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公主簪抵咽喉,要以死明志。
一個公主俯跪在地,要當庭查驗。
皇室的臉面被踩在腳下,體面碎落一地。
“放肆!”太后聲若洪鐘,滿含威嚴。
“哀家看你們都魔怔了!今日哀家壽誕,非要見血不成?”
“一個個如此胡鬧,莫不是嫌哀家命長,要氣死哀家?”
剎那間,滿殿的命婦皆噤若寒蟬。
空氣凝重而沉悶。
薛月沉藉着低頭飲水,不着痕跡地朝薛綏遞去一個眼神。
薛綏微微抿脣,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
“太后且消消氣!”大長公主雙手交疊於腹前,微微欠身,輕聲寬慰太后。
“小輩們不過是拌幾句嘴罷了。再如何出格無禮,也是血脈至親,些許口角,轉頭便過去了,實在不值當爲此動怒,傷了鳳體……”
任誰都能瞧出,大長公主是想以此尋個臺階,讓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以免再生枝節,淪爲滿座命婦的笑柄,傳揚出去,壞了皇室的名聲。
奈何平樂不是肯消停的主兒。
她眼看文嘉手中的尖細簪子刺破頸部的肌膚,有一抹殷紅的血珠滲了出來,忽地以額搶地,“咚“的一聲,震得滿殿命婦倒抽一口冷氣。
“平樂今日就把話撂這兒了,皇祖母若不替我出這口氣,我便一頭撞死,到陰曹地府去討個公道!也好讓天下人都知道,皇家公主被人這般欺辱,卻無人撐腰!”
此言一出,殿內瞬間一片死寂。
承慶太后臉色鐵青,緊緊盯着平樂公主,雙手用力握緊雕花扶手,強忍怒火沒有發作。
“你這般自輕自賤,在哀家殿中撒潑,是將皇家的規矩都拋諸腦後了嗎?”
大長公主臉上的笑容微微凝滯,眼帶責備地望向平樂。
“平樂,你此言着實過重了。自家姐妹,些許誤會,何至於鬧到這般田地?”
承慶太后隨即輕咳一聲,面上擠出一絲笑意,順勢借驢下坡。
“可聽見大長公主的訓示了?文嘉,平樂,你二人還不退至一旁,好生反省!”
“平樂哪裡言重了?”一聲嬌嗔傳來。
如黃鶯出谷,清脆裡帶着幾分尖銳。
衆人循聲望去,只見蕭貴妃姍姍來遲,臉上笑容別有深意。
她蓮步輕移,邁入殿中,儀態萬千地站定,朝着太后盈盈下拜行禮,而後緩緩掃過殿內上上下下的命婦,這纔不緊不慢地開口。
“平樂受的委屈,可不是些許誤會。奪夫之辱,負心之恨,哪裡就言重了呢?若任由文嘉這般胡作非爲,我大梁皇室的體統何在……”
一席話便上升了高度。
將本就劍拔弩張的氣氛降至冰點。
衆命婦大氣都不敢出,面面相覷。
蕭貴妃柳眉倒豎,回頭高聲喚道:“傅太醫!”
在她身後,太醫院的傅青松趕忙上前。
他擡手抹了抹腦門上的虛汗,將拎在手上的藥箱置於地面,朝着太后跪行大禮,恭請壽安。
殿中命婦們紛紛側目,目光中滿是驚訝……
平樂公主和蕭貴妃,這是有備而來呀?
衆目睽睽下,傅太醫輕撩袍角,小心翼翼地上前,戰戰兢兢地將蒼白的手指搭在平樂公主的寸關尺之上,沉眸凝神請脈。
片刻之後,他聲音略帶顫抖地說道:
“公主殿下確曾……確曾小產……”
“啪”的一聲,茶盞墜地,脆響聲打破了慈安殿的死寂。
承慶太后指節發白,頓了好一會兒,才沉聲道:“你可診準了?”
傅太醫趕忙彎下腰身,肅然拜禮,後領已被冷汗浸透。
“回太后的話,微臣行醫已有三十年,斷不敢妄言。”
“皇祖母明鑑!”平樂哭跪在地,額頭抵着冰涼的金磚,聲聲泣訴,“孫女剛診出喜脈不久,駙馬就害我落胎,狠心逼我和離,讓皇室顏面掃地……實則,他與文嘉暗中苟且,妄圖成就好事……那藥碗的碎片還在公主府裡,孫女一直留着,未曾丟棄,皇祖母大可找人取來查驗……”
承慶太后那張佈滿皺紋的臉,越發陰雲密佈。
“你所言當真?”
平樂:“千真萬確!”
文嘉面色一白,身子搖搖欲墜,那根細簪越刺越深。
“皇姐明知我與陸駙馬並無男女之情,爲何要這般污衊我清白?”
“清白?當日陸佑安不顧體面,急切前往西山行宮送藥,是爲誰去的?駙馬向來孤高自許,這朝野上下何人不知?從不見他關心旁人,沒有私情,獨獨關心你?”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文嘉慘然一笑。
“說來說去,皇姐不顧姐妹情分,大鬧祖母壽宴,就是一心要將我置於死地吧……”
平樂涼薄的嘴角微微抿起,冷冷撩眼,“你勾我駙馬,做出那等下賤事的時候,可曾想過我是你皇姐,可曾顧及姐妹情分?”
薛綏突然輕聲輕笑一聲,指尖撫過茶盞邊緣,而後自安靜的席間站起,款款行禮。
“太后娘娘,臣婦略通歧黃之術,斗膽懇請,爲公主複診。”
承慶太后聞言,目光朝她看了過來,緊抿的嘴脣間流露出一絲不滿。
在這等時刻,任何人都不該再強出頭,將事情進一步鬧大。
薛月沉看清了太后眼裡的責備,輕輕拉了拉薛綏的衣袖,低聲道:“宮闈之事,自有太后聖裁,妹妹雖是一片好心,可還是莫要多言……”
她怕薛綏惹禍上身,眼中滿帶提醒。
薛綏輕輕將掌心落在她的手背上,安撫性地捏了捏,再向承慶太后,恭敬地行了一禮。
“臣婦研習醫理多年,對婦人科,尤爲擅長……看平樂公主面色晦滯、略帶浮腫,脣呈紺紫之色,再參詳舌苔膩厚,不似小產之象,這才斗膽提醒……”
殿中頓時一靜。
平樂氣得杏眼圓瞪,“薛六你放肆!”
薛綏微微挑眉,眼角漫上一抹冷笑,又道:“聽聞公主前陣子頻發怪症,臣婦猜測或是藥物所致,說不定有那居心叵測之人暗中使壞,還是謹慎些爲好……”
“薛六!”平樂牙關緊咬,厲色呵斥,“這慈安殿上,何時輪到你開口說話?”
薛綏微微一笑。
最要緊的話,她已經說了。
平樂要不要她診脈,都已落下嫌隙,承慶太后爲顧全大局,只怕也得費一番心思周全。
於是她又道:“臣婦實是爲公主玉體着想,只怕是有那心懷不軌的人,蓄意陷害公主和駙馬……”
平樂一口銀牙,幾乎咬碎。
“平安夫人慎言!“蕭貴妃的指甲微扣,眼裡好似黑雲翻涌,“本宮瞧你是失了分寸,信口開河,也不怕衝撞了貴人!”
薛綏盈盈一拜,不卑不亢。
“臣婦惶恐。只是一片醫者仁心,見公主玉體受損,另有隱情,實難袖手旁觀……還望貴妃娘娘明察。”
蕭貴妃再要開口,座中大長公主用力推開酒盞,發出不滿的訓斥。
“你們都消停點吧,太后七十華誕,大喜的日子,說這些晦氣話做甚?”她試圖緩解緊張的氣氛,從中斡旋,又示意蕭貴妃。
“平樂身子尚未痊癒,言行無狀,你還不快把人帶回去,好生調養,省得在這大殿之上丟人現眼.”
她輩分高,鎮得住場面,就連太后也得給她幾分薄面。
平樂卻滿眼委屈,看着大長公主。
“姑祖母,平樂着實冤枉……”
大長公主忽地顫巍巍起身,身上的仙鶴披帛掃過桌上酒漬,朝承慶太后微微一福,用力指着平樂,滿頭銀絲微微顫動。
“平樂,你如此任性妄爲,看來老身得稟明陛下,好好管教管教你了……”
“皇姐豈止是任性妄爲……”李肇的聲音突然從殿門傳來,一身玄色蟒袍卷着肅冷之氣。
“她連炮製假孕都嫺熟得很呢,莫不是得了蕭娘娘真傳?”
殿中瞬間陷入死寂。
這後宮裡的紛爭,命婦們早已見怪不怪。
卻不明白堂堂東宮太子,爲何要來橫插一腳?
李肇逆光而立,腰間玉帶上的黑晶石在宮燈下泛着一層幽沉的暗紅。
在他身後,跟着彎腰侍奉的來福,手上捧着一個檀木匣子,隱約帶着一絲秋露寒氣。
“恭祝皇祖母松鶴長春,壽與天齊。”
李肇長揖及地,聲音清朗如玉。
而後仰首,目光直直望向坐在上首的承慶太后。
“孫兒也是來爲皇祖母獻壽禮的。”
承慶太后原本沉下的臉色,慢慢地緩和。
“太子有心了,哀家有你們這幫小輩敬順,也不知是哪一世修來的福氣。呵呵,全仰仗列祖列宗的庇佑嘍……”
衆人見狀,紛紛稱善。
殿裡附和之聲一片。
承慶太后面露微笑,示意宮人,將太子所獻的壽禮呈上來。
李肇緩步上前,從薛綏身前走過時,目不斜視,徑直在承慶太后的桌案前站定。
薛綏的目光在他身上短暫停留,慢慢錯開。
“孫兒遲來賀壽,還請皇祖母恕罪。”李肇行禮的姿勢很是優雅矜貴,但話鋒卻有幾分凌厲。
“只是孫兒這壽禮可不一般,皇祖母需得仔細品鑑一番才行。”
來福躬身,畢恭畢敬地呈上檀木匣子。
承慶太后打趣他幾句,含笑看着宮人打開檀木匣。
“且看看,太子爲哀家尋來了什麼寶貝……”
聲音未落,匣蓋開啓,一股陳年藥香混合着絲絲涼意撲面而來。
老太后的臉色已是陡然大變。
只見那匣子裡,一本泛黃的醫案安然躺着,旁邊還豎着一個青瓷藥瓶。
“這是何物?”
李肇恭敬地行了一禮,說道:“當年薛淑妃在慈安殿悉心侍奉皇祖母,很得皇祖母歡喜。不料卻因早產,香消玉殞,連同尚未出世的皇子,也夭折腹中,皇祖母爲此大病一場,多年來一直掛念於心,哀慟難平……”
他刻意壓低聲音,滿是傷感。
殿內的氣氛愈發凝重壓抑。
座中的崔老太太眼眶泛紅,絞緊手帕,神色頗爲動容。
那薛淑妃可是她唯一的女兒。
當年承歡膝下,也是乖巧伶俐。爲了薛家門楣的榮耀,她含淚入宮,盡心盡力侍奉陛下和太后,懷着皇子也謹小慎微,周旋在謝氏和蕭氏中間,如履薄冰……
如此懂事的女兒,突遭變故,從此天人永隔,怎不叫她傷心落淚……
“我可憐的女兒。”
崔老太太一哭,薛月沉也以帕拭淚。
殿中衆人嘆息連連,都面露不忍。
蕭貴妃猛地站起身,鬢邊的金鳳步搖劇烈晃動:“太子殿下,今日是太后的大喜,你拿這些晦氣的東西出來,是何居心?”
李肇不緊不慢地瞥她一眼,就好似沒有看到他這個人似的,不予理會。
“崇昭五年,薛淑妃血崩而亡,一屍兩命,當時太醫院的記錄寫着——藥渣中含千金藤與紅麝粉。”
蕭貴妃臉色微變。
承慶太后目光陰晴不定,緊緊地盯着面前的李肇。
“太子今日提及舊事,是何緣故?”
李肇徐徐一笑,“只是恰好,前些日子孫兒查閱舊檔,翻到一本陳年醫案,便想起了故去的薛淑妃,若是今日能替她討回一公道,昭雪沉冤,想來會讓皇祖母得幾分歡顏?”
他慢慢上前,指尖拂過醫案上褐斑,回頭冷冽地望向傅青松,聲如碎玉。
“傅太醫可還記得當年的醫案,記得這味方子?”
傅太醫面色煞白,雙手不自覺地搓動着衣角,眼神慌亂,“老臣,老臣有些糊塗了,記不大清。”
李肇冷笑:“那傅太醫可記得,是何人指使你開的方子?”
傅太醫神色驚惶地瞥一眼蕭貴妃,支支吾吾。
薛綏適時接話:“巧的是,這兩種藥材混合,對有孕婦人是穿腸毒藥,對無孕婦人卻是調經良方,分毫無傷,只是脈象與滑胎無異。”
李肇:“如此說來,平樂公主這小產脈象,倒是與薛淑妃當年暴斃,有幾分蹊蹺關連?”
薛綏:“太子殿下所言極是,依臣婦看,背後定有隱情。”
“孤瞧着,也不簡單。”
“殿下英明。”
兩人一唱一合,幾乎要將當年蕭貴妃用同樣的手段,害死薛淑妃的事情當庭揭露出來……
二錦:各位,千金藤混紅麝粉是瞎編的,不能當真。
讀友:那什麼是真的?
二錦:手術後回來再寫,幾天都找不回狀態,果然老祖宗誠不欺我,“三天不練手生”,但這章還是長長的,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