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羽防線”,小枝橋——
“喝啊啊啊啊啊啊!”
永倉新八掄圓刀鋒,將一名敵兵的首級砍飛出去。
說時遲那時快,又有數名敵兵逼將而來,從三個方向夾擊永倉新八。
“他就是新選組二番隊隊長永倉新八!”
“他的腦袋非常值錢!殺了他!”
“他已經累了!不剩多少力氣了!”
永倉新八的疲態,已達顯而易見的程度。
如瀑的汗珠、幾無血色的臉龐、微微發顫的四肢……儼然一副力盡筋疲的模樣。
只不過,他的眼神依舊鋒利,並未因苦戰而喪失光輝。
“想要我永倉新八的腦袋……得看你們有沒有那個本事了!”
吼畢的瞬間,便見他的兩腮鼓成兩個小包,脖頸與兩邊太陽穴爆出一根根青筋,恐怖的力量在其體內積聚。
在諸敵踏進其斬擊範圍的剎那,一道寒光橫掃而過——
咻!
削鐵斷鋼的一斬,將逼近而來的所有敵兵全部砍翻在地!
一刀斬數人……充滿魄力的此景此幕,徹底震懾住了那些本想襲殺永倉新八的敵兵。
他們不自覺地向後撤步,遠離永倉新八,不敢再貿然靠近。
趁着這難得的空檔,永倉新八爭分奪秒地調整呼吸、放鬆肌肉。
自己目前的殺敵數是多少?
永倉新八已完全記不清楚。
他不敢停歇太久,倘若休息時間過長,那強烈的疲倦就會像鎖鏈一樣纏裹其身軀!
但是,任憑他如何勉強自己,體能也終有極限。
戰至現在,他直感覺兩肺脹痛,雙臂發麻,兩條腿幾近失去知覺。
“喝啊……喝啊……喝啊……喝啊……”
他將刀拄在地上,刀尖入土寸許深,腦袋靠着刀柄,將全身的重量都倚在刀上,貪婪地吞吸空氣。
吸進肺裡的空氣充滿噁心的血腥味,以及嗆人的硝煙味,令人作嘔……話雖如此,他也顧不得這麼多了。
不遠處的二番隊副隊長中島登注意到永倉新八的異樣,趕忙奔上前來,擡手攙扶着他。
“隊長!你的臉都白了!快去後方休息一下吧!”
永倉新八輕輕地搖了搖頭:
“等敵軍退了,我自然會去休息。”
說罷,他擡頭掃視戰場。
敵軍的攻勢依舊猛烈……遲遲不退。
這時,一道熟悉的叫喊聲吸引了永倉新八的注意力。
“大膽上!誰先膽怯誰就輸!”
但見井上源三郎身先士卒,僅率幾名隊士就義無反顧地悶頭扎入敵羣之中。
永倉新八一怔。
“源叔?他怎麼到這兒來了?”
中島登快聲答道:
“井上隊長將六番隊的指揮權暫時交給安藤君(六番隊副隊長安藤早太郎)了!”
“因爲戰況陷入膠着,所以他決定前來助戰!”
“有井上隊長的協助,我們如得百人之力!”
永倉新八聽罷,半是慶幸、半是憂慮地喃喃道:
“明明有我在,卻沒法擊退敵軍……真是太不應該了。”
論名氣,井上源三郎不如總司、永倉新八。
論實力,他在強者如雲的新選組更是顯得不起眼。
但論靠譜程度,他一直是值得仰賴的老前輩!
不論是池田屋、第二次關原合戰,還是別的什麼惡戰,他從未退縮過。
在這血肉橫飛的白刃戰中,一名實力高強、經驗豐富的劍士的突然參戰,註定會對戰局產生巨大的影響!
果不其然,井上源三郎出陣後,戰況發生顯而易見的變化。
要想對抗井上源三郎,就必須分出大量兵力……如此,便可極大地分擔二番隊的壓力。
永倉新八用力嚥下一口發鹹的唾沫,潤溼乾涸的喉嚨,隨即拔出拄地的佩刀,挺直身軀。
“好了,休息夠了……中島,我們上!”
中島登用力點頭:
“明白!”
二人摩拳擦掌,準備重返最前線。
然而,未等他們邁步,令他們料想不到的意外狀況發生了。
中島登因發現什麼而擡手向前一指:
“永倉隊長!你快看!”
永倉新八趕忙循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
只見敵軍的攻勢驀地消停了。
他們似乎收到了指令,徐徐向後退去,撤出亂戰。
中島登見狀,喃喃道:
“敵軍退了……”
永倉新八馬上反應過來,仰頭大喝:
“不必追擊!只要擊退他們就好!”
他們的任務只有一個,即“死守小枝橋”——永倉新八始終牢記此點。
若欲反擊的話,等敵軍的銳氣被磨盡了,有的是反擊的機會。
聞聽此令,原本蠢蠢欲動的某些隊士趕忙定住腳步,目送敵軍遠去。
只有六番隊的隊士們仍在戰鬥,一輪接一輪地發槍,使得敵軍又被迫留下大量屍體。
待敵軍徹底遁走後,槍聲漸停。
數分鐘前還沸反盈天的戰場,這時復歸寂靜。
隨着“南軍”的撤走,只剩下身披淺蔥色羽織的新選組隊士們仍留在原地。
在經歷短暫的面面相覷後,冷不丁的,不知是誰喊了一嗓子:
“擊退敵軍了!”
“敵軍不過如此!”
“噢噢噢噢噢噢噢噢!”
“該死的南賊!見識到新選組的厲害了嗎?!”
二、六番隊的隊士們放聲歡呼,慶祝着初戰的勝利。
總算是擊退敵軍了……永倉新八不由自主地長出一口氣。
忽然,他因想到某件事情而扭頭觀察四周。
擡眼望去,二番隊的隊士們無不是滿身血污,面露疲態。
二番隊乃新選組的精銳部隊,集中了精於劍術的一大批強者。
強如二番隊,竟也打得這般艱難……“決戰澱”果然不容小覷。
真正令永倉新八感到憂心的,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剛纔所面對的敵軍,究竟是“南軍”的普通部隊,還是“南軍”的精銳。
假使是後者,倒也罷了。
可要是前者……一念至此,永倉新八頓時感覺心臟“咯噔”了一下。
下一刻,他毫不猶豫地扭頭對身旁的中島登說道:
“中島,去向土方先生求援!再調一支番隊過來!”
中島登的眸底閃過一抹訝異。
他感覺當前戰況良好,根本用不着向土方
驚訝歸驚訝,他的反應分毫不慢。
從永倉新八發話到他接令,前後只過去瞬息。
“明、明白!”
身爲二番隊的副隊長,中島登自然不會犯“長官下令,自己卻傻乎乎地反問爲什麼”這種愚蠢的錯誤。
甭管長官說了什麼,在動腦之前先讓手腳動起來!
中島登轉身向後,準備向本陣傳達永倉新八的要求。
卻在這時——
嗚嗚嗚……
遠方傳來尖銳的、飛速逼近的破空聲。
此種聲響,新選組的隊士們早就在訓練場聽慣了——此乃炮彈飛射的聲響!
永倉新八反應最快,瞳孔緊縮成針孔狀,條件反射般飛身撞向中島登,將他撲倒在地。
“都趴下!”
轟!
在永倉新八話音落下的瞬間,一顆炮彈落入不遠處的泥坑中,濺起無數泥星。
突如其來的炮擊,使得纔剛消停下來的小枝橋,重又瀰漫緊張的氛圍!
這枚炮彈好比一首盛大樂曲的前奏。
下一刻——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
一發發炮彈如流星般直墜而下!覆蓋二、六番隊的防區!
毋需永倉新八、井上源三郎下令,隊士們全都自覺地躲進最近的掩體。
“隊長!快來這邊!”
爲了答謝永倉新八剛剛的援護,中島登拖着他滾進不遠處的堅實掩體。
將鳥羽、伏見二地劃爲阻敵的防線,是在數月前就決定好的事情。
所以,新選組的土木老哥們(普請處)老早就在“鳥羽防線”修築各類工事。
得益於此,小枝橋的周邊遍佈避彈用的掩體。這密集的炮雨並未持續太久。
約莫十分鐘後,炮聲消停。
取而代之的,是轟隆作響的腳步聲!
中島登從掩體中探出頭來,查看戰場——只見小枝橋的對岸又涌出大量敵軍!既有劍士,又有火槍手,遠近攻兼備!粗略數來,少說也有二千餘人!
“隊長!敵軍又攻來了!總數二千以上!”
他忙不迭地向身旁的永倉新八彙報軍情。
當其目光轉至永倉新八身上時,赫然瞧見令他四肢發涼的景象:永倉新八的額頭染滿鮮血,那鮮豔的血珠順着他的臉頰往下直淌。
“隊長!你、你的頭……”
永倉新八聞言,後知後覺地擡手摸了下額頭,然後一臉平靜地注視被染紅的掌心。
“我沒事……”
“剛剛炮彈落下時,有一塊碎石飛了過來,恰好撞到我的腦袋……”
“這是戰場上常有的事情。只不過是破了點皮,毋需慌張。”
說罷,永倉新八隨手撕下一條幹淨的布條,包緊頭部的傷口,然後用左臂的臂彎夾住右手刀的刀身,用左臂彎處的衣裳擦淨刀身上的血污。
“好了……別磨蹭了,快去迎擊敵軍!”
永倉新八說着翻身衝出掩體。
這一會兒,六番隊已搶先展開迎擊。
敵軍悍不畏死地衝鋒而來,任憑六番隊的彈幕有多麼猛烈,也無法將其擊退。
轉眼間,二番隊再度接敵!
一名敵兵徑直撲向永倉新八。
“嗚呀呀呀呀呀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充滿特色的叫喊……是示現流!
永倉新八冷哼一聲,變換腳步,閃身避過,隨後反手就是一刀,掃向對方的胸膛。
這一擊絕對能令技藝不精的一般武者喪命。
沒成想,對方竟成功閃過!
不僅閃過,而且還順勢揮出第二刀,砍向永倉新八的天靈蓋。
永倉新八臉色微變,旋即凝起眸光。又躲開對方的斬擊後,釋出新的攻勢。
剎那間,他連揮兩刀——
第一刀是假動作,騙對方出招。
第二刀是殺招,趁着對方因被假動作欺騙而顯露身體中線時,剮開其胸膛。
贏了……但永倉新八毫不開心。
僅僅只是一個敵兵,就要永倉新八花費足足三招才能將其制服……
永倉新八立刻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從齒縫中擠出自言自語:
“剛剛的部隊只是無足輕重的普通部隊,現在的部隊纔是真正的‘底牌’嗎……!”
在“決戰澱”的加持下,“南軍”的普通部隊能跟二番隊打得難解難分。
那麼,吞服“決戰澱”的“南軍”精兵們會有什麼樣的表現,就不難猜想了!
永倉新八立即示警:
“這些傢伙是敵軍的精銳!不要大意!”
他這示警並無意義。
雙方剛一接戰,二番隊的隊士們便立刻意識到當前所直面的敵軍,遠不是剛剛所對付的敵軍所能比擬的!
這新一輪的激戰纔剛剛開啓,以精銳著稱的二番隊便遭受壓制!眨眼間就顯露敗象!
永倉新八見狀,頰間逐漸染滿堅毅之色。
如此境況下,只能用“個人之武”來彌補差距!
倘若是橘先生,他絕對會這麼做。永倉新八心中暗忖。
下定決心的瞬間,永倉新八挪動腳步,準備奔向離他最近的、戰況最激烈的地方。
然而,他還沒邁出兩步,一陣強烈的眩暈就襲上他的大腦!令其腳步直打晃!
他花費了好一番力氣才勉強穩住身體。
但是,他腦中的暈眩感卻沒有消散,反有加重之嫌,眼中的事物開始出現重影。
他不得不垂頭彎腰,用左手的拇指和中指緊捏兩邊太陽穴,唯有如此才能讓自己好受一點。
“該死……!”
不消說,肯定是剛剛飛來的那塊石頭打傷其腦袋……
幸而在這危難之間,中島登自斜刺裡衝出,扶住永倉新八的肩膀。
“隊長!你受的傷很重!快退去後方吧!”
永倉新八那滿頭血的模樣,怎麼看也不像是沒事的樣子。
因此,中島登從剛纔起就一直關注着他。
當永倉新八出現異狀時,他立即趕來援護。
永倉新八張了張嘴,想說“現在哪有時間休息”。
可他現在已經處於半昏迷的狀態,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口。
這時,滿身血污的井上源三郎突然來了。
“新八!你的頭怎麼了?”
中島登言簡意賅地闡述始末。
井上源三郎聽罷,不禁變了臉色:
在最需要永倉新八的超羣戰力的這個節骨眼裡,他竟無力再戰……對井上源三郎而言,眼下沒有比這更糟糕的消息了!
敵軍的進攻勢如破竹。
不論是耍刀的劍士們,還是使火槍的火槍手們,無不是出類拔萃的精銳。
二番隊已被衝擊得七零八落,氣勢洶洶的敵軍開始威脅後方的六番隊。
被拉近間距的六番隊隊士們,不得不用刺刀迎擊。他們的表現非常英勇,但……無力遏阻敵軍的侵襲。
哪怕是不懂軍事的普通人,也能看清眼下的戰況——二、六番隊無力阻擋敵軍!全線潰敗只是時間問題!小枝橋失陷在即!
無助之下,中島登只能扭頭看向井上源三郎。
“井上隊長!請指示!”
除去重傷的永倉新八之外,這片戰場上級別最高的將校便是井上源三郎。
迎着中島登的期待目光,井上源三郎沉下臉來,思忖片刻,隨即下達了令中島登不敢置信的命令:
“捨棄小枝橋!撤退!”
中島登一驚。縱使有“無條件聽從上官命令”的職責在身,他也不禁反問道:
“撤、撤退?!井上隊長!小枝橋是‘鳥羽防線’的核心……”
未等中島登說完,井上源三郎就粗暴地搶斷道:
“我當然知道小枝橋的重要性!”
“但是你也看到了吧?再這樣下去,我們會全滅於此。”
“橋沒了可以再奪回來,人全死了就沒戲唱了!”
“‘撤退’的命令是我下的。”
“一切責任由我來背!”
“別廢話了!快撤退!”
中島登聽罷,抿緊嘴脣——眼中的“猶豫”被“決然”取代。
“……我明白了!井上隊長!你快組織撤退!我來殿後!”
語畢,不待井上源三郎迴應,他就不由分說地將半昏迷的永倉新八交給井上源三郎,然後奮不顧身地重返最前線。
……
……
城南宮(“鳥羽防線”的本陣)——
小枝橋淪陷,二、六番隊正在撤退……突如其來的這則噩耗,使周遭的空氣凍結。
土方歲三的幕僚們統統變爲泥塑木雕,他們的表情全被強烈的震恐所支配。
小枝橋之於“鳥羽防線”的重要性,怎麼誇大也不爲過。
一旦小枝橋落入敵手,“鳥羽防線”就會被攔腰截成兩半,“上鳥羽”也好,“下鳥羽”也罷,都有遭受夾擊的風險!
某幕僚回過神後,趕忙對土方歲三說道:
“副長!我們快組織反攻吧!”
另一幕僚附和道:
“必須要即刻奪回小枝橋!”
靜候在旁的原田左之助,此刻難得地顯露出嚴肅的一面:
“土方先生,讓我去吧。”
幾乎所有幕僚都贊同“即刻奪回小枝橋”這一方案。
但土方歲三並未立即予以迴應。
從剛纔起,土方歲三就一直緊盯着面前的作戰地圖,作沉思狀。
片刻後,他快速卻清晰地正色道:
“……剛剛還無恙的小枝橋,於電光火石間失陷。”
“這說明敵軍無比強大,進攻速度奇快,快得令新八他們根本無暇向本陣求援。”
“二、六番隊被瞬間擊潰……這等級別的勁敵,絕不是增派一、兩支部隊就能輕鬆擊敗的。”
“要想奪回‘小枝橋’,必須要做好更加充足的準備才行。”
“否則,不僅奪不回‘小枝橋’,反而還會讓‘上鳥羽’、‘下鳥羽’的友軍都陷入‘全滅’的絕境。”
言及此處,土方歲三頓了一頓,隨後表情沉重地朗聲道:
“……傳令全軍!全線撤退!暫時放棄‘鳥羽防線’!退守‘伏見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