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軒妮不客氣地說:“我猜啊,這些吃食進了戲院裡面,賣給坐在那裡聽戲的觀衆,得分錢給戲班子。
所以就比外面要貴三成。”
沒等楊金水點評,朱常浩忙不迭地質疑:“憑什麼吃食也要分錢給戲班子,難不成他們還要分出人手幫忙賣東西?”
朱常瀚卻說:“可是我覺得大姐說得有道理。
朱軒婉也在一旁連連點頭,“對,對,對,我也覺得有道理。”
朱常浩轉頭看着朱軒婉,“你覺得有道理,你給說說,什麼道理?”
朱軒妮鼓勵道:“老三,你就給老二說說,敲敲他的榆木腦袋。”
朱軒婉忸怩地說:“大姐,二哥,我要是說的不對,你們可別罵我。”
朱常浩還沒開腔,朱常瀚連忙答話:“二姐你放心,我們絕不會說你的。大家只是猜一猜,猜不中很正常。”
朱軒妮瞪了朱常浩一眼:“老三你放心,老二要是敢犯渾,我大嘴巴抽他。”
朱常浩脖子一縮,不敢吱聲。
“我覺得吧,觀衆願意買票進戲院子,肯定是奔着戲班,奔着戲班的角來的。演員在戲臺上唱得好,觀衆聽得痛快了,有錢的直接給賞錢,要是沒錢的多買兩包吃食還是可以的。
所以這吃食進了戲園子,在戲臺下一賣,價格貴了,應該就是這個道理。”
“楊公公,你說大姐和二姐說得對不對!”朱常瀚迫不及待地問道。
“戲院裡有規矩,人家在臺上唱戲,總不能往臺上撒錢打賞。那是街頭耍把式的做派。在戲園子裡,有花牌,明碼標價,什麼樣的花牌什麼樣的價。
你要是在戲臺下聽痛快了,錢包鼓,就花錢買一塊花牌,送給戲臺上的角兒老闆。
買花牌的錢,就由戲班和戲院分。名氣大,有名角的戲班子,拿八成。要是一般的戲班子,只拿五到六成。
要是初到北京,名氣還沒打出來的,得靠戲院給機會,只能拿兩成。
這叫市場調節,本質是跟着觀衆喜愛追捧走的。”
朱軒妮欣喜地點點頭,“對,對,這就叫無形的手,市場自我適應。”
楊金水心裡咋舌,我的長公主,你這天天看的什麼書啊?你才十歲,過於早慧不好,而且你只是長公主
朱常浩在一旁說:“楊公公,吃食,我們討論的是吃食。”
“大少爺,不急。正如二小姐說的,有錢買花牌,一般的普通人買不起花牌,就多買些吃食,也算是打賞。
不過這吃食,戲班子分得少,一般都是三成,基本上是固定的,哪家戲院都是這個規矩。”
哦,原來是這樣。
四人恍然大悟。
朱常瀚敬佩地說:“大姐就是大姐,一猜就中。二姐也厲害,比我的腦子好使。”
朱常浩訕訕地看了他一眼,說的好像誰的腦子都好使似的!
進了戲園子,這裡不大,大約三百平米,前面是戲臺,中間是空地,擺着十六張桌子,都不大,四人還算寬敞,五六人坐就有些擠了。
這裡只有買了甲等票的人才有資格坐。
兩邊是兩條過道,買了乙等票的觀衆有張凳子坐,買了丙等票的,只能見縫插針地站在那裡聽戲。
此時兩邊過道,滿滿當當坐着站着兩三百號人。
中間甲等座就有點空,都坐的有人,但有的桌子只坐了一兩個人。
夥計上前去,說了幾句好話,把觀衆拼到其它桌子上,空出兩張桌子來。
楊金水領着四位皇子皇女,坐在中間位置好的桌子旁,六名隨從坐在旁邊的桌子。
其餘喬裝的警衛三三兩兩地散在乙等和丙等票觀衆裡。
戲臺上正在演出。
俞巧蓮釵荊裙布,扮演七女,樸素的衣着裝扮卻掩不住她的明豔動人。
她與另一位女演員扮演的董永,在戲臺上對演。
董永賣身爲奴,七女洗衣漿衫,兩人爲了美好的生活,願意互相扶持,共同勞作。
經過辛勤勞作,董永的三年賣身契變成百日。
這天百日期滿,董永終得自由,他與七女這對相濡以沫、風雨同舟的患難夫婦,終於可以迴歸家園,即將過上男耕女織的美好生活。
迴歸路上,他們心情澎湃,自由歌唱,憧憬美好生活。
七女唱道:“樹上的鳥兒成雙對。”
董永對唱:“綠水青山帶笑顏。”
七女唱:“隨手摘下花一朵,”
董永唱:“我與娘子戴發間。”
“從今不再受那奴役苦,夫妻雙雙把家還。你耕田來我織布,我挑水來你澆園。”
朱軒妮雙肘撐在桌面上,託着自己的臉頰,呆呆地看着戲臺上來回的七女和董永,嘴裡喃喃地說。
“唱得真好,感情真樸實,好真誠,比那些酸溜溜的才子佳人戲,要好看得多。”
其他人,朱軒婉、朱常浩、朱常瀚,跟其他觀衆一樣,盯着臺上,目光跟隨着七女和董永的一舉一動,耳朵聽着她倆唱的每一個字。
聚精會神,如癡如醉。
一曲唱完,臺下的觀衆齊聲叫好,聲音如雷,幾乎把整座長安戲院都給掀了。
換上其他角色過渡,下面的觀衆也神情放鬆。
有的被臺上說的俏皮話,滑稽橋段給逗得哈哈大笑。
有的交頭接耳,輕聲交流着剛纔的沉醉。
楊金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緩緩地說:“《天仙配》是是根據東漢董永遇仙故事編成的。最先有話本的是宋元時期《董永遇仙傳》。
前元又被編成雜劇,名字叫《路遇》,用的是《商調》和《集賢賓》詞牌。翊國公郭勳所編的《雍熙樂府》有完整記載。
曲白簡單,陳腔濫調,只是一生一旦(兩小)戲。
後來弋陽腔流入池州,與當地方言、流行的崑曲海鹽腔和餘姚腔、九華山佛俗說唱、目連戲,還有當地民歌小調,幾經結合產生了青陽腔。
最初青陽腔的《路遇》,與雜劇截然不同,增加老末金星,成了地道的三小戲,非常風趣。
後來經過當地藝人不斷修改增補,《路遇》角色逐漸豐富,唱腔變得多姿,還增加了大量的科白。
黃梅戲興起後,也有《路遇》這本戲,角色更多,唱腔更優美。
後來湯義仍(湯顯祖)到江西、安徽一帶採風,聽到了青陽腔的《路遇》,驚歎不已。又聽到黃梅戲的《路遇》,更覺驚豔。親自捉刀,修改了黃梅戲的《路遇》,分成辭窯、鵲橋、路遇、上工、織絹、滿工、槐陰分別七場。
原名叫《織錦記》,後來才被人改爲《天仙配》。”
聽着楊金水娓娓道來,朱軒妮眼睛閃着光,“楊公公,你怎麼知道的這麼詳細?”
“大小姐,不才好歹也是大明文聯戲曲協會的名譽理事長。”
哦,朱軒妮猛然轉過彎來。
內廷左右兩相,司禮監馮保琴棋書畫,冠絕一時。
少府監楊金水書畫一般,卻有一副好嗓子,是出了名的票友。
據說目前在主持編寫《羣音類選》,要把古往今來,所有腔調唱曲、各色戲文,全部收集,整理成書。
是少府監贊助,戲曲協會上下鼎力協助、精神文明建設委列爲重點文化項目的大工程。
接下來俞巧蓮又上臺,繼續往下演。
槐陰分別是王母得知七仙女下凡,與凡夫俗子董永結爲夫妻,下令將七仙女抓回天庭。於是夫妻兩人,還有一男一女兩位孩童,一家人在槐樹蔭下惜惜告別。
前面七女和董永有多幸福,這段就有多刀人。
偏偏王母等反派都沒出來,只是叫人宣道旨意,再派太白金星來押解七女迴天庭。
太白金星是老好人,當初就是他和土地兩人暗中撮合七女和董永,現在拆散夫妻家庭,也是奉命行事,迫不得已,想恨他也恨不起來。
朱軒妮和其他觀衆一樣,聽着臺上俞巧蓮悲慼的唱詞,胸口被悲憤塞得要炸開。
朱軒婉更是低着頭流淚。
她們年紀小,男女情愛不懂,但是孩子跟父母分離,好好的家庭被拆散,好人被欺負,這些卻是看得懂,聽得明白。
朱常浩和朱常瀚也緊握着拳頭,眼睛透着怒火。
楊金水看在眼裡,暗暗讚歎,皇上雖然操勞國事,日理萬機,對諸位皇子皇女們也頗費心血,至少把他們教育得善惡美醜分得很清楚,“三觀”非常正。
但是也有不和諧的聲音發出。
隔着兩張桌子的一張桌子,坐着六個人。他們的桌子最前面,靠戲臺最近,又在最中間,是C位。
坐着的五六個人,卻看上去不是正經人,爲首那人,身形魁梧,一拍桌子,故意大聲嚷嚷:“黃梅戲就是帶勁,全是娘們,各個騷氣十足。”
他這句話,就是給一鍋火候正好、香氣撲鼻的上好三鮮湯甩了一坨狗屎進去。
周圍的觀衆被嚴重破壞心情,無不向他們投去憤怒的眼神,只是看到這六人都不是什麼正經人,各個不是尖嘴猴腮,就是五大三粗,還有刀疤臉、吊眉鬼,知道多半是街面上的混混。
於是敢怒不敢言。
朱軒妮怒氣沖天,準備上去呵斥幾句,被楊金水拉住。
“大小姐,不着急,先看戲。”
楊金水經常微服到各家戲園子看戲,這種戲碼見得多了。
玉皇街戲曲爲什麼鼎盛?
因爲那裡清靜。
各家大大小小的戲院,有官面的背景,也有商會或同鄉會的襄助。這六個混混敢進去,立馬被送到大牢裡吃老米飯。
但是玉皇街以外的地方就不好說。
尤其是羅馬街這樣地方,魚龍混雜,不僅有長安戲院這樣的戲園子,還有酒樓、旅館,以及暗娼和地下賭坊。
萬曆新政,四海晏清,可這些非法產業是無法徹底杜絕,只是從此前的純黑變成灰色,從猖獗變成小心翼翼,遊走在夾縫之間討口飯吃。
這六人就是這樣的人,屬於羅馬街的地痞混混。平日裡靠給暗娼和地下賭坊包娼庇賭掙點錢,機會來了就敲詐勒索。
慶梅喜這種從地方進京闖名氣,目前半紅不黑的戲班,在他們看來是最好的敲詐對象。
不黑,說明掙到錢了,有油水可榨。
半紅,說明還沒紅到位,沒有多少背景,敲詐了也不敢吱聲,只求舍財保平安。
他們不在玉皇街好好地唱,跑到羅馬街來唱,對於這六人來說,簡直就是天上掉元寶,不敲詐一番簡直對不起關二爺!
楊金水對這些混混的心思摸得很清楚,也知道接下來有什麼戲碼,所以篤定得很。
果然,《天仙配》唱完,這六人就迫不及待地站起來,大聲往外攆人。
“看完了就走,還賴在這裡幹什麼?”
“你們買的只是《天仙配》的戲票,看完了還想佔便宜嗎?”
觀衆們知道要有事,可是又不敢出聲,嘩啦啦沒一分鐘,戲園子只剩下楊金水、朱軒妮這桌五人,隔着兩三張桌子的六人,以及過道上站着的二三十人。
空蕩蕩的。
六個混混爲首的壯漢看到這情況,牛眼瞪圓。
嘿,還有不服氣的。
壯漢邁着六親不認的步子,帶着手下來到楊金水這桌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