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小時後。
一架空軍塗裝的新舟60正穿梭在綿延無際的秦嶺上空。
儘管客艙內部已經進行了了專門的主動降噪設計,但兩臺渦槳發動機發出的低頻震動還是能沿着機體結構傳導到艙內,無情摧殘着裡面每一個人的耳膜。
山區對流層的紛亂氣流更是讓這架小飛機時不時被拋起又下墜,更進一步惡化了本就一般的乘坐體驗。
但此時此刻,客艙裡面的幾名乘客卻根本無暇估計這些。
坐在第一排的程俊紅將筆記本電腦屏幕亮度調到最低,指尖在鍵盤上敲擊的節奏似乎比耳邊的嗡鳴還要沉悶,飛機舷窗外翻滾的雲層像極了他此刻混沌的思緒。
《無偵8乙號複合偵察模塊測試報告》——
這個標題已經被他修改了好幾次,但仍然不夠滿意。
作爲科研人員,他本能地迴避那些過於決斷的詞彙,即使心裡清楚這份報告將宣告他三年心血的終結。
“根據2010年7月12日至18日在閻良進行的第三次系統測試結果,無偵8乙號方案的光學和紅外偵察模塊在整個過程中表現穩定……”
程俊紅的手指停頓了一下,刪掉了“表現穩定“幾個字,改爲了“基本滿足設計要求”。
他必須保持專業上的嚴謹,即使這意味着削弱報告中爲數不多的亮點。
“但在雷達測繪成像功能的測試過程中,發現由於機載供電系統功率不足,三種偵察模式無法同時達到最佳工作狀態。經測算,需額外增加2-3千瓦供電功率才能完全實現設計功能……”
他盯着這行字看了很久,彷彿能從字裡行間看出解決方案似的。
但實際上,如果真的有一個哪怕有可能實現的解決方案,他都根本不會坐上這架返回蓉城的飛機。
片刻之後,他還是繼續敲下鍵盤:
“……在現有技術條件下,渦輪發電機功率瓶頸導致的SAR雷達性能波動問題難以通過常規手段解決……”
“……”
文檔光標每跳動一次,都像是往這位新晉總設計師的太陽穴裡釘入一枚釘子。
他刪掉這行字,對着屏幕沉思良久,就好像修改措辭就能改變事實。
但最後,又按照原樣重新輸入了一遍……
不知道過了多久之後,離開上升氣流區域的飛機終於變得平穩了一些,剛纔一直沒來得及起身的空乘人員也適時開始提供客艙服務,向程俊紅遞上一杯咖啡。
這個時候,文檔末尾的頁碼已經跳到了第27頁。
一口熱咖啡下肚的程俊紅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緒,隨後突然意識到,自己通篇都在用委婉的說法構築防線——
“建議保留技術儲備”實則是“承認失敗”的體面說法,“爲未來吸氣式高超音速飛行器積累經驗”不過是“當前方案不可行”的遮羞布,至於“預計2025年前難以實用化”則完全是一個估計出來的結果……
他端起紙杯的手晃了一下,褐色的液體差點溢出邊沿。
他想起閻良基地的那架殲偵8C驗證平臺,它機腹下方那個臨時改裝出來的吊艙本該容納最先進的複合偵察模組。
可現在,卻成了整個方案最大中的缺陷。
程俊紅望向舷窗外,雲層已經散開,陽光刺眼地照射進來。
他拉下遮光板,繼續完成報告的最後一個部分,試圖在承認失敗的同時,爲未來的可能性留下窗口:
“雖然當前存在技術困難,但亞燃衝壓發動機在高超音速飛行器領域具有不可替代的優勢。火箭發動機無論如何不是長久之計,建議在條件成熟時重啓相關研究……”
每一個措辭都經過仔細斟酌——既不能顯得過於樂觀而缺乏專業性,又不能太過悲觀而徹底否定項目價值。
儘管程俊紅非常清楚,一旦轉入技術儲備,原型號獲得重啓的可能性基本微乎其微,大概率是等到另一個項目使用相關技術。
而那時候的負責人,也往往不再是當初的提出者
但無論如何,這畢竟都是他兩年來的心血。
“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至少保留了技術儲備的可能性。”程俊紅這樣自我安慰着,同時將報告保存起來。他把手中的紙杯捏扁,好像在和眼前這個幾乎進入死局的項目告別。
緊接着,又向乘務員要了一杯咖啡。
……
即便對於新舟60這樣的渦槳客機來說,從鎬京到蓉城的距離也並不算遠,飛機很快就開始降低高度。
客艙廣播中也傳來提醒:“各位乘客,我們即將降落黃田壩機場,請繫好安全帶,收起小桌板……”
程俊紅合上電腦,稍微整理了一下混亂的思緒。
透過窗戶,他已經能看到機場的熟悉輪廓,以及停機坪上三三兩兩總共十來架已經完工等待交付或是尚未噴塗最終塗裝的殲10戰鬥機。
其中大約有一半是殲10E,以及升級過雷達和綜合航電系統、但仍然使用二元可調進氣道的殲10EB。
兩年前,出口到南亞某國的殲10E在一次小規模衝突中面對幻影2000-5打出了個漂亮的3:0戰績,雖然從實際情況來講,仗着射程優勢用中距彈欺負格鬥彈跟飛機本身未必有太大關係,但實際戰果的取得還是讓這個型號名聲大噪。
一時間,經過升級的殲10EB戰鬥機和SD10空對空導彈甚至遠銷南美,給國家換回了大量急需的鐵礦資源。
蓉飛集團之所以能拿出資源,在無偵8一個型號上搞內部平行競爭,也在很大程度上得益於此。
想到這裡,程俊紅的心情總算變得稍微好了些。
畢竟不管怎麼說,一切還是在向好向上發展。
他相信,即便乙號方案最終失敗,隨着以後需要研發的型號越來越多,自己也應該還會有擔綱總設計師的機會。
重新收回思緒時,新舟60已經來到了跑道正上方。
這時候,程俊紅突然注意到機場停機坪上還停着一架不太常見的飛機——
流線型的機身,尾吊式發動機佈局,在陽光下泛着銀灰色的金屬光澤。
“獵鷹8Z?“程俊紅眯起眼睛,幾乎是一眼就認出了這架空34師的公務機。
這種由華夏航空動力集團和法國達索合作研發的頂級公務機航程超過12000公里,加粗客艙帶來的舒適性堪比普通支線客機,而價格更是天文數字,即便以支持國內航空產業的名義,空34師也僅裝備了十來架,通常只用於非常重要,但乘客規模又不太大的專機任務。
平穩降落之後,隨着飛機緩緩滑向同一個停機坪,程俊紅能更清楚地看到那架獵鷹8Z。
奇怪的是,機場並沒有鋪設紅毯或懸掛歡迎橫幅,也沒有看到接待隊伍。這不符合高級領導視察的常規流程。
“也許是臨時起降?”程俊紅暗自猜測,但很快又搖搖頭。
自己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處理,乙號方案的問題已經夠他頭疼了,上級領導的行程與他何干?
在地勤人員的引導之下,小飛機很快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停機位。
就在一架包着迷彩雨布的殲10EB旁邊。
客艙乘務員迅速打開舷梯,並在客艙通話中表示已經可以離機,程俊紅帶着幾名隨行人員迅速起身。
一輛MPV已經在不遠處等待着他們。
在前往辦公區域的路上,他一直沉默不語,手指無意識地敲擊着裝有報告的電腦包。
大約二十分鐘之後,程俊紅終於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四天前,當他離開這裡的時候,心裡還滿是對飛行測試結果的期待。
但現在,心情卻已經截然相反。
“小呂。”程俊紅休息片刻,接着拿起桌上的電話,找到綜合科的一名科員,“你來我辦公室一趟,有份資料需要打印出來,然後裝訂。”
他打算先去找楊偉副總看看,聽聽這位老上司的意見。
雖然報告內容有些令人沮喪,但對方經驗豐富,或許能指出一些他沒考慮到的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