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有機會改變的。叫命運。無可能改變的。叫宿命。」
夏風吹動書頁, 壓在上面的簽字筆便骨碌碌地滾下了桌子,發出一聲脆響。紀然迷迷糊糊地從夢裡醒過來,揉揉眼, 發現桌角站着的鬧鐘裡, 時針已經毫不客氣地指向了一。
暗罵聲糟糕, 她飛快從地上站起來, 匆匆整理了一下就拎着包往外跑。下午兩點幼兒園有繪畫展, 老師要求家長都參加,她和旗翌晨說好了要去,卻沒想到自己看書竟看得睡着了, 差點錯過展覽時間。
在地下車庫取了車,她火速向幼兒園前進。自從李念病癒出院以後, 他們三人就搬回了市區, 希望可以讓李念儘快融入正常的生活, 而李念的適應能力遠遠超過了她的預估,不久之後, 他們就放心地把他送進了幼兒園。
時已將近中秋,上個冬天對她來說彷彿已有一世紀那麼久。
從周梓枂那裡得知,那件事以後,梓笙還是獨自去了瑞士,隨後又去了馬德里、巴黎、維也納、威尼斯……幾乎走遍了世界各個知名城市, 卻唯獨沒有回來過, 也沒有去過英國。
知道他沒事, 她就會好過一點, 也會更用心地生活。因爲她現在所擁有的, 是不惜傷害別人也要得到的,所以必須要幸福, 更幸福,才能對得起所有人。
想起這些日子以來的點滴,她總是忍不住笑出來,少有的傻氣。旗翌晨工作非常規律,平時極少加班,有完不成的工作也寧願帶回家做,這樣可以陪在她身邊,也可以順便教她些商業運作,當然這背後的代價,就是畢非煙被當成牲畜來使用,因此爲數不多的可以來她家蹭飯的日子,他總是不忘聲淚俱下地向她控訴旗翌晨那令人髮指的獸行。
而她自己在照顧李念的閒暇,抽時間溫書參加了大學入學考試,重新回到了燕華,主修經濟輔修心理,雖然現在還沒到開學時間,但是她已經預先開始自學,希望可以儘早修滿學分提前畢業。
有人陪伴的日子,時間似乎就過得特別快,愛因斯坦的相對論總在任何時間和空間影響人們。不知不覺,他們已經共同走過聖誕、新年、情人節,和彼此的生日,在對方的生命中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李念(5歲)的生日願望是想要一套有很多很多種顏色的繪畫彩筆,比他現在有的都多。
旗翌晨看了紀然一眼說那隻能定做了。
紀然(21歲)的生日願望是她想要至少提前兩年畢業,因爲和18歲的小妹妹們擠在同一間教室裡讀書真的是太丟臉了。
旗翌晨看了她一眼說要不我打個電話給校長?
旗翌晨(29歲)的生日願望是希望紀然不要被學校的小男生勾搭了,希望燕華大學夏季制服的裙子可以再長一點,希望自己可以再年輕個四五歲這樣可以縮短代溝,希望紀然可以儘快替他生一個孩子、希望紀然可以儘快替他生第二個孩子、希望紀然可以……
李念看了石化的紀然一眼:“媽媽,不是說許一個生日願望麼?”
旗翌晨看了石化的紀然一眼,對李念說了一句想不想要很多弟弟妹妹陪你玩,李念就很沒出息地倒戈說那請多許一點。
其實生和不生,真的是個問題,至少是個潛在的問題。紀然清楚,旗翌晨想要一個屬於他和她的孩子,而她很怕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後,就不能全心地照顧李念,畢竟她只是一介凡人,不是雨露普降的聖母,而她從來都不會高估自己。
*
走進幼兒園大班教室的時候,旗翌晨已經到了,正彬彬有禮地和其他家長交談。無論何時何地,他都像塊磁石一樣,身邊自動吸滿了小鐵屑,那是他的原罪,與生俱來。
紀然沒有過去,自己繞着教室參觀起來。房間的四周掛滿了小朋友的習作,主題是我的家庭,右下方都有一個歪歪扭扭的署名。她找到李念的畫,不得不說有些吃驚。小小的一張紙上,竟堆滿了許許多多的人,有她能辨識出來的,也有她完全不認識的,不禁心裡一陣複雜,那孩子,對家庭還沒有形成清楚的界限,而且終歸是,太寂寞了啊。
不知何時,旗翌晨已經站到了她身後,輕輕從後面握住她的手,柔聲問:“怎麼纔來?”
紀然有些窘迫,還是老實回答:“看書看得睡着了。”
旗翌晨笑了笑:“別太拼了,你最近晚上都很晚睡,對身體不好。”
“沒辦法啊。” 紀然無奈:“想修雙學位,又想早點畢業,不拼怎麼行。”
其實不必那麼辛苦,只要他往燕華捐贈點錢,她想要的他都可以搞定。旗翌晨本以爲自己會那麼說,可是卻什麼話都沒有講。事實上,他從來不曾用錢替她個人的事走過後門,也從來沒有干涉過她的決定。
和對旗璃不同,他給了紀然超乎自己想象的自由,儘管他想要百般地寵她,溺愛她,不讓她受一點苦,但是他知道那會讓她不自由,會磨滅掉她獨立的人格,所以他約束了自己,不是想怎麼愛就怎麼愛,而是要用對她最好的方式,來愛她。
等到所有的家長都到齊以後,老師把小朋友從隔壁教室領進來,畫展的目的是爲了讓家長了解到孩子眼裡的家庭是什麼樣子,所以自然少不得小朋友的解釋。
孩子們一進教室,就立刻飛奔到自己爸爸媽媽面前,嘰嘰喳喳地講起來。而毫無懸念的,老師異常關心李念的畫,所以特意來到旗翌晨和紀然跟前。
“沒想到你們家原來有這麼多人呢。” 老師跟紀然比較熟,說話也就少了些七拐八彎。
“沒有,其實就我們三個。” 紀然指了指畫上緊緊依靠在一起的三個人物。
“那其他的人是?”
“這個是陳阿姨,這個是柳姐姐,這個是沈奶奶,這個是豆豆,這個是多多……” 李念自告奮勇地回答起老師的問題,最後指着畫裡最核心的三個人說:“這個是我,這個是媽媽,這個是老闆。”
老師開始都聽得很有興致,直到聽見最後一個詞時,臉色微微變了變。紀然身子也僵了僵,臉部肌肉一下子忘了要怎麼運轉。——李念對旗翌晨的稱呼一直都很隨性,家裡雙語教學,所以有的時候叫老闆或者boss,有的時候叫叔叔或者uncle,就是沒叫過爸爸,也沒人教他要這樣叫。而此刻,顯然老師是對那個媽媽和老闆的組合有所誤解。
“……” 老師有些尷尬:“小孩子學習和模仿能力很強,所以家長要千萬……注意自己的行爲,別給小孩子做出不好的示範。” 說完趕緊轉身離開了,剩下紀然僵直地站在原處,旗翌晨則饒有趣味地注視着她臉上的表情,覺得今天真是來對了。
直到畫展結束,他回到公司,仍在爲紀然那難得僵死的臉部神經感到有趣。想到她甚至急着跑去找老師解釋,她並不是和自己的上司有染,而是老闆就是指他,進而更一步解釋,爲什麼沒叫爸爸而是要叫老闆,他就忍不住笑出聲來,可以百分之百肯定,雖然她解釋了那麼多,但那位年輕的小老師壓根就沒聽懂。
不過,他輕嘆一聲,對於這件事暴露出的問題,卻不可以視而不見。今後三個人要一起生活,李念總不能一直叫他老闆或叔叔吧,雖然紀然沒提過,但是他知道她一定是想讓他承擔起父親的角色,只是每當把他上升到李念父親的高度時,他就倍感壓力,怕自己做不好。
正頭痛間,董秘內線進來:“董事長,您妹妹到了,請她進來嗎?”
妹妹?旗翌晨一愣。小璃有媽看着,應該不可能會突然回國,就算回國也會事先聯繫他,不會直接來公司,像這種不請自來,是隻有翌婕纔會做的事,於是他隨手摁下通話鍵:“請她進來。”
應聲而入的,偏偏就是那近十個月未見、最不可能出現在這裡的、最不能出現在這裡的妹妹,旗璃。
“小璃?你怎麼回國了?” 旗翌晨震驚不已,腦海裡危機感驟起,已然想起她此次回國的目的。
旗璃穿了件valentino米白色連身裙,氣質還是那般清雅,看見他臉上的表情驚訝多過於驚喜,她不由有些情緒低落:“哥哥你忘了嗎?我媽的忌日快到了,我得回來拜祭啊。”
果然如此!旗翌晨暗咒。媽留在美國就是爲了防止小璃像這樣意外回國,畢竟她母親的忌日和紀然父母的忌日是同一天,要是不小心泄露了當年的真相,不知道事情會亂成什麼樣子:“媽呢?她怎麼沒跟你一起回來?”
旗璃咬咬牙,神情有點古怪:“媽還不知道呢,我沒告訴她。”
“你沒告訴媽一聲就回來了?” 這可從來都不是她的作風啊,而且這次回國她完全沒有跟他聯繫,就這樣突然出現在旗氏,不得不說很異常。旗翌晨敏銳地打量着她臉部細微的表情,肯定道:“發生什麼事了?”
旗璃看了他一眼,眉間深深皺起,委屈得緊:“我覺得很奇怪,哥哥跟媽都很奇怪。去年我結婚的時候,哥哥你也沒來參加婚禮,只說嫂子病了得照顧她,你知道我人生裡最大一次決定少了你的參與,我有多遺憾嗎?”
去年小璃婚禮的時候,正是紀然昏迷不醒的那段日子。“對不起,當時你嫂子的病來得太急,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康復,我也不想你爲了等我們出席你的婚禮而把時間往後拖延,那太不靠譜了。”
“婚禮沒見着你就算了,畢竟嫂子生病沒辦法。” 旗璃質疑地望着他:“可是後來的聖誕節、新年、你生日、我生日,我們都沒有一起過,你也不來美國,媽又不讓我回國,以前我們總是一起過的,爲什麼今年全部都不一樣了?連我媽的忌日,媽都裝病不想讓我回來,太奇怪了,你們是不是有什麼事瞞着我的?”
旗翌晨心裡一凜,面不改色:“怎麼會呢?聖誕節、新年、你生日,你都應該在你老公那裡過,畢竟你是新婚。至於你媽的忌日,媽怎麼可能會裝病不讓你回來呢?是真的病了吧。”
旗璃不信:“可是翌婕說媽是裝的,她看得出來,而且她也認爲事情太不對勁,所以才幫我偷偷回國的。”
原來是翌婕這個死丫頭在背後搞鬼!當年出事的時候,翌婕還太小,所以完全不清楚那些事。旗翌晨微嘆一聲:“翌婕的話你也信?她的嘴比畢非煙還沒準兒。” 遠在千里之外出差的畢非煙華麗麗地打了個巨響無比的噴嚏。
“可是……” 旗璃直覺感到確實有事不對勁,可是她一直以來都不太敏銳,又過於相信家人,因此這點疑慮便被她自行打散了:“可能是我多想了吧,最近文昊總是在外面應酬,很少回家,我也變得有點疑神疑鬼的。”
旗翌晨僵硬地笑了笑,既然她已經回來,若是生硬地趕她回去反而更讓人懷疑,因此只得讓她留下:“我馬上就下班了,你等我一會兒。對了,你嫂子不知道我跟你不是親兄妹,所以在她面前別提你父母的事,免得她多想。”
“知道了。” 旗璃順從地點頭,乖乖在一旁等旗翌晨下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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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然做夢都沒有想到,旗璃居然獨自回來了,當她那樣笑盈盈地站在她面前時,她毫無真實感,彷彿伸出手指去碰觸,人像就一定會化成泡泡破滅,可惜的是人像不僅沒有如她所希望的那樣消失,反而親切地跟她打招呼,她只能僵硬而尷尬地回了個笑。
所幸旗翌晨告訴她旗璃只住幾天就會回美國,她內心的不安才稍微平復了些。儘管旗翌晨跟她解釋過他現在對旗璃就和對翌婕一樣,都只是妹妹,但她還是有些心結放不開。她知道旗璃不是對翌晨完全沒有感覺的,也知道翌晨過去對旗璃的呵護,在她眼裡,旗璃和翌晨的前女友是劃等號的,現在要她和丈夫的前女友住在同一個屋檐下,怎麼都覺得彆扭。不過儘管如此,她還是選擇毫無芥蒂地對待旗璃,不讓翌晨難做,畢竟翌晨始終覺得,他家對旗璃父母的死有一定責任。
旗璃住進她家的當晚,幾乎整夜都在和旗翌晨聊天,快一年沒見,兩人之間似乎有許多話要說。而旗璃對李念這個陌生孩子的接受能力很強,看得出她很喜歡小孩,並沒有因爲李念不是旗翌晨親生的就有所態度,而李念也很快就喜歡上了旗璃,因爲她畫得一手好畫,所以一大一小很快打成了一片。有的時候紀然站在廚房,不經意瞥見沙發上三人樂成一團,心裡就小小的不是滋味。她也不明白爲什麼,明明自己手上就已經戴着翌晨送的戒指,在旗璃面前卻還是半點都沒有自信呢?
對於旗璃回國的原因,旗翌晨只說是跟在國內辦畫展有關,回來聯繫一些教授和工作室而已。紀然也一直謹記着旗翌晨的囑咐,從沒有提起過關於旗璃父母的任何事,怕傷到旗璃的痛處,於是兩個女人分別在旗翌晨的囑咐下也就這樣相安無事地處下去,直到中秋忌日的來臨。
旗璃的母親葬在玉山墓園,父親死後和母親合葬在一起,以前的十六年,她都是和旗翌晨他們一起去給父母拜祭,第十七年,她想也不應該例外。
紀然的父母葬在人民公墓,當年那筆喪葬費是旗父出的,好給生者留一個憑弔,只是那時紀然還太小,家裡的東西加加減減留到她手上的,也不外乎是幾張死亡證明、戶口簿、相片等不值錢又必需的物件,沒有人教她要在父母的忌日去憑弔亡靈。
其實對於自己的生父生母,紀然已經沒有什麼印象了,看着照片她知道那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和她有着血緣關係的兩個人,可是和他們之間的回憶,卻在時間的殘酷下不斷褪色消失,最後只依稀記得,她那時是快樂的,至於是如何快樂的,她已經想不起了。
直到後來被紀秀芳領養之後,她才被養母帶去自己父母的墳墓,那時跪在青石碑前,她除了無盡的痛苦和不甘,並無太多可供追思的回憶,所以後來她也不常去,因爲每去一次,她就需要更多的力氣來擺脫痛苦,而她沒有那麼多力氣,僅僅是和別人一樣地活着,她就已經耗盡所有了。
而今年,她很想去看看,有些事想和他們說,帶着李念和旗翌晨一起,只是當她去找旗翌晨的時候,卻被已經旗璃搶先了一步。
“嫂子今天也有事找哥哥嗎?” 旗璃歉意地吐吐舌頭:“我已經先約了哦。”
旗翌晨拍了她後腦勺一下:“我還沒答應你呢。” 說完別有深意地望着紀然。對於她那段塵封的過去,他從不曾多加過問,也不敢多加過問,所以他並不知道她對當年的肇事者是何想法,也不確定她今天會不會邀他一起去給生父生母拜祭。
紀然一看就知道旗翌晨是在等她開口,他說沒有答應旗璃,就表示他需要衡量兩邊事情的輕重。她想旗璃的事大概也就是去大學聯繫美術教授等等,應該不會來得比拜祭重要,所以她把旗翌晨拉到一邊,小聲地告訴他事情原委。
旗翌晨聽完顯然十分高興,如果能在他臉上看見半分喜色,就表示其實心裡已經樂得兜都兜不住了,親暱地蹭了蹭她鼻尖,他說:“傻瓜,我當然是陪你去了,你先去收拾,我和小璃說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