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綏的身影很快出現在光影裡。
一身襖裙,外罩素面披氅,頭上的帷帽檐角微挑,襯得臉小清麗,卻自有一股沉靜的力量。
“民女薛綏,拜見皇后娘娘。”薛綏走近,依禮深深一福。
“不必多禮。”謝皇后擡手虛扶,掌心不自覺地撫住腹間,語氣還算溫和,“你來得不巧,這滿園的金絲菊,前些日子開得最好,如今……都要謝了。”
薛綏順着她的目光望去,淡然一笑。
“花開花落,自有其時。盛時絢爛,敗時亦是從容。娘娘殿中炭火足,茶飯暖,左右伺候的人也都妥帖,沒有那些雞飛狗跳的腌臢事,已是這深宮裡,難得的安寧福地。”
謝皇后眼睫微擡。
久久凝視她,未發一言。
李肇下旨讓她還俗,並執意立爲太子妃的消息剛傳來時,謝皇后心裡是極其矛盾的。
一面覺得兒子天之驕子,何至於娶一個嫁過李桓、又落下毒傷出家爲尼的女子?委屈,不值。另一面,看着薛綏爲兒子不顧一切的決絕,她這做母親的,又隱隱感到一絲說不出的……安心?至少,兒子身邊,有一個能讓他傾心相待,也願爲他傾盡所有的良人。
或許是年紀大了,又或是腹中孕育着一個小生命,讓她心腸軟了許多,此刻看到薛綏坦蕩的笑臉,她心底那些對“臉面”“規矩”的執念,忽然就淡了。
若得一個真心實意的兒媳婦,能陪着肇兒撐起這風雨飄搖的江山,那些身外虛榮,又算得什麼?
“雲眉。”
她收回思緒,扶着腰慢慢轉身。
“將小廚房新做的栗子酥端來,擺在暖閣的南窗邊上。本宮和六姑娘說說話,旁人不必近前伺候。”
“是。”雲眉躬身退下。
謝皇后引着薛綏往暖閣走去。
薛綏敏銳地察覺到謝皇后臉上細微的變化,心頭微動,卻並未表露什麼,只是入坐時,輕柔地往皇后的腰後墊了一個軟枕。
宮人奉上熱茶,嫋嫋茶香氤氳,一片暖意融融。
炕桌上很快擺上了精緻的點心和兩盞熱氣騰騰的燕窩羹,甜香四溢。
“嚐嚐栗子酥。”謝皇后指了指几上的點心,端起茶盞,輕輕吹了吹浮沫,彷彿隨口問道:“宮外……不太平吧?聽說流民又多了些?”
“回娘娘,京畿尚算安穩,只是人心浮躁,流言未止,有些宵小藉機鬧事……”薛綏坐得端正,沒有碰那些點心,目光清亮地看向謝皇后,開門見山。
“民女今日前來,是爲太子殿下的事……”
謝皇后端盞的手微微一顫。
“太子出什麼事了?你有消息?”
“是好消息,也是壞消息。”薛綏將方纔搖光帶來的消息,條理清晰地複述了一遍。從李肇焚燬敵糧,到蕭琰裹挾流民,三十萬聯軍猛撲永定,再到戚明揚被亂兵纏住,最後,落在馬坤擁兵不發,非要等一道“聖旨”的關鍵上。
“……永定城守兵不足五萬,糧秣軍械皆不充裕。渭川河天險,如今大半已落入敵手。戚將軍鞭長莫及,馬坤是離永定最近,也唯一能解燃眉之急的援軍。若他再遲疑觀望……”
薛綏聲音沉靜,卻字字如重錘。
“永定城必破無疑!”
“這個馬坤,簡直狼心狗肺。”謝皇后氣得面色漲紅,聲音微微發顫,“他當年不過是一個邊鎮小校,若非本宮的兄長提拔,他哪裡會有今日?調到京畿後,他母親重病,也是本宮的兄長憐憫,求到本宮面前,傳了太醫才救回一命。沒想到……本宮的兄長過世不到五年,他便如此忘恩負義……”
人心深淺,難以丈量。
忘恩負義的人,最懂得在關鍵時刻落井下石。
薛綏沒有接話。
待她氣息稍平,才往前傾了傾身子。
“娘娘,民女今日斗膽前來,便是想借娘娘的顏面,爲太子說句公道話……”
“你想讓本宮怎麼做?”謝皇后擡眼,目光直直地望向她。
“去找陛下——下旨。”薛綏語氣凝重,
“唉。”謝皇后放下茶盞,沉默片刻忽然嘆了口氣,“六姑娘有所不知,我與陛下夫妻疏離,多有嫌隙……他未必肯聽本宮的。”
薛綏微微頷首,掃過窗外滿園殘敗的秋菊,聲音清晰而有力。
“娘娘是太子的母親,是陛下的結髮妻子,更是大梁的國後,這是大義所在,非爲私情。太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朝中人心必亂。到那時……誰來護着這江山,護着娘娘腹中的小皇子?陛下聖明,必能權衡其中利害。”
她頓了頓,語氣略略重了幾分。
“更何況,太子殿下深入虎穴,焚敵糧草,立下這等潑天的大功。陛下……難道不該給太子殿下,給永定城頭浴血奮戰的將士,一道振奮軍心的旨令嗎?”
她在提醒謝皇后,李肇的功勞,是逼皇帝表態的最好籌碼。
皇帝可以猜忌太子,但他無法否認這份實實在在的功勞。更無法承擔坐視功臣孤軍奮戰、最終城破人亡的千古罵名。
“好!爲了肇兒,爲了這大梁的江山,本宮……便去走這一遭。”謝皇后語氣沉凝,“陛下若執意不肯……本宮便跪死在紫宸殿。”
“多謝娘娘。”薛綏起身,深深一福,眼底是真切的動容。
謝皇后看着她低垂的頸項,看着那新生的絨發,就像看透這姑娘的性子,脆弱、倔強又堅韌得令人折服。
她伸出手,親自將薛綏扶起,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柔和與鄭重。
“六姑娘,你爲太子殫精竭慮,不顧自身安危奔走周旋……這份心意,本宮……都看在眼裡。”
說罷,她輕輕拍了拍薛綏的手背。
“你要保重身子,等太子凱旋。”
薛綏一怔。
與她目光相接,輕道一聲是,遂又福了一福,後退半步,“叨擾娘娘,民女告退。”
“去吧。”謝皇后揮了揮手,目光投向那檐下的殘菊,帶着孤注一擲的決然。
“等本宮的好消息。”
-
紫宸殿內瀰漫着濃重的藥味。
才靜了片刻,皇帝的咳嗽聲便再次傳來,斷斷續續……
謝皇后停下腳步深吸口氣,緩步入內,斂衽行禮。
“臣妾參見陛下……”
她輕聲問安,目光掃過榻前的人影。
崇昭帝斜倚在軟榻上,臉色蒼白,錦被下的肩背因咳嗽微微起伏,身側坐着一身水紅宮裝、眉眼柔順的貞妃王氏,正小心翼翼地喂他喝着藥膳。
看到謝皇后的到來,貞妃臉色微變,脣角的笑意僵了僵……
前些日子太子把持後宮,她已經許久沒有見過皇帝,好不容易有機會在御前盡心,討陛下喜歡,皇后又來攪局。
她握着湯勺的手頓了頓,才放下碗,朝皇后行禮。
“參見皇后娘娘。”
謝皇后淡淡頷首,目光落在皇帝蒼白的臉上,“貞妃先退下吧,本宮與陛下有幾句話要說。”
貞妃有些不願。
她眼巴巴地望向皇帝,“陛下……”
崇昭帝眼皮微擡,看了一眼謝皇后手扶的腰身,眉宇間掠過一絲極淡的波瀾。
“下去吧。”
貞妃咬了咬脣,不敢違逆,悻悻地朝謝皇后福了福身,慢慢退了出去。
謝皇后壓下心頭的澀意,走到榻邊自然地接過粥碗,舀了一勺,遞到皇帝脣邊,“陛下再用些吧。”
崇昭帝從鼻腔裡發出一個模糊的“嗯”字,算是應了。
“擱着吧,朕,沒什麼胃口……”
謝皇后的手頓在半空。
崇昭帝喘口氣,手指搭在錦被上,雙眼灼灼看她,“朕知道你素來不是閒人,有什麼事便直說吧……”
夫妻太久了,早已沒了尋常人家的熱絡。
崇昭帝也知曉她爲人。
沒事不會那麼有那麼好的耐心侍候他。
他病體不爽,懶得虛與委蛇。
謝皇后福了福身,將粥碗輕輕放在旁邊的托盤裡,沒有再說那些無用的噓寒問暖,直接挑明來意。
“臣妾前來,是爲太子的事……”
崇昭帝咳了兩聲,眼皮半耷着,說得漫不經心:“太子用兵如神,鷹愁澗一戰……便是明證。區區永定……他……自有破敵之策。何須皇后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