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金石砸過的後腦勺起了一個大包,我很心虛地找花喜,花喜果然又敲我額頭,差點兒把我前面也敲出個包來。她幫我塗了些藥,隨即支派春好去煮安神補腦的茶,說是怕我被砸得更傻。我連忙說:“不用了不用了,茶就算了,給我煮點兒吃的吧,不如燒一隻豬頭補補?”
春好“哈”地笑了半聲,被花喜瞪了回去,花喜道:“聽見沒,你叫她們都去燒豬頭,小星要把自己補成一個豬腦袋,大家都加把勁兒。”
我憤憤地說:“我一時說順了嘴,誰知道什麼東西能補腦呢?”
花喜笑着看我,對春好附耳幾句,轉身走了。
過不一會兒,春好地把一個小錘,一個小筐交到我手上,可憐巴巴地說:“花、花總管叫公主坐前面小池子邊上砸核桃吃去。”
我瞪着兩個圓眼睛與一筐子圓嘟嘟的硬果兒對視,半晌,撇下春好舉着個錘子昂然而去。
坐在小池邊,我撿幾塊碎石圍了一個細長的欄,把核桃在欄內排成一排,哐哐哐地一溜兒砸過去,瞬時便砸出許多。以往在村裡都是用石頭,或許砸了手,如今有個小錘倒還真方便。我把核桃仁剝出來,自己吃一顆,瞅見小池裡還有兩個小水禽驚恐地盯着我,一副餓壞了的模樣,就把核桃仁拋兩顆給它們,大方道:“你們也吃。”
小水禽們撲棱棱游到小池另一邊去,可憐我那兩顆核桃仁,生生沉入了水底。我趴在池邊看了好久,確信撈不起來,才氣鼓鼓地指着兩個小水禽罵道:“壞鳥兒,不吃早說啊,這不浪費麼!”
“鴛鴦不吃核桃,亦不會講話。”斜對面不知何時站着個看熱鬧的,此時更是出言調侃。他那聲音打死我都記得,可惡的沙淨天。
我拿核桃殼丟他:“你到底是個什麼人啊?我走到哪兒都能看見你。”
沙淨天微微側身避過,同時略一伸手,穩穩撈住了那核桃殼,向我道:“何必丟人?”
我頓時黑了一張臉,的確是我拿核桃殼丟他了,可“丟人”這倆字兒說出來,也太順了吧?怎麼聽怎麼像譏諷我。我剛要再回他幾句,他卻雲淡風輕地說:“聽說金石冒犯了你,我替他陪個不是。”
沙淨天賠罪態度很是不好,不過他這麼個人,肯爲了那天然呆親自來和我道歉,我也滿意得很,當下表示不計較,繼續低頭砸我的核桃。
沙淨天還沒有走,我砸核桃也覺得彆扭,就扔下核桃擡頭問他:“還想幹嘛?”
“最近可有誰來拜訪?”他開門見山地問。
“你。”我也簡單明瞭地答。
“將要出閣的公主,門庭居然如此冷落?”沙淨天自顧自搖搖頭,似乎不信。
我衝着他冷哼一聲:“還有誰會親自跑來看我啊?討好我父皇不就行了。我聽人說,有意思要攀親的,都把兒子往書院送,那裡面估計多得很,你若不逃學,也能見着許多了。是了,你還是我父皇親自送進去的呢,我估計他就是看上你了。”
沙淨天眉尖微挑。
他那副模樣客觀來講確然養眼,但我卻覺得實在惱人,我連忙說:“算了算了,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天天出門玩兒的。就算哪家來人看我,也都是花喜接待,你進去找花喜嘛。”
沙淨天脣角忽然揚起,似乎是在微笑,也不再答我,舉步往裡面去了。
我繼續砸核桃,心想這人真是莫名其妙,且陰魂不散。
待我將那一筐核桃吃去一半的時候,沙淨天又悠悠然走了出來。除卻殺瘋嬤嬤那一回,我每每見到他時,他不是正在翻牆,便是這副慢悠悠的架勢,一點兒也不像那能帶幾千幾萬個人衝鋒陷陣威嚴無比的將軍。我玩心大起,便調侃地問他:“喲,你就走出來了?怎沒翻牆?”
沙淨天不以爲忤,只是笑笑,順着我的話答:“麻煩。”
我討個沒趣,悻悻地端了核桃筐站起來,低着頭往裡走,那邊沙淨天卻忽然開了口:“慢些走,豬頭尚未燒熟。”
什麼?我幾乎以爲自己聽錯了,“倏”地迴轉身去預備狠勁瞪沙淨天一眼,沙淨天卻早走得遠了。我就要把手中的筐衝他背影扔出去,卻想起筐裡裝的是核桃,那可是補腦的好吃的,而我又肯定扔不了那麼遠,只好作罷,一個人嘟着嘴去找花喜。
花喜果然正在廚間,領着春好打理一整個豬頭,我只見過村上祭祀所用或是送給媒婆的生豬頭,從未見過在醬鍋裡亮閃閃這麼大一個,此時看得膽寒,躲在一旁。花喜見了我就笑:“你這就回來了?沒和你那‘準駙馬'多說說話?”
我哼一聲道:“他還和我說豬頭呢,我不理他。”
花喜笑得花枝亂顫,把醬汁濺了春好一身,春好也跟着笑。旁邊還有幾個平日挺低調的小丫頭們,此時也偷偷摸摸地笑。
我納悶:“有什麼好笑?我又沒說笑話。”
花喜道:“誰笑你?剛沙將軍進了廚間,把這些小丫頭們高興壞了。”
我又哼了一聲。
花喜笑盈盈地看我一眼,沒說什麼,待那豬頭顏色好了,她讓春好和其他侍女端豬頭上桌,自己卻把我拉到一角,悄悄說:“你當真不喜歡沙淨天?”
我拼命點頭:“這人煩得很。”
花喜道:“那好辦,你先別煩這事兒,我想我有辦法。”
我剛要問她什麼辦法,玉錦推門進來了:“花總管,還有菜麼?”然後看見我,連忙行禮,“公主……”
“看把你嚇得,行那麼多禮做什麼?快去開飯吧。”我想把她支派走,繼續問花喜,花喜卻說:“一起走吧。”
她那眼神告訴我:此事容後再說。我也就不再追問。畢竟花喜說有辦法,那我自然可以放寬心。
我吃多了核桃,再吃了許多豬頭肉,很是油膩。到晚上花喜帶春好出門領下月的物資,我就在園子裡走來走去消食。走過來風閣,前面場院上有個侍女正在打掃,我一看卻是玉錦,就跑去問:“怎麼你不在寢房呆着,跑到前面來打掃了?”
玉錦又小心翼翼地行個禮,低頭道:“是花、花總管……罰的……”
“罰?罰什麼罰?”我不明所以。
玉錦躊躇了半晌,結結巴巴道:“其實……其實花總管她……”
“小星!”
玉錦的話被熟悉的呼喚打斷了,我循聲望去,遠處牆頭,依稀能看出冒着兩個腦袋,一個自然是小魚,另一個我依照形狀辨認了半天,終於認出來那竟是金石。
小魚一如既往地雀躍:“喂!你猜怎的?沙淨天又出門去了,今晚都不回來,我和金石擺些茶啊酒啊,你來湊熱鬧如何?”
我“呀”地歡呼一聲就向他們撲過去,要翻牆,玉錦緊張地叫了我一聲。我略回過頭去,匆匆忙忙地說:“其實花總管人挺好,趕明兒我賠你工錢,聽你訴苦如何?我先玩兒去了。”三下五除二,越牆而去。
小魚和金石在外面接應我。小魚見我翻出來了,上來扶了我一把,金石歪着腦袋看我翻牆,讚了一聲:“你動作很快!”
我得意地說:“那當然啦,不就是翻牆麼,我很拿手!”
金石憨憨一笑:“沙將軍也拿手。”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小魚在一旁嘿嘿哈哈,我把他抓過來問:“去哪兒擺咱們的小酒席?”
小魚指指對面的鬱棠宮牆:“喏,翻進去就成,那邊是個小桃樹林子。”
我吼道:“還翻?沙淨天不是不在麼?”
小魚聳聳肩:“他不在我們也不能太過分不是?何況金石還在呢。要悄悄的。”
我瞭然。
當下三個人依次翻入鬱棠宮,那邊果然是片小樹林,此時花季早過,樹葉尚很蔥翠。小魚當先,我跟着,金石斷後,曲曲折折地拐了兩個彎,尋到了一處較爲隱蔽之處。那兒有一方石臺,四個小石凳,一看便知,是個幽僻的棋枰。
可嘆如今大雅之物要被我們大俗化,不過三個人倒也開心。石臺旁他們早預備了一堆物事,小魚和金石把那些東西一一取出擺放好,我只坐那兒看着。不多時,面前便有了一罈酒,一壺茶,幾套小杯,一碟花生,一碟炒小豆,一碟梅肉,一碟酥糖。
我大樂,便倒好了三小杯酒。小魚有些驚訝地看着我:“你會喝麼?”
我點頭:“會呀,當年和花喜沒少偷喝家裡的米酒。”
小魚失笑:“米酒和這個不同,這個你一喝就暈了。”
我不以爲然,看那一小杯白水似的東西,聞起來也與米酒差不了多少,怎麼就能暈。我想了想,先喝了一小口。
“呸!”我立即就吐了,真難喝!小魚歪在一旁笑,連金石也嘿嘿地笑我。
我扔下小杯,看他倆喝,自己轉而去吃梅肉和酥糖。
小魚邊喝邊問,金石就斷斷續續地講些他隨沙淨天打仗的事兒,一會兒說沙淨天如何不着盔甲,素袍上戰場,殺敵無數;一會兒又說沙淨天獨自衝入敵陣,斬殺對方將帥,自己卻連個擦傷都沒有。
我這會兒已經暈乎乎了,他說什麼,我只表示不屑。金石急了,哼一聲道:“你瞧不起沙將軍,只因爲你見識短!我們曾與蠻族將領作戰,那蠻族將領騎着一頭高大的駝背野豬,踩死我們無數兄弟。最後還是沙將軍制服了那蠻人,將他那野豬頭砍下來烤了祭旗……”
小魚笑:“金石連駱駝也不認得。”我卻只聽金石說“豬頭”,便樂道:“這算什麼?我寢宮廚間就有好大一個豬頭,等我去取來,嚇死你。”
小魚跟着起鬨:“好極好極,拿來下酒。你認得路麼?我和你去?”
我大手一揮表示不用,扭頭便走。三步兩步走到那翻牆之處,衝着牆嘿嘿一笑,心道:待我來翻你這個牆,我能翻進來也就能翻出去!
我一擼袖子,咬咬牙,使出吃奶的勁兒便往上一撐——“咚!”
我跌回地面,痛得說不出話來,人倒是忽然清醒了。我的腦袋啊!今兒個絕對不宜出行!
可是、可是……那與我腦袋相撞的,也絕對是個腦袋。
我忍着痛,拼命騎上牆頭,往下一看,一團黑乎乎的人影蜷縮在牆角,看來是被我撞暈了。我嘆口氣,翻了出去,把那人推一把,道:“哎,你是誰?怎麼也翻牆?撞痛了麼?我、我可不是故意的。”
然而這一推,我手上卻覺察到了異樣的潮溼感,味道也不甚對。
我一個激靈:難道是血?
是刺客吧?我當即就要逃跑,卻猛然想起了什麼,抓起那人衣袖一瞧,斑駁難辨,但——並不是黑乎乎的,那人穿的,原是一身素白的袍子!
倒黴!又是沙淨天。
沙淨天此時也認出了我,一貫淡定的眼神中驟然冒出精光,人常說的“殺意”大抵如此吧。便是以我的反應能力,也明白他這是不信我。但他自己都快死了,也並沒有什麼好怕的。我腦海中亂糟糟閃過幾個念頭,真個到了該說點兒什麼做點兒什麼的時候,卻是像花喜慣做的那般,伸手敲了他額頭一下,怒道:“瞪什麼瞪!又不是不認得我,一會兒你不準鬧騰,我揹你去找人治傷。”
我說完便去揹他,他仍不肯。一番推推拉拉之後,兩個人均喘着粗氣,他又嘔出一口血來。我急了:“看你平日是個正經人,這會兒都要死了,使什麼性子啊?”
“不能……不能讓御醫……知道”他虛弱地說。
這聲音聽到耳中,我才知道什麼叫做氣若游絲。他是真的不行了,竟是在求我。
我語氣也軟了下來:“誰說找御醫?我、我要回我的地盤,找花喜去,我家花喜比御醫強多了。”
沙淨天眼中閃過一絲迷離,一絲訝異,隨即失去了光彩。他似乎想點頭,卻一頭栽過來,整個人倒在我身上。
好、好沉。我調整個姿勢,把他架在後背上——當年在村裡我如此背過柴火,如今雖背的是人,但應該沒什麼大礙吧。
我順着牆角小步快跑,直往香溪宮跑回去。彼時宮內冷風嗖嗖地吹,路上竟連個人影也沒有。而我,終於慶幸這皇宮是如此清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