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喜變成“花總管”之後,可以和我同居一室。按規矩應是我睡裡屋她睡外屋,實則我的牀特別大,每到晚上小宮女都退下了,我就叫花喜到裡屋來,我們還同在香溪村一樣,窩在一個枕頭上說私房話。
幾年前,我們兩個還是黃毛丫頭,花嬸講的我的“家事”還只是隱約能讓人捕風捉影的市井傳聞,那時我們也曾如此並排仰臥在炕上,一面批判着皇室生活的荒唐,一面假想着自己若成了公主將會如何。
那時我就很得意地問花喜:“哎,你說公主要是我這樣兒的……那會怎樣?”
花喜想都不想就答:“如果公主是你這樣兒,那天下百姓都得吐了!”
想到那時的玩笑話一不留神成了真的,我扭頭問花喜:“過兩天我要正式登鳳台,入皇籍了,屆時好多百姓都要去圍觀的,你說他們會不會看了我就吐……”
花喜咯咯笑了:“傻小星,這麼個玩笑你也記得,假的。”
我清清嗓子,故作嚴肅道:“花喜,你不要以爲我是公主就畏懼,這樣拿好話敷衍我。”
花喜一巴掌輕輕拍我頭上:“你裝嚴肅永遠裝不像,而且別個怕你我可不怕你,我纔不和你說假話。誰還能比我更瞭解你那小破性子,打死你也成不了讓人畏懼的主兒,你也不希望那樣吧?”
我哈哈大笑,抱着花喜不鬆手,就聽花喜嘆了口氣。
花喜說:“不過你以後不能懶散了,得好好學規矩,否則天下百姓可真的看到你就吐了。”
十多年了,花喜一直非常到位地扮演着我姐姐的角色,姐姐嘛,能抵半個孃的人呢,她說的話一定就是有道理的,就是爲着我好的。於是我很乖巧地滿口答應下來,且把花喜的胳膊抱在懷裡才肯入睡。
花喜由着我抱了一夜的胳膊,第二天就起個大早,把學規矩這事排入我的日程。她派人同父皇傳了話,立即得到了父皇的全力支持和迅速回應,其結果就是等我吃完早飯,已經有兩個訓導嬤嬤等在院子裡了。
看來皇宮裡面的人手的確是太富餘了,訓導嬤嬤都一次性派兩個。我悄悄把花喜拉到一邊,笑得相當僵硬,問:“那個……學不好的話,她們會不會打人啊……”
花喜沒忍住就笑了:“你當是看戲呢?她們怎麼敢動你一根頭髮?”
我稍稍鬆口氣,又試探性地問:“你確定?她們看着蠻和氣,也不知道……”
花喜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你想什麼呢?看着和氣就真是和氣了!她們還想要腦袋,所以必定連大聲喊你一句都不敢。”
我一拍胸脯,長舒口氣,笑容瞬間奸詐化,花喜瞅着不對,補了一句說:“還沒開始學你就問'學不好'的事情,什麼態度?要不我還是去找個棍兒來敲打你吧?反正我不怕掉腦袋。”
我一聽就蔫兒了,忙擺手說:“別,別,給我造成太大壓力可不好哇……”
花喜盯着我看了會兒,確保我真不會偷懶,才把我交到那兩個嬤嬤手上。我照例保持僵化微笑,私下卻假想自己一副淚流滿面狀。所謂規矩,就是人們自虐的一種方式。我呢,就要開始被迫將這自虐實踐一番了。
我跟着兩個嬤嬤走到院子裡,開場白是自我介紹。我是誰我多大我來自哪兒這種通通略過,主要卻是說讓她們不要老低着頭,並且可以直接叫我小星。那兩個嬤嬤一時半會兒接受不了這種隨性的模式,仍然緊張兮兮的,不過她們的自我介紹卻如出一轍,因爲她們都姓張。
我不由得相當窘迫,擡頭打量面前兩個高高瘦瘦的嬤嬤,如同看一雙很高大的筷子,心道父皇和花喜怎麼弄來這麼沒有區分度的訓導嬤嬤組合。於是只好先同她們商量稱呼的問題了。兩個嬤嬤抵死不肯自己拿主意,我就撓了撓頭,說:“要麼叫大嬤嬤,二嬤嬤吧?”
兩個人愣了片刻,低頭稱是。我大喜,就來區分誰是大嬤嬤誰是二嬤嬤,幾番斟酌,她兩個大約誰都不想當那個“二”,於是扭扭捏捏不肯給個定話。
我想了想,看她們一個白些一個黑些,又說:“乾脆叫黑嬤嬤,白嬤嬤?”
黑張嬤嬤臉色鐵青,白張嬤嬤略有得意。
這麼着也不成,我思考着,忽然喊道:“有了,乾脆別叫什麼嬤嬤了,一個叫張姑,一個叫張姨,這多好?”
兩個人齊齊抖了一下,又低頭稱是。
我看着她們的表情都彆扭,心知這樣稱呼也是不能用的。
花喜不耐煩了,遠遠地說:“嬤嬤們有主人賜的名字麼?沒有的話小星你賜名吧。”
我忽然記起當初花嬸的話了,她說母后給她賜名“梨馨”。臉色頓時紅透——我怎麼就忘了呢?
這兩個嬤嬤主管訓導,之前並不曾跟過主人,所以沒有賜名。於是,作爲她們的第一個主人,我清清嗓子,腦子急速轉動,開始想名字。末了我很鎮定地說:“陶淵明詩有'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句,我甚喜歡,這位張嬤嬤便稱作'雲岫嬤嬤'可好?”我點那個白張嬤嬤,她沒料到我忽然跟她大扯起古詩來,頗驚愕了片刻,然後大喜,接受了這個名字。我便鬆了口氣,心想跟着先生偷學的那點兒詩還挺有用的。
那黑嬤嬤臉上也露出期待神色來了,我轉向她說:“洪諮夔有詩云'禁門深鎖寂無譁,濃墨淋漓兩相麻。唱徹五更天未曉,一墀月浸紫薇花',其中末句我最愛,這位張嬤嬤便稱作'月墀嬤嬤'吧。”黑張嬤嬤也大喜受了。
花喜在一旁笑得真像個總管似的,我知道她笑什麼,我所說的詩,倒並非我真的喜歡,不過箇中意象一在黑天,一在白日,我到底還是好以黑白分辨人。
雲岫嬤嬤是負責講理論的,首先就教我背宮中各種品階職位。其實經過花嬸的“秘史普及”,後宮那些事兒我早明白得差不多了,自不必再提。至於士大夫,我只覺得他們天天早朝,必定都是一羣駝背,這麼想着,也就沒了興趣,聽嬤嬤簡單說說了事。然後是禁忌條例,常用的律法,我一邊聽一邊認真點頭。
到學禮儀時,就換了月墀嬤嬤。我有些不忿,她們都能換人,我爲什麼就不能歇會兒。扭頭看花喜,正吃桂花糕,吧唧吧唧的,一點兒也沒有要來跟着學的意思。
月墀嬤嬤這時已經講完了行禮,正講宮中走路的步子:帝王是龍步,皇子是太平步,文臣是端步,武將是虎步,公主和宮妃都是蓮步,宮女是貓步……我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個不住,忙招呼一旁悠閒地喝着冰菊花茶的花喜:“花喜你瞧這步子好玩兒,你快也來學。”
花喜瞪我一眼說:“我早會了。”
咦?花喜好像什麼都會,我愣了一下。花喜喝完了茶,又補充:“這些步子都是祭祀啊大典啊之類的場所才用,平時你愛怎麼走就怎麼走。不過,過兩天你可得走蓮步登鳳台,還不快學?”
我吐個舌頭,立即就把蓮步給她走出來了。
花喜驚訝得直瞪眼:“戴小星你那麼會偷懶的,怎麼一下就學會了?”
我清了清嗓子,學着花喜訓斥我的樣子,道:“花喜,這又不是看戲,並不是所有流落民間的公主都成長爲了傻子。”
花喜敲我腦門:“我也沒說你傻,我說你這人真是的,這不是可以不偷懶麼?平常怎麼沒這麼勤快?”
我向她勾勾食指,她走了過來,我就湊過去神秘地說:“其實嘛,你在旁邊吃吃喝喝多礙眼啊!我趕快學完,之後盡情偷懶,跟你搶吃的。”
氣得花喜追着我打,半路上還抄過來一把掃帚,彷彿撲殺家禽那般。
兩個訓導嬤嬤看着我們大鬧,面面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