在衰敗的七十六歲,疲軟虛弱得動不了。
“你做了什麼?怎麼回事?爲什麼時間一點也沒消耗?”
……這是伊文的聲音。
她沒有坐在輪椅上,因爲根本沒有輪椅。
麥明河斜倚在咖啡店店門上,彷彿一個抽掉了支撐的娃娃;伊文正蹲在她身邊,兩個眼睛又圓又黃,好一會兒過去了,始終一眨不眨。
“上次你還記得現實,都能消耗掉你僞像的時間,怎麼這一次叫你忘了現實,僞像時間反而一動不動?”
伊文口齒伶俐多了,蹲在地上,膝蓋高高地貼着兩個肩膀,看着像混合了人與昆蟲後的成果。
麥明河勉強垂了一垂眼皮——她裝着槍的包,此刻在伊文手裡。
“可不能讓你拿到槍噢,”伊文似乎察覺了她的視線,說:“我一個大活人,如果捱了你的槍打,我就算不死,爛糊糊的不是也很麻煩嗎?”
你是因爲這個才跑掉的嗎?
麥明河很想問,卻無力張嘴。
“這怎麼辦好呢,”
伊文似乎想做一個發愁的表情,卻皺錯了地方,不是眉頭擠在一起了,卻是嘴巴緊緊地往中間縮,縮成了一個皺皺的皮褶。
麥明河勉強張開嘴脣,氣流從脣齒之間吐出去,形成破散的、不成形的音節。
她想起來,蘭騅在最終那一段時日裡,也是這樣艱難地要說話。
“什麼?”伊文果然被她吸引了注意力。
“你究竟……”麥明河說出口的每一個字,都搖搖顫顫。“回來……”
“聽不清,”伊文面無表情地說,“但我不會爲了聽清楚你要說什麼,就讓你恢復體力的。你們人類,就是狡猾得很。”
“你到底……爲什麼……”
伊文忍不住湊近一點,好像在借用她的口形,判斷她在說什麼。他學習的速度似乎太快了,前兩天,他還在練習咀嚼和說話。
“爲什麼……回來?”麥明河終於問道,“你要完成……什麼事……”
“原來是想知道這個,”伊文重新直回身,兩條腿依然彎曲着立在身旁。“我怎麼可能——”
他一句話沒來得及說完,身後那個人影已經將一根棒球棍狠狠掄了下來,砸在了他的太陽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