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記得我剛吐得差不多了,就被小魚拖着跑出了書院,在先生髮現窗下有一灘嘔吐物之前,跑到了絕對安全的地方。據小魚說那地方是全皇宮收集夜壺馬桶來清洗的處所,只在子、醜、寅三個時辰有人當值清洗,平時沒人肯接近。
我們躲在一大架子牽牛花後面,不用說,這地方也是小魚提供的。我之前從沒有這樣吐過,捂着肚子亂哼哼。小魚卻好像見慣了,直說沒事兒沒事兒,把我後背輕拍了幾下,我就好得差不多了。他還很神奇地拿出了一條像模像樣的帕子,遞給我,讓我擦拭。
這回輪到我誇他:“我說小魚,有沒有什麼事情是你不知道或者不會的啊?”
小魚一如既往地得意:“暫時還沒有。”
小魚說我可能是吃了過多的糕,喝了冷茶,又跑來跑去吸進去許多冷風,纔會驟然嘔吐,只要吃清淡些,睡一覺就好了。我瞪着兩個眼睛做乖巧狀點頭,依然有點兒虛弱。
回香溪宮的一路我都是半掛在小魚胳膊上,小魚皺着眉頭嚷嚷:“你還說你不沉。”
我賠笑:“這不是多吃了幾塊糕嘛……”
小魚送我到了糕點房裡,囑咐過我要多休息,養好了病就找他玩兒,然後悄悄溜走了。我也就想悄悄溜回房去,睡上一覺。沒料到剛進了寢宮院子,就被花喜一把抓住,劈頭蓋腦吼道:“你怎麼玩兒了這許久?剛皇上派人傳旨,晚上過來用膳。”
我一哆嗦:“啥?”
花喜道:“你趕快打扮打扮吧,你皇帝爹要來了!”
這是個什麼爹哇,早不來晚不來,人傢什麼時候嘔吐他什麼時候來。我心裡很不舒坦,不由得就想起小魚的那套“駙馬論”來。
我苦着一整張臉和花喜撒嬌:“我剛吃了好多糕,喝了好多冷茶,還不知在哪兒吐了一堆,現在哪兒有力氣打扮啊……”
花喜愣了一下:“小星你吐了?”
看花喜這副關心的模樣,我一下子滿心柔軟,含了一包淚委屈道:“就是嘛……可難受了……”
“哈哈哈哈……”花喜卻忽然大笑起來,笑到一半覺得不厚道,把嘴捂住了,憋着笑對我說,“哎喲不好意思沒忍住,我、我給你拿熱水去,你趕快上牀躺會兒,一會兒我叫人給你打扮……嗯……”
我大窘:“有、有什麼好笑的!”
花喜很認真地說:“你是戴小星啊,只吃不吐的啊,吃了那麼多好東西,怎麼就捨得吐了……嘿嘿……”
我無語。破花喜,就知道諷刺我。
不過花喜雖然諷刺了我,卻一點兒都沒有怠慢,親自把熱水給我端來,看着我喝了,又把我摁在牀上,壓了兩牀被子。我被捂得發懵,昏昏沉沉就睡了過去。這麼睡過去,並不多麼踏實,彷彿做了幾場荒謬的夢,又彷彿還能聽見花喜指揮侍女們在外面忙碌。過了不長不短的一段時間,花喜又進來了,拿了套乾淨的衣服。
我賴着不起來:“花喜我不要吃飯。”
花喜哼一聲道:“真難得,那就別吃了,一會兒皇上吃飯,你坐一邊兒看着。”
我只好說明白:“那……我要吃飯,不要見爹。”
花喜皺眉:“怎麼還喊爹喊上癮了,一會兒見了記得叫父皇。”
我使勁扯住一角牀單,蜷成貓狀。
花喜皺着的眉頭舒展開,變成一個奸詐的笑:“你不起來也好,就在這兒開飯,也好讓皇上看看你這小貓窩多麼亂。”
我“蹭”地爬起來,使勁瞪一眼花喜,開始梳洗打扮。
父皇過來的時候穿着便服,身邊只跟了那個在初進宮時迎接過我的公公。我規規矩矩拜過了父皇,把他請到上座,隨後坐在他下首。春好玉錦等人幫了應幫的忙便退到了外面,花喜帶着幾個小侍女上完菜也要告退,父皇卻把她叫住了。
我有些驚訝。父皇叫下了花喜後,又問我:“小星,朕聽聞你在宮裡,平日飲食起居都同花總管一起,可有此事?”
我點頭:“有啊,花喜多好啊,我們一起吃一起住的十多年了。”心想他這表情挺和藹的,不像是要追究。
果然,他聽完就微笑了:“如此甚好,我之前尚擔心你獨個寂寞,如今有花總管在,我也省心不少。今日家宴,花總管便不用拘禮,一道坐了吧。”邊說還邊指指自己另一邊的空位。
花喜微笑拜謝,就依父皇的意思,坐在了他另一側。
我看着花喜坐下,笑得合不攏嘴,心想這個爹真開明,不由得張口道:“就是就是,花喜像我姐姐似的,父皇就把花喜也當女兒唄。”
父皇神色一黯,花喜依然不動聲色,我來回看着他們兩個,不明所以。後來還是父皇先開了口:“正是,朕與花總管也算……”
他“算”了半天,沒“算”出個所以然來,花喜這才微笑接了一句:“皇上,您一直叫奴婢‘花總管',奴婢實在惶恐。”
她這麼一說,我才恍然覺得了父皇話中的彆扭,父皇似也作此想,便欣然道:“是了是了,以後我也隨小星叫花喜吧。”
這話說完,花喜與父皇又互成對望微笑之勢,我嘆了口氣。
父皇轉而看我:“小星怎麼了?”
我嘿嘿笑:“你們只說話沒人吃飯,我又不敢先吃,這不就餓了嘛……”
父皇哈哈大笑,提箸夾了幾片糖藕,又示意我和花喜,花喜含笑瞪了我一眼。
我從善如流地也夾了幾片糖藕。
父皇一面隨意吃幾口,一面隨意問幾句近況,我一般都隨意推給花喜,花喜便也隨意答上幾句。氣氛如此和緩,我很喜歡,心想小魚那些言論可真是危言聳聽。
父皇似乎吃飽了,放下筷子,拿起了茶盞。依禮數,我做女兒的也不應再吃。那邊花喜反應很快,依樣放筷子拿茶盞,又給我使眼色,我卻很不甘心地看着還剩大半盤的肉丸子,心想都說了是家宴,那我至少得再吃個丸子。
就這當兒,父皇開口:“小星,你今年十六歲吧?是該嫁人的年紀了。”
這麼突兀?我伸向肉丸子的手一抖。
“不、不急吧?”我聲線顫抖。
父皇彷彿沒聽見,繼續說:“那逍遙關守將沙淨天,是先虹妃的侄子,只比你大七歲,已做到了三品的天武少將軍,年輕英武,配你倒也相當。”
我一副噎住的表情,脫口便問:“這、這是要把我嫁去邊關麼?就是說……只比和親稍好一點點的麼?”
父皇見我這副德行,失笑道:“朕好不容易尋了你回來,如何捨得送你遠嫁?朕可保你縱使嫁與他,也不必隨他守關,他出徵時,朕便特許你住回宮裡來吧。”
條件倒是不錯。“可我不認得他啊……”我還是有些擔憂。這麼年輕就這麼有成就?這人肯定不正常嘛。
父皇飲口茶,道:“這你莫怕,他不日便將還朝,入書院研讀數月,你到時便可與他會面,熟絡熟絡,大有機會知他品貌如何。”
我賠笑:“哦,先熟絡熟絡啊……那、那就先熟絡熟絡……”
父皇滿意而去,我和花喜並一干侍女們送他到了宮門口。折回來的時候,我無精打采,花喜卻笑得詭異,一把敲在春好頭上,斥道:“你就別憋着了啊!”
春好領頭,侍女們便都“咯咯咯咯”笑起來,彷彿一堆小母雞。邊笑還邊說:“恭喜公主,不日便有駙馬啦。”顯見方纔個個都在外面偷聽。
我悲憤萬分:這些小破丫頭!
小破丫頭們對駙馬這回事兒叨叨個不停,我雖不很樂意,卻並不阻攔。她們平日沒什麼樂趣,拿我當個樂趣也好。花喜倒沒對這事兒過多評價,只到晚上睡覺時候,她才問了句:“小星,你不會討厭武將吧?”
我想了想說:“不知道耶……怎麼這麼問?”
花喜道:“皇上二次登基,最需要武將的支持。你這個駙馬,就算不是今日所說的沙淨天,也會是另一個武將。”
和小魚說的一樣。
想到小魚,我樂呵了,拉了花喜就說:“駙馬是武將便是武將吧,父皇中意那個沙淨天我就嫁那個沙淨天唄。花喜啊我跟你講,今天我遇到了一個人。”
花喜夢囈般道:“男孩子吧。”
“是啊。”我眯縫着眼睛笑。
花喜哼一聲:“我就知道。”
“哎,你聽我說嘛。這個人很奇特啊,我最初發現他時他可是坐在樹上的呢。皇宮裡哪兒好玩他都知道,又敢大肆批判皇室的人沒頭腦。他跟我都還不是很熟絡,就對着我嗚嗚哇哇哭了一通。我們去偷吃了糕點,我還差點兒吐他一身。哦對了,他還帶手帕的,還知道怎麼治嘔吐呢!”我越說越開心,“花喜,你以前沒見過這樣好玩的人吧?”
“他叫什麼?”
“小魚。”
“外號不算,全名叫什麼?”
“不知道哇。他也不知道我全名呀。”
花喜翻個身,幽幽地說了句:“小星,都快有駙馬了,別隨便喜歡人。”就睡過去了。
我瞪大眼睛,愣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