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遠山是我生父,他做的事,便等同我蕭峰所爲,你們罵我弒殺父母恩師,禽獸不如,倒也不算冤枉!三十年前雁門關血戰死者親朋,聚賢莊死傷在我蕭峰手下的好漢親友,要報仇,來找我蕭峰就是!”
喬峰這番話,在羣雄聽來,也不覺有什麼不妥。
不要說接下父親犯的過錯,哪怕“子爲父隱”,包庇父親,也是既符合倫理道德,又符合國家律法。
不過喬峰的語氣聽起來,似乎有些自暴自棄?
蕭遠山當然也聽出了他的語氣,知道喬峰兩難——生父殺養父母、恩師,若殺生父報仇,是爲弒父禽獸,不報仇,是爲辜負養育、教導之恩的畜生,喬峰處境,可謂極度煎熬。
於是蕭遠山走到喬峰身邊,深深看了一眼兒子,又環顧羣雄,忽地哈哈大笑:
“三十年前之事,蕭遠山問心無愧。你們這些三十年前雁門關血戰死者的親朋,可要尋我復仇?”
衆人沉默。
三十年前,蕭遠山趕着馬車唱着歌,帶着媳婦兒孩子去老丈人家祝壽,什麼都沒做呢,突然跳出來一堆蒙面人圍殺他,總不能不準別人反抗吧?
蕭遠山平白無故遭此厄難,妻子無辜慘死,兒子失散三十年,美滿家庭毀於一旦,已經飽受痛苦折磨。
而罪魁禍首慕容博又已被亂刃斬殺,誤信奸人的帶頭大哥玄慈也死了,三十年前那批死難者的親朋,老實說,已經沒有了向蕭遠山復仇的理由。
見無人應聲,蕭遠山又環顧衆人,大聲道:
“聚賢莊一戰,亦是我蕭遠山推波助瀾,我纔是罪魁禍首!今日……”
說到這裡,他又看向人羣之中,那站在段正淳身邊,一臉擔憂瞧着喬峰的紅衣少女。
真是個漂亮姑娘……
峰兒將來,應該不會和我一樣,只要我……
老眼之中,閃過一抹悵然,又有一絲欣慰。
他又看向喬峰,輕聲道:
“我父子失散三十年,今日方始重逢,我知你心中有許多疑惑,甚至憤怒,放心,我會給你一個交待。”
喬峰一驚,看向蕭遠山:“父親……”
話音未落,便渾身一震,竟是被蕭遠山一指點中了穴道。
蕭遠山這一指並不重,以喬峰的功力,很快就能衝開穴竅。
可就喬峰衝開穴竅之前。
蕭遠山又看了阿朱一眼,哈哈大笑:
“蕭遠山大仇得報,心願已了,今日,便給所有人一個交待!”
話音一落,手起一掌,嘭地一聲,重重擊在自己胸膛。
只這一擊,便已震碎心臟,霎時氣絕!
見蕭遠山如此絕決,羣雄當中,頓時響起一陣壓抑的驚呼聲。
不少人想到蕭遠山一生遭遇之慘,哪怕明知他後來漸漸扭曲,殺害了不少無辜,也不禁唏噓不已。
只有陸沉,對此並不覺意外——
蕭遠山的師父是宋人,他曾對師立下重誓,絕對不殺一個宋人。
雁門關血戰之初,儘管莫明遭遇圍攻,他也恪守誓言,只傷人而未殺人。
直至妻子慘死,他方纔失去理智,大開殺戒。
但清醒過後,他竟是又痛又悔,選擇放過剩下四人,攜妻子屍身跳崖自盡。
要不然,玄慈、汪劍通、智光、趙錢孫未必能活下來。
明明當時就能殺盡圍攻自己、害死妻子的仇敵,卻選擇放過四個仇敵,跳崖自盡,自盡之前,還把兒子拋給那四人,做出託孤姿態,這樣一個人,後來卻變得那般扭曲……
只能說,真正的蕭遠山,在跳崖之時,就已經死了。
活下來的,只是一個被仇恨扭曲的怨靈。
現在帶頭大哥死了,死前還近乎身敗名裂,真正的罪魁禍首慕容博,也是身敗名裂,過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最後遭亂刃斬殺。
仇恨煎熬三十年,一朝大仇得報的復仇怨靈,確已沒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就像原世界線中,以爲慕容博已被掃地僧一掌打死之後的蕭遠山一樣。
不過這一次,並沒有掃地僧出面。
蕭遠山又看到了兒子的幸福所在。
既如此,他自然會做出這樣的選擇,用自己已經毫無意義的生命,換兒子將來的幸福。
“父親!”
喬峰終於衝開穴竅,抱住蕭遠山緩緩仰倒的屍身,眼中既有悲痛,又有茫然。
阿朱也終於按捺不住,奔出人羣,來到喬峰身邊,扶着他的胳膊,喚了一聲:
“蕭大哥……”
聽到這聲呼喚,喬峰痛苦迷茫的雙眼,也漸漸有了焦點。
“蕭大哥,我們走吧,離開這裡,離開這江湖……”
“……好。”
喬峰重重點頭,抱起父親屍身,就要與阿朱離開。
這時,人羣之中,忽響起一個陰惻惻的聲音:
“蕭遠山這罪魁禍首雖然死了,但聚賢莊一役,喬峰也……”
此聲飄忽,時而在東,時而在西,竟不知究竟從何而來,又是何人所發。
喬峰此時正心緒激盪,一時也未察覺聲音來處。
陸沉卻是皺了皺眉,伸手一指:
“鬼祟東西,滾出來!”
錚!
劍鳴聲起。
除了這一聲劍鳴,也未見其它異狀。
可距離陸沉足有十來丈遠的人羣一角,忽然發出一聲淒厲慘叫,一個高瘦身影高高躍起,彷彿被驚出水面的魚兒,但剛剛躍至空中,又直挺挺地摔落下來。
落地之時,周圍人羣紛紛散開,讓出一圈空地。
待那高瘦身影嘭地一聲摔落在地後,衆人仔細一瞧,頓時有人驚呼:
“是窮兇極惡雲中鶴!”
確是窮兇極惡雲中鶴。
但這隻江湖之中人人喊打,卻因輕功近乎天下頂流,而無人能夠奈何得了的淫鶴,此時已然變成了一隻死鶴。
衆人瞧得分明,雲中鶴脖頸正面赫然有着一個筷子粗細的小孔,自上方斜貫下去,直貫肺腑,又自其後背穿出。
所以,方纔陸沉遙遙一指,就把雲中鶴給點殺了?
這可是十來丈的距離!
居然能夠逾越“隔空五丈”的武學極限,於十來丈外,一指點殺雲中鶴這等知名高手……
這是什麼武功?
回想着那一聲清越劍鳴,羣雄心中震撼,看向陸沉的眼神,不覺已滿是敬畏。
天外神劍!
這纔是真正的天外神劍!
不僅普通武人震撼敬畏不已。就連心緒激盪的喬峰,都不禁大感震撼。
同時也對陸沉愈加感激。
鳩摩智則是眼角微微一抽,心說我的六脈神劍可不是這樣!
不僅打不了這麼遠,威力也小了許多。
所以陸施主當初與我交手時,還沒動真格?
他猜對了。
陸沉確實沒動真格,至少沒出絕劍。
而此時這一劍,乃是以六脈神劍施展“劍一”,所以才能逾越低武世界,“隔空五丈”的武學極限。
當然,因距離太遠,他這一劍的消耗,也比正常施展“六脈神劍”,或是施展正常攻擊距離的“劍一”要大了許多。
就這麼一劍下去,陸沉體內真氣,足足去了將近兩成。
再來上五六下,他就要耗盡真氣了。
先是葉二孃主動陪玄慈赴死。
現在雲中鶴挑撥離間,反被陸沉一指點殺。
四大惡人一夜之間連去其二,老大段延慶卻是縮在陰影角落之中一言不發。
甚至連視線都收了回來,不敢去看陸沉,心中則翻起了滔天大浪:
那是六脈神劍麼?
陸沉的手段,怎麼那麼像段氏鎮族神功六脈神劍?
可是,六脈神劍能打那麼遠?
方纔那一劍……
我能接下麼?
有準備的話,應該能夠閃過去,或是用鐵杖施一陽指格擋,可如果猝不及防……
正震撼時。
喬峰忽然緩緩開口:
“多謝陸少俠仗義出手。不過雲中鶴雖是鬼祟小人,但話倒是沒有說錯。蕭峰畢竟在聚賢莊殺了不少人,是該給衆位一個交代。”
他環顧衆人:
“有仇當報仇,有冤當申冤,衆位可隨意向喬峰出手,喬峰絕不還手。”
當初血戰聚賢莊,他是覺得自己受了冤枉,給殺人滅口的“帶頭大哥”陷害了。
冤屈之下還要被人指責圍攻,他心裡憋屈憤怒,當然會還手,受傷狂暴之後還會放手大殺。
但是現在……就像他之前說的那樣,蕭遠山殺的人,也可算是他殺的,那聚賢莊一戰,他就並不佔理,就得受人報復。
聽了喬峰此言,羣雄紛紛擡眼看向陸沉。
陸沉先敗慕容博,再一手“天外神劍”,隔空十丈點殺雲中鶴,雖話語不多,但所有人都不知不覺,將他視作了這場提前召開的“武林大會”的話事人。
明明少林纔是東道主,但玄慈之事,已讓東道主自動失格。
然而陸沉卻是沉默不語。
他有什麼好說的呢?
都已經點殺雲中鶴,制止了挑撥離間,現在喬峰自己認下那筆賬,要徹底了結恩怨,清清白白退隱江湖,陸沉當然沒什麼好說的。
他這“話事人”不說話,同樣大出風頭,深得人望的黃蓉看了他一眼,輕嘆一聲,說道:
“喬峰既要贖罪,衆位儘管有仇報仇,有冤申冤。”
陸沉不說話,黃蓉又這般說了,衆人知道,這對高深莫測的神仙眷侶,已經不會再插手衆人對喬峰展開復仇。
當下一個少年跌跌撞撞衝出人羣,對着喬峰大吼一聲:
“喬峰,我是聚賢莊遊坦之,我父母、大伯皆因你而死,我,我要給他們報仇!”
說着,抽出一把短刀,向着喬峰刺去。
遊坦之父親、伯父正是聚賢莊莊主“遊氏雙雄”,但這對兄弟並不是喬峰所殺,喬峰只是奪了他們的盾,他們就大喊一聲“師傅說過,盾在人在,盾亡人亡”,就自殺了。
遊坦之母親也因此自殺。
這賬算喬峰頭上吧,也說得過去,但總感覺成色不是那麼足——喬峰也想不到,只是奪走兵器而已,遊氏雙雄竟會當場自殺,當時他完全是懵的。
但面對少年的復仇,喬峰也並未拒絕,甚至當阿朱想要阻攔時,還被喬峰擋下,面不改色地任那少年一刀刺中自己胸膛。
遊坦之一刀刺中,頓時怔住,眼中浮出一抹慌亂。
他親眼見過喬峰受傷之後,是如何浴血狂戰,勢不可當的,現在他居然一刀刺傷了喬峰……
可喬峰並未還手,只淡淡說道:
“遊氏雙雄因我而死,你要報仇,理所應當。”
遊坦之嘴脣哆嗦兩下,看着喬峰胸膛涌出的鮮血,眼淚奪眶而出,癱坐在地,大哭起來。
喬峰抱着父親屍身,繼續向外行去,口中說道:
“想報仇的朋友,儘管來吧,喬峰絕不還手!”
見一個武功微薄的少年,都能刺中喬峰一刀,人羣當中,有親友喪生在聚賢莊一役的武林人士,紛紛走出人羣。
但看看慕容博的屍首,再瞧瞧喬峰懷中的蕭遠山屍首,又看看喬峰胸膛上插着的匕首,衆人一時皆有些意興闌珊。
聚賢莊一役,之所以打得那般慘烈,乃是衆人皆以爲,喬峰乃是弒殺父母、恩師的禽獸,以大宋的道德觀,這種禽獸,該當天下唾棄,人人得而誅之。
然而真相卻是,喬峰蒙受了不白之冤,殺人者,乃是蕭遠山。
雖蕭遠山乃喬峰生父,但喬峰今天才剛剛和蕭遠山見面,蕭遠山又已經以死贖罪……
“喬峰,我兄長與你原是故交,聚賢莊一役,你與我兄長喝過絕交酒,說好了一碗酒之後,生死各安天命。既如此,我只打你一掌!”
一個武林人士上前,一掌拍在喬峰背上,卻只用了五六成勁力。
打完一掌,那人轉身就走。
之後又有人陸續上前,皆未持兵刃,只徒手打了喬峰一拳或是一掌。
饒是如此,當喬峰漸漸走出人羣時,也是臉色慘白,步履踉蹌,口鼻之中,溢血不止,甚至連蕭遠山的屍身都抱不動了。
阿朱流着淚,默默跟在喬峰身邊,幫他託着蕭遠山屍身。
又走幾步,喬峰噗嗵一聲,跪倒在地,咳出大片血沫。
一個原本還想上前給他一拳的武林人士,見原本俠名滿天下,義舉數不勝數的北喬峰,淪落得如此淒涼,輕嘆一聲,轉回了人羣。
之後也再無人出手。
阿朱淚流滿面,咬着嘴脣,竭力將喬峰扶起,接過蕭遠山屍身,又將喬峰架到肩上,跌跌撞撞,漸行漸遠。
正行時,忽聽一道細微的風聲響起,正打向喬峰後背。
阿朱原以爲是暗器,不顧自身安危,伸手去接,可入手卻覺射來的“暗器”,不僅並無鋒刃,且上面只附有一股柔和勁力。
仔細一瞧,卻見手心之中,躺着一枚晶瑩剔透的硃紅丹丸,清香襲人,嗅一嗅,便覺肺腑清爽。
阿朱也通藥理,知道這應該是一種療傷丹丸,感激地循着丹丸來處望去,就見遠處屋脊上,白衣如雪,神女也似的黃蓉正對她微笑頷首。
看着嬌小單薄的阿朱,懷抱蕭遠山屍身,架着喬峰漸漸遠去,羣雄皆是神情複雜,唏噓不語。
衆人知道,以後江湖上,再也不會有北喬峰,甚至不會有契丹人蕭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