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綏久久沒有言語。
李肇定定地凝視着她,修長手指輕捋袖口,避開她的目光,低聲開口。
“這次,承蒙援手。”
薛綏眼睫微微一動,朝他行了禮。
“殿下爲我姑母洗刷冤屈,該我謝殿下才對。”
言行間禮數週全,盡顯溫婉恭謹。
這模樣,便是有人瞧見,大抵也只道是尋常的碰面寒暄。
誰會知道,那詭秘莫測的情絲蠱,早已如附骨之疽,在他的骨血裡深深紮根,侵蝕生長,與這個女子的氣息悄然纏繞,難解難分……
李肇靜靜地看着她,忽地展顏一笑。
“休要誆我。你對你的姑母,能有幾分情義?”
薛綏微微一愣。
當年,薛家人人待她涼薄,那個入宮的姑母,回府省親時她還是稚子,她沒有接觸到這等貴人,沒有留下多少印象,自然也談不上深情厚誼,不會刻意去爲她討回公道……
無非是順水推舟罷了。
這人殿下莫非以爲,她挺身而出是爲了他?
薛綏微微一笑,並未出聲辯解。
李肇突然向前逼近一步,佛手柑淡雅的清香混着那股子與生俱來的冷冽,撲面而來。
“你早知道蕭氏當年用的什麼陰毒手段?”
薛綏下意識擡眸。
眼前的太子眉眼平靜,一襲玄色蟒袍,貴氣天成。
她心下閃過一抹不妙的揣測,不動聲色地小退半步,微微拘禮。
“蕭貴妃慣會用這些陰私法子,當年狠心謀害我姑母,如今再教唆平樂郡主爲非作歹,母女倆一脈相承,這行徑不足爲奇,稍加推測就能猜到……”
李肇眸色漸深:“你還知道多少?”
“殿下又想知道多少?”薛綏與他對視,目光坦然,“你我各爲所需,何必打破砂鍋問到底?”
李肇瞳仁轉暗,脣角勾起一抹似有若無的笑。
“薛平安,你我共擔風雨,便如車兩輪、鳥雙翼,此後命運皆繫於一處,何必分得這麼清楚……”
略微停頓,見薛綏抿緊嘴脣,神色戒備,不由低笑出聲。
“孤有一個不情之請。”
薛綏格外平靜,也淡淡笑了笑,“請講。”
李肇:“往後同孤說話,不妨在句末添個‘呀’字。”
薛綏不禁疑惑地挑高眉梢,“何意?”
“你試試……”
“殿下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呀?”
“說得好。”李肇眉目舒展帶笑,“以後都這麼說。”
“殿下有病……呀?”
“繼續……”
“是哪根筋搭錯了呀?”
薛綏聲音出口,不適地皺了下眉,加上語氣詞,整個語調都變了,明明是質疑他的話,竟無端生出幾分嬌嗔……
再看李肇那一臉促狹的笑,她腦子像捱了一下雷劈。
“幼稚!”
李肇笑意未減,雙眸明亮如星。
那是一張極俊的臉。
劍眉星目,鼻樑高挺,此刻不似尋常言談時的硬朗冷峻,莞爾淺哂間,有一種撩人心魄的溫柔。
“薛平安,你在幽篁居爲孤種下的情花,已然發芽。不知你何時得空,去澆澆水?”
薛綏無聲地勾了勾脣,“殿下缺水?”
李肇讓她一嗆,喉結滾動,一雙平靜的眼底似有暗流。
“薛平安,你給孤記住——”
話音未落,遠處傳來宮人急促的腳步聲。
李肇猛地傾身,將手撐在斑駁的廊柱上,把薛綏擋在狹窄的角落裡,聲音拉近。
“往後都這般說話……”
薛綏微微倒吸一口涼氣,見他說完便甩袖而去,這才直起身,望着那個遠去的背影,盈盈一拜。
“恭送太子殿下。”
小昭匆匆從宮牆拐角過來,低低道:“姑娘,王妃派人來尋您。”
薛綏點點頭,擡頭看向那層疊高聳的宮殿。
金碧輝煌,巍峨磅礴。就如同一頭蟄伏的巨獸,而她們所有人,都不過是獸口中的螻蟻。
“走吧。”她轉身,裙裾掃過階前落葉。
織金錦的廣袖在風裡微微飄拂,好似一隻單飛的孤雁,決然地衝向這錦繡牢籠……
……
斜陽沉在檐角獸吻,李肇倚在朱漆廊柱背後,待薛綏走遠,他才慢慢轉出來,走向麟德殿。
來福小心翼翼地跟着後面。
“殿下……”
他輕聲提醒,“您與平安夫人相談,只怕會落入有心人的眼裡……”
李肇並沒有回頭,平靜的眼裡暗藏的波瀾,好似凝着萬千思緒。
“孤有分寸。”
來福低頭,獨自一聲嘆息。
拿不起、又放不下,既抗拒又拉扯,還心甘情願陪她走這一段萬劫不復的路。
若結局是鏡花水月,太子殿下可會坦然以對,願賭服輸?-
觥籌交錯的聲音自麟德殿中飄來,親貴大臣們的笑語此起彼伏,忽遠忽近……
殿內燈火通明,百官按品級入座,歡騰的喜慶震得金絲帷幕隨風輕輕擺動。樂伎敲着編鐘,悠揚而歌,舞姬們身姿輕盈,正在翩翩起舞……
李肇捏了捏眉心,打起精神邁過門檻。
“太子殿下。”李肇剛落座,醇厚的嗓音便自身側傳來。
他身體微傾,看着李桓泛着清輝的面龐,含笑的脣角微微上揚。
“皇兄找孤有事?”
李桓道:“方纔百官共飲,祈願父皇龍體安泰、國運昌盛,你卻不在,這杯酒可得補上……”
他手執玉壺爲李肇斟酒。
李肇目光清冷,“戒了。”
李桓眯起眼睛,翠綠扳指在環口摩挲。
“五皇弟說你去慈安殿賀壽,是爲躲酒我還不信。這麼一看,真是……”
“皇兄。”李肇輕笑打斷,“自百花宴後,我便已戒酒。沒人告訴皇兄,孤一直在服藥嗎?”
李桓微怔。
他當然有派人打探東宮的消息。
只是東宮那些屬臣幕僚,一個個嘴巴比蚌殼還嚴……
“不知太子所患何疾?”
李肇微微牽脣,淡淡道:“得平樂公主恩賜,心悸之症……”
李桓目光掠過他蒼白的脣色,閃過一抹懷疑,“那這杯酒……太子便淺啜一口,也好承接父皇的心意……”
“皇兄向來至孝。”李肇笑容更深,若有所指地道:“可孤的命,也很緊要。”
兩人目光在空中交會,似有火花碰撞。
坐在一側的李僉突然嘻嘻一笑,伸胳膊抓過酒杯。
“皇兄爲祖母壽宴操勞月餘,臣弟欽佩不已,也來湊個熱鬧,敬你一杯。”
他分明是瞧出氣氛微妙,試圖打個圓場。
李桓神色溫和,“祖母壽辰,操辦周全,是我分內的事,哪裡擔得起皇弟的敬意?這杯酒,我受不起。”
李僉的確只是想緩和一下局面。
他年紀小,不善周旋,被李桓拒絕,看着手上的酒杯,一時不知說什麼。
這時,上首的崇昭帝突然出聲。
“你們兄弟倒是和睦,來,朕今日高興,藉此佳釀,與你們兄弟幾個共飲此杯,敬祝太后福澤綿延,佑我大梁國祚昌盛,萬代千秋……”
魏王李炎、淳王李僉都站了起來,齊齊舉杯。
“兒臣謹遵父皇旨意。”
崇昭帝捋着鬍鬚開懷大笑,“爾等兄弟,當同心同德,固守社稷根本,莫負朕之厚望。”
說罷他看向靜靜端坐的李肇,脣角不自覺地垮了下來。
“太子,今日乃太后千秋盛宴,滿朝同慶,你不要掃興。”
他不怒而威,口吻不容置疑。
李肇擡眸,看一眼李桓,慢慢地舉起酒杯。
“看來孤不飲不行了。”
這話是對李桓說的,很輕,幾不可聞。
李桓瞥他一眼,突地拱手一拜。
“父皇,太子身體抱恙,不宜飲酒,兒臣替他喝這一杯……”
崇昭帝眼神不悅,陰沉着臉掃向李桓。
李肇低笑一聲舉高酒盞,“兒臣自己來。”
他端起酒盞,仰頭一飲而盡。
濃烈的酒液順着喉管嚥下,喉結微微滾動……
記憶也如同碎冰裂開一般,紛至沓來。
六歲生辰宴上,皇祖父剛走不久,他皇太子的位置搖搖欲墜,那時便有蕭氏老臣端着同樣的雕花酒壺,讓還是孩童的他飲酒,意喻盡孝。
父皇不僅不阻止,反而在一旁冷眼相看。
十二歲冬獵,他突然眩暈從馬背跌落,想回帳中休息,父皇卻大讚皇兄堅毅果敢,遇事從不退縮,並斥責他嬌生慣養,難當大任。
於是他強撐着繼續,回京後大病一場,差點要了小命……
十五歲那年,朝廷舉辦盛大的祭天儀式,他身爲太子,本應是儀式主角,卻因吉服被人潑了墨汁。他稟明此事,要求徹查,父皇卻認定是李肇身邊宮人疏忽大意,不僅杖責宮人,還罰他閉門思過,錯過的儀式由李桓代行……
這些年他飲下的,又何止這杯苦酒?
還有父皇的打壓和兄弟的算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