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一份報告而導致休會,還是不定期休會,別說是剛成立沒幾年的ITER,就算放眼整個人類科學史,也算是不太多見的場面。
但既然發言者和東道主都已經同意,其它人倒也沒有反對的理由。
與其這樣亂糟糟地繼續下去,還不如花上幾天時間整理思緒,或者是找機會跟華夏代表團討論一下。
儘管可控核聚變的最終實現看似仍然遙不可及,但哪怕只從最狹隘的角度考慮,一項全新的理論也會催生出幾十上百篇高影響因子的論文,至於跟在後面的灌水之作,則更是如過江之鯽般數不勝數。
甚至有很多時候,一整個方向的研究,都是在吃某個天才前輩的老本。
因此,彭覺先剛合上筆記本電腦,就被一羣神色各異的學者團團圍住。
美國人的問題比較直白:
“彭教授,您提到的螺旋場調製是否需要重新設計磁體線圈?”
俄羅斯代表則更關注數據來源:
“這些波形是否基於EAST的實際運行?”
意大利人則充分扮演氣氛組的角色,不知道從哪掏出個相機來給這一幕拍照……
黃知濤縮在記錄席上瘋狂敲擊鍵盤,單身二十五年練出的手速甚至有些跟不上各國代表的熱情,餘光瞥見森田康弘帶着兩名助理快步離場,灰白頭髮在走廊拐角一閃而逝。
而本該緊隨其後的兒玉敏雄卻逆着人流從外面回來,並擠到華夏代表團附近,用生硬的中文搭話:“方先生,貴方是否需要日語翻譯?我大學時輔修過漢語言……”
“感謝,但我們的翻譯足夠專業。”
方鑑明微笑着將人擋在三步之外,後背已滲出冷汗——日本代表團顯然急了。
與此同時,森田康弘在走廊裡堵住了正在前往洗手間的赫爾:
“JT60SA的磁約束優化方案已經通過初審,但如果貴方有相關需求,後面也可以進一步調整方案……”
這句話乍一聽好像有點不着邊際,但赫爾心裡跟明鏡一樣。
日本人這是在試探自己的態度。
他刻意加快語速:
“放心,已經達成的合作協議不會更改,至於方案調整……現在討論這些爲時尚早,畢竟還不能確定華夏那邊的新理論就是正確的,後面如果有相關需要,我們會再次安排新的見面……”
這番表態雖然有些官腔,但意思倒是跟之前森田的態度幾乎如出一轍,讓後者多少鬆了口氣。
卻並沒有注意到,對方提到的是“已經達成的協議不會更改”——
還沒簽字的內容可是另一回事。
赫爾此前力主和東京量子科學技術研究所展開合作,並不是他有多喜歡日本人,單純是因爲ITEA,或者說WEST的升級有求於人而已。
現在有了其它選擇,他自然要騎驢找馬,做兩手準備……
直到兩個小時之後,彭覺先才終於得以從會場脫身。
上車之後,他幾乎立即解開領帶癱進座位,揉了揉因爲長期熬夜而血管砰砰直跳的額角。
這個時候,方鑑明也跟着坐到旁邊,手裡還拿着杯尚未開封的咖啡:
“羅伯特·赫爾剛剛找到我,說希望能跟我方單獨會談,時間和地點都由咱們確定,您看……”
原本已經有點打瞌睡的彭覺先頓時清醒過來:
“赫爾?”
他還以爲是自己聽錯了:
“不是奧蘭迪?”
方鑑明搖搖頭:
“近水樓臺,奧蘭迪那邊還未必知道會場裡具體發生了什麼……”
彭覺先心說自己好像觸發了法國人的某種天賦,不然實在很難解釋對方爲什麼倒戈如此之快。
接着轉頭看向身後還沒從震撼中回過味來的黃知濤:
“小黃,你把會議記錄給我看一下。”
之前的高頻率問答讓他的腦子都有些過載,現在需要總結一下各國代表的立場傾向。
“啊?哦……”
黃知濤趕緊掏出電腦,打開了還沒來得及整理的記錄文檔。
一目十行地掃過一遍之後,彭覺先深吸了一口氣:
“回覆赫爾,就說同意會談,安排在今天下午一點鐘。”
方鑑明點頭,剛準備起身回覆,就又被叫住:
“還有,你去按照常院士傳過來的預測模型準備三套不同比壓力下鋸齒行爲的預測參數,精度控制在±3%左右,我休息一段時間,午飯時候叫醒我……”
“……”
……
當赫爾踏進頂層的小會客廳時,茶几已擺好了三組密封檔案袋。
在這種情況下,雙方几乎屬於明牌交流,加之時間緊張,所以只是一番簡單寒暄之後,便很快進入正題。
“我剛纔看公告,好像明天有一次Tore Supra的臨時測試?”
彭覺先晃着咖啡杯輕笑。
“例行的數據採集而已……沒辦法,你提出的新理論實在過於……新穎,需要重新獲取很多數據才能驗證其合理性,”
赫爾嘆了口氣,但緊接着便圖窮匕見:
“不過,如果貴方能提供更加具體的工程方案,那倒是可以明顯縮短測試周期。”
對於這番試探,彭覺先表現的不置可否,甚至沒有直接回應,而是頗有些遺憾地搖了搖頭:
“恕我直言,赫爾院士。”
他上半身微微前傾,拉近了二人之間的距離:
“按照我們最早達成的約定,日本代表團根本不應該出現在今天的會議上,更不應該參與ITEA第一個週期的測試分配……”
赫爾什麼場面沒見過,當然明白對方背後的意思。
但他也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不可能這麼早就明確給出什麼承諾。
於是裝出一副爲難的樣子:
“東京量子科學技術研究所是以幫助Tore Supra升級條件,才得以加入到第一個週期的測試當中,這不是我一個人能改變的……當然,如果華夏方面能夠取代上述作用,幫助WEST的升級改造工作順利完成,那麼自然就沒有這些事情了。”
第一輪交鋒下來,雙方已經初步瞭解了各自的條件。
彭覺先乾脆挑明:
“這樣吧赫爾院士。”
他指了指桌上的三份文件:
“我方根據新的理論模型,對幾個不同比壓力下的鋸齒行爲做出了預測……在高約束運行條件下,鋸齒崩塌時混合半徑接近於裝置半徑的57%,並且崩塌行爲會導致芯部電子溫度下降10-45%不等……當然還包括一些其它的參數,貴方可以拿回去自行驗證。”
這個意思很明確。
如果Tore Supra裝置測試出的結果跟預測一致,那就基本可以說明理論模型準確。
或者,至少比過去的不完全磁重聯模型更準確。
赫爾幾乎是下意識地伸手。
但彭覺先眼疾手快,先行按住了檔案袋:
“完成驗證之後,如果需要更具體的工程解決方案,那麼我方需要額外60%的測試時間……別擺出這種眼神,踢掉日本人之後你們還能多出40%分給其它幾個國家,怎麼算都是不虧的。”
“另外我聽有傳聞說,東芝重工爲JT60SA定製的離子源……熱負荷測試好像沒達標?”
後半句話來的十分突然,讓赫爾有些不明就裡:
“什麼意思?”
“意思是,就算理論層面一切順利,相關設備也必須保質保量才能真正解決問題。”
彭覺先進一步解釋道:
“偏濾器、離子加熱設備和超導磁體系統必須從廬州採購,否則我方不予保證升級之後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