託卡馬克裝置的運行,自然不是設定好參數之後隨便按個按鈕那麼簡單。
儘管高能等離子體真正能夠維持穩定的時間只有不足十分鐘,但無論啓動前的準備工作還是啓動後的升溫過程,都頗爲複雜而漫長。
更是還要考慮到法國人的傳統效率。
因此,當Tore Supra完成全部測試項目,已經是足足兩個月之後。
好在ITER已經算是註冊過的正牌國際組織,各成員國都在此設有常駐機構和人員,足夠維持一個十幾人規模的代表團長期停留。
否則,光是延期兩個月所牽扯到的各種行政手續,就足夠讓人喝上一壺了。
“赫爾院士,我們已經整理出來了最近兩個月Tore Supra裝置的運行日誌。”
塞爾吉奧·奧蘭迪沒有敲門,而是徑直走入了羅伯特·赫爾的辦公室。
說着把一薄一厚兩份文件分別擱在對方面前:
“厚的這份是我們自用的完整版,包括三輪九組測試的全部數據,以及跟華夏方面預測結果的數學對照……薄的是簡略版,刪掉了整個後半部分和一些敏感參數,給各國代表團參閱。”
實際上,直到此時,前者都還感覺有些恍惚。
原本,他以爲自己負責的ITER和對方負責的磁約束聚變研究所會在Tore Supra升級的合作對象選擇上出現分歧。
哪怕不說大戰三百回合,也得妥妥地吵上一陣子。
結果,在幾乎所有人都完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赫爾的口風突然發生了180°變化,義正詞嚴地表示應該根據各國展現出的實際研究水平,而非單純依靠過往經驗做出選擇。
外人要是看見那斬釘截鐵的架勢,恐怕會以爲之前堅持要跟日本合作的羅伯特·赫爾是另外一個同名同姓的人。
當然,奧蘭迪很快也知道了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但這個時候對方已經華麗轉身,給自己建立起了理中客的形象。
他要是再糾纏不休下去,反倒顯得自己不顧大局了。
雖然赫爾最近每週都要在卡拉達舍研究中心待上三到四天,可以說是除去奧蘭迪以外最瞭解測試結果的人。
但此事畢竟關乎重大,所以他還是細細翻閱了一番,最終停在寫着結論的那一頁上。
“最大誤差不超過2.5%,數據擬合程度大於0.98……”
赫爾盯着兩個最關鍵的數字看了許久,然後嘆了口氣:
“真是瘋狂……”
又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擡起頭:
“教授,你確定ITER那邊不存在泄露Tore Supra運行參數的渠道?”
這是相當嚴重的指控,奧蘭迪登時就變了臉色。
剛準備怒斥對方不要太過分,卻只見赫爾首先搖了搖頭:
“抱歉,不是在懷疑什麼,是我想得太多了……”
先不說Tore Supra的絕大部分信息都是公開的,就算對方真的拿到了少數被隱去的部分,也並不影響這一理論模型的準確性和前瞻性——
不然法國人自己手裡的數據應該是最完整的,怎麼之前不見預測出來?
由於這段小插曲,辦公室裡的氣氛一時間有些尷尬。
最後還是自覺有些冒犯的赫爾率先打破沉默
“不過……這個簡略版,會不會還是有些太繁雜了?”
他有些憂慮地皺起眉頭:
“我的意思是,研究設施升級的具體決定畢竟還是要報到巴黎去做決定,那邊的人大多不懂技術……”
奧蘭迪則只是聳了聳肩:
“我在完整版文件的一部分章節名後面做了特殊標註,把這些內容單獨拿出來,就可以直接當做申請文件。”
赫爾往前一翻頁,果然看到結論後面打着兩個星號,不由得滿意地點了點頭:
“我準備下週一……不,明天就上報到原子能委員會,讓弗朗索瓦·畢加主席簽字!”
聽到這句話,奧蘭迪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在心裡暗中問候對方的全家。
不過,面子上還是正色道:
“之前和東京方面合作的各種材料都已經準備和上報了個七七八八,現在突然說要改……會不會遇到一些阻礙?”
磁約束聚變研究所是原子能委員會的直接下屬機構,如果就這麼報上去,那功勞不說全部,至少一多半都會是屬於赫爾的。
只有從長計議,他纔有機會利用ITER的影響力,在一定程度上扳回局勢。
但赫爾心裡也很清楚這一點:
“不用擔心,畢加主席本人其實不是很贊同之前跟日本合作的決定,看到如今的情況恐怕高興還來不及……”
事已至此,奧蘭迪實在也沒了繼續阻撓的理由。
再者說,Tore Supra的升級總歸有利於ITER計劃的推進,所以在這一輪博弈當中,他跟赫爾無非是誰大贏誰小贏的問題,沒必要真的撕破臉皮。
真正的輸家現在還被矇在鼓裡呢……
……
當赫爾帶着文件、硬着頭皮走進原子能委員會的主席辦公室時,畢加正站在窗前,一邊欣賞晨間景色,一邊飛速搖着磨豆機上的曲柄準備衝咖啡。
以後者的地位,當然可以專門找人負責日常瑣事,但磨咖啡豆算是他的愛好,很少讓別人代勞。
“主席先生,這是我們關於Tore Supra升級的最終報告……”
赫爾剛把文件放在桌上,還沒來得及說明情況,就被對方打斷了:
“正巧,我也準備跟你說這件事情呢……”
畢加把咖啡粉倒進滴濾漏斗,然後拍了拍手上的浮塵,露出公式化的笑容:
“這段時間我仔細想了一下……覺得雖然在ITER選址過程中,我們和日本人有過一些矛盾,不過我已經看過你之前報上來的材料,東京量子科學技術研究所和東京大學在聚變的理論研究領域確實有過人之處,跟他們合作雖然說出去不太好聽,但確實能獲得不少實際的好處……”
畢加這個人算是“公認的容易引導”,所以被說服並不出人預料。
不過在這個節骨眼上態度反轉,倒是讓赫爾有些哭笑不得。
但他也知道這事怪不得別人,只能繼續按照之前想好的方式開口:
“實際上……我這次過來就是想跟您說,磁約束聚變研究所擬定的合作對象發生了變更,這對於Tore Supra的升級改造工作,甚至對於整個可控聚變研究項目來說都很重要……儘管這份報告因此而推遲了大約兩個月,但整體工期反而可能提前……”
面對眼前的情況,畢加心裡也有點繃不住,但臉上的表情卻沒有變化。
作爲法國方面參與過ITER選址談判的成員之一,他本來也不太願意跟日本人打交道,之前只是出於理性原則才說服了自己而已。
現在聽到更換合作方,高興還來不及:
“哦……那就是美國人鬆口了?”
他端着咖啡杯回到座位上,努力表現出一副內行的樣子:
“我早就聽說過,勞倫斯·利弗莫爾國家實驗室在等離子體控制和電磁場研究方面的綜合水平冠絕全球。”
“其實在整個90年代的ITER籌備階段,美國都是我們最優先的爭取目標,只不過因爲上世紀末的一系列分歧,纔出現了不少波折……總之,如果他們回心轉意,確實是比日本人更好的選擇。”
赫爾的額頭上終於冒出了一滴冷汗。
作爲一個純外行的行政官員,畢加能在短短几個月時間裡瞭解到這麼多東西,顯然是專門做了不少功課。
如果擱在以往,技術人員或許會很欣賞這樣一位領導。
但現在,赫爾寧肯對方只是個無情的簽字機器……
“也不是美國人……”
這一次,畢加的面色終於僵了一下。
但爲了挽尊,還是馬上重新恢復笑容:
“啊……那俄國人這些年的研究進度基本停滯,但畢竟是最早提出託卡馬克概念的國家,庫爾恰托夫研究所的負責人科瓦爾丘克院士跟我很熟,是個有些古板但可靠的老傢伙,跟他們合作也還算不錯,最多進度可能會慢一點,還有就是得格外管好酒精類飲品的提供量……”
聽到這裡,赫爾無奈地指了指着桌上的文件夾:
“算了……反正篇幅不長,您自己慢慢看吧。”
畢加被他這副模樣搞得有些迷糊,但還是依言翻開文件,並一目十行地略過了前面諸如“合作精神”、“共同願景”之類的公式化內容。
終於,在倒數第三頁上,他看到了乙方簽署的機構名稱——
“啊?”
“廬州物質科學研究院是什麼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