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四維終究還是沉住了氣,沒有失態。
但是他臉上神情變幻,目光閃爍,還是讓楊金水心裡一笑。
皇爺叫我傳話,至於怎麼傳話,只要目的達到了,皇爺是不會追究用什麼方式。
馮保有馮保的傳話方式,我楊金水有自己的傳話方式。
“楊公公,學生在精神文明建設委員會主任任上,如履薄冰,戰戰兢兢,唯恐有負皇恩。而今能有賢才接任,學生是如釋重負。
楊公公,敢問是誰舉薦王元美(王世貞)接任學生的職責?”
楊金水高深莫測地笑了笑,沒有答話。
“楊公公,是學生孟浪了。”張四維訕訕一笑,“只是學生有些擔心,精神文明建設委員會雖然是清閒衙門,但是卻肩負着大明的教化重任,皇上對此期望甚高。
學生擔心王鳳洲難堪大任。”
楊金水身子往前一探,饒有興趣地問:“鳳磐公,這話如何說?”
張四維心裡暗暗一喜,事情有轉機。
“王元美才華,學生也是無比敬佩。
元美才學富贍、氣籠百代。
負博一世之才,下筆千言,波譎雲詭。而又尚論古人,博綜掌故,下逮書、畫、詞、曲、博、弈之屬,無所不通。
被世人奉爲嘉靖七子之首,實至名歸。
然才華卓著,並不意味着他就是撥煩之才。
八斗五車,並不能毛舉庶務。
神穎天發,並不能理劇剸繁。
高華典麗,並不能案無留牘。
領袖詩壇,並不能調和陰陽。”
張四維侃侃而談,說着說着,找到了清晰的思路。
“且王元美此人,自負才學,喜歡對國事時政評頭論足。
這幾年,他在《詞林》等報刊上大發厥詞,對萬曆新政含沙射影,尤其對內閣總理張相,冷嘲暗諷、指桑罵槐。
精神文明建設委,曾經與太常寺、江蘇巡撫聯文,兩次勒令《詞林》停刊數月,還點名批評了蘇州戲曲研究院。
好好地投身大明的文藝建設,不要再肆意妄論政事。”
楊金水看着張四維,淡淡一笑:“允許朝野出現不同的聲音,放開輿論,以新聞監督施政,這也是皇上欽定的國策,明發了各地。”
“楊公公,皇上定的國策自然正確英明,但前提是心懷大明社稷,公忠體國。
心正則言直。
可是王元美他心不正啊,楊公公。”
“哦,怎麼個心不正?”
“楊公公,此人慣用伎倆,就是站在道德上居高臨下,嚴於律人,寬於律己。看着公正中允,實際是對,皇上曾經呵斥過某些名士,玩雙標。
他做的必定是秉承正義,大公無私。
別人做差不多的事,只不過因爲跟他不是一夥的,就是徇私舞弊,心藏不軌。
楊公公,學生還聽說,江南暗地裡流通一些不法小冊子,內有攻訐侮蔑張相的內容。
說張相巡視灤州、東北,河南、山東,坐的是六十四人擡的轎子,裡面不僅有書案、馬桶、牀鋪,還有兩位丫鬟隨身伺候。
太荒謬了,無稽之談!
而今大家都在坐火車,坐馬車,誰還坐轎子?
偏偏有人睜着眼睛編寫這樣的瞎話。
據說這些小冊子,就是王元美在幕後,指使他的徒子徒孫們暗地裡編寫私印。”
說到這裡,張四維一臉的痛心疾首。
“張相爲了大明,爲了新政,嘔心瀝血,殫精竭慮,操勞十年,累成這個樣子,叫人看着就心痛。
卻有歹人肆意攻訐,妄加侮蔑。每每想到這裡,學生就半夜坐起,黯然流淚,爲張相悲痛啊!”
張四維眼角滑落幾滴淚水。
他從袖袋裡掏出手帕,輕輕擦拭着。
楊金水靜靜地看着張四維表演,等了一會又開口道:“鳳磐公的話,感人肺腑。張相知道了,一定會引你爲知己。
你剛纔所言如果屬實,那王鳳洲確實不適應接任精神文明建設委員會主任。”
說到這裡,楊金水意味深長地說:“鳳磐公,現在能阻止此事發生的,只有你。”
張四維眼角微微跳動,連忙拱手恭敬地說:“楊公公,還請不吝賜教?”
“鳳磐公文華冠絕大明,與王鳳洲並稱爲南北二鳳。咱家粗鄙淺薄,怎麼敢說賜教。”
楊金水身子往前微微一探,問道:“鳳磐公執掌精神文明建設委員會數年,對這個精神文明建設,可有什麼心得看法?”
張四維心頭一動,知道戲肉來了。
“學生不才,略有心得,覺得精神文明建設,當分文化教育,以及思想宣教”
張四維開始把這幾年的“任職心得”一一說了出來。
楊金水聽得很認真,越聽越覺得皇上英明,把張四維安排在這個位置上真的是太正確了。
張四維說出來的話,楊金水知道,都是他對皇爺關於精神文明建設用意的揣測。
只是他的揣測,與皇上前不久在西苑紫光閣給自己說的“奧義真諦”,雖然說法不同,但是本質上有五六分相近。
這十分難得了。
別的不說,你叫王世貞也擔任幾年精神文明建設委主任,問他的揣測,他肯定說的牛頭不對馬嘴。
楊金水一臉的敬佩,“鳳磐公,皇上用你,果真是用對了。咱家覺得,皇上應該繼續讓你掌纛精神文明建設委,而不是那個華而不實的王元美。”張四維連忙謙虛,“楊公公謬讚了,學生才學淺薄,對皇上的聖意領悟得不到位。”
“不,不,鳳磐這番話是咱家聽過的,最接近皇上聖意的灼見。”
張四維敏銳地察覺到關鍵點,“楊公公聽說過皇上有關精神文明建設的聖意御言?”
楊金水淡淡地說道:“咱家是皇上家奴,本職就是伺候皇上左右,有幸聽到那麼幾句。”
張四維壓抑着心裡的激動,顫聲問:“楊公公,能否說與學生聽一聽?”
他馬上補充道:“學生知道,私泄聖意,是大罪。
只是學生一心想爲皇上效力,做好精神文明建設一事,爲君上分憂。
每每看到皇上爲國政庶事操心,學生憂心若焚。
主憂臣辱,學生愧爲人臣啊”
說到這裡,張四維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楊金水心裡暗歎,張四維還真是位人物,心計手段,朝中衆臣裡堪比張居正。
雖然他沒有張居正那麼有毅力和魄力,但他心思機敏,手段靈活,最關鍵是他不要臉啊!
楊金水順水推舟,嘆息一聲說:“鳳磐公如此赤子之心,咱家豈能做惡人。”
於是他把沒多久前,聽朱翊鈞說的那些話,稍加修改轉述一遍。
張四維激動得渾身顫抖,右手捋鬍鬚時薅斷了好幾根。
等楊金水說完,他使勁地吞了吞口水,小心地問道:“楊公公,那學生接下來該怎麼辦?”
楊金水笑着說:“當然是把你與皇上不謀而合的想法,寫一份題本呈上去,只是這題本如何寫.”
張四維連忙答:“楊公公放心,學生知道輕重。
所有的話,學生會好好潤色一二。皇上學究天人、貫通古今,學生的拙見能暗合皇上聖意五分,已經是十世求來的功德。
學生也會留幾處關鍵要害處,請皇上指點迷津。”
楊金水哈哈大笑,隨口說道:“鳳磐公如此高才,又如此明事理,皇上新定的第五名資政大學士之位,咱家覺得,非你莫屬啊!”
一道焦雷在張四維頭上炸開,他臉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想笑卻笑不出來。
聲音乾澀,變得非常嘶啞,又莫名其妙地拔高變尖。
“楊公公,此話,有愧,擔當不起。”
楊金水看着張四維的失態,心裡暗歎。
皇上手段高明啊。
他繼續說:“鳳磐公,不能光說不做啊。”
張四維順勢起身,拱手作揖,“還請楊公公教學生。”
楊金水虛扶一下,“鳳磐公客氣了。
鳳磐公執掌要職,把大明精神文明建設主持得有聲有色,自然知道以小見大,積微致著的妙處。
最近咱家聽說過,安徽黃梅戲在京師盛行。
皇上也讚譽過黃梅戲,接地氣,是人民羣衆喜聞樂見的好藝術。
鳳磐公,何不以此入手,以人民羣衆喜聞樂見的藝術形式,開啓建設大明精神文明的新階段!”
張四維深作一揖,“楊公公對學生,恩如再生父母。”
站在府門口看着楊金水的馬車離去,轉出街口,滿臉笑容的張四維轉頭對身邊的心腹管事張翩輕聲道:“明天一早去南城打聽打聽,進京的黃梅戲班在這段時間,有什麼事發生。”
“是老爺,小的明早就去南城。”
回到書房,張四維鋪開紙張,拿起毫筆,思如泉涌,洋洋灑灑寫了四千多字。
斟酌了一下,張四維寫上題本的標題:《釐正精神文明建設任務目標疏》。
他長舒一口氣,決定擱下,明早睡一覺起來,頭腦清醒了再審閱修改,然後謄寫一遍,呈遞去司禮監。
巡撫以及朝議大夫、資政學士和大學士的題本,可以呈遞司禮監,直達御前。
轉頭看一眼座鐘,已經凌晨一點多鐘。
張四維疲憊地靠在座椅背上,雙手拇指輕柔着太陽穴。
其實他和楊金水聊過不到四五分鐘,就知道對方是奉密旨來傳話。
只不過傳話方式比較特殊。
張四維也知道楊金水知道自己已經清楚他的真實用意。
兩人配合着演了一齣戲。
張四維身心疲乏,但精神還很亢奮,絲毫沒有睡意。
他微眯着眼睛,左手食指和中指併成劍指,輕輕地敲着桌面,嘴裡清唱起來。
“夜深月冷霜露凝,鴻雁不堪霜裡聽。”
黃梅戲,張四維也聽過幾折。
而且他記憶超羣,戲臺上唱過一遍,他能記住大半戲文。
“心馳神往向帝京,怕聽風嘯鶴哀鳴。”
張四維唱着唱着,淚水在滿是皺紋的臉上靜靜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