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玉的孩子滿月了,高海龍和大哥大嫂商量一下,擺上兩桌,高家自己人熱鬧熱鬧就好。
牡丹向王月蘭請了假,準備先去趟汜水縣城,給淑玉買件緞面棉衣。
她見過王月蘭穿的那件,肉粉色緞面,同色月季花暗紋圖案,盤扣立領,穿在王月蘭身上,像量身定製一般,高貴嬌媚,氣度不凡。
牡丹當時就盤算,要穿在淑玉身上該多好看!
王月蘭說汜水縣城百貨大樓可能又進新樣子了,還有小娃娃穿的,和媽媽一樣款式,母子同行,簡直是一道靚麗的風景。
淑玉生孩子時牡丹正帶五年級畢業班,白天黑夜都和學生泡在一起,根本抽不出時間回家。
牡丹班上孩子們以優異的成績考上縣城中學,牡丹緊繃的一根弦終於可以鬆懈下來。
趙誠說去汜水縣城找初中同學玩,想和牡丹搭伴走。
牡丹很大方地說,正好路上不無聊,還可以說說下學期的安排。
趙誠穿着一件的確良白襯衣,藍色長褲,濃密的短髮梳得一絲不亂,大刀眉,高顴骨,闊嘴巴。渾身上下樸素乾淨,透着一股憨厚實在的可靠。
“像個新女婿嘛!”牡丹黑眼睛彎成月牙,呵呵笑道。
“你沒騙我?”趙誠板着臉一本正經問道。
牡丹一愣,忽然意識到什麼,粉臉羞成桃紅色,嬌嗔地白了趙誠一眼,短髮一甩,蹬上班車。
“等等我!”趙誠急急喊道,抓住班車扶手,一躍而上。
站在百貨大樓的櫃檯前,琳琅滿目的貨品看得牡丹眼花繚亂。
趙誠叫過售貨員,仔細詢問了價錢,又認真對比了顏色花樣材質 ,挑選了三件推薦給牡丹。
牡丹揚揚下巴,得意地說,我九媽呀,人長得俊,身量勻稱,哪件上身都好看。
趙誠想了想,拿起其中一件,在牡丹身上比劃一下,說道,這件唱主角吧!又拿起另一件道,這件是配角。
牡丹聽他說得前言不搭後語,便不去理會,眼睛瞄向兒童區,想象着淑玉和一雙兒女穿同款衣服站在院子裡的情景,嘿嘿樂出聲。
趙誠又買了兩瓶桃罐頭,稱了兩斤白糖,半斤茶葉,塞給牡丹道,“替我問候幹大幹媽。”
牡丹往後一跳,連連擺手,“不敢不敢,這像啥麼!”
“我敬重幹大幹媽的人品,他們讓我想起我早已過世的父母,你拿上替我儘儘孝吧!”趙誠言辭誠懇,眼神真摯。
“可是……”牡丹爲難地瞅着趙誠遞過來的東西,“要不你跟我去北城鎮玩,吃碗長面。”
“好呀!”趙誠喜出望外地說。
高海龍老院的梨樹綴滿黃澄澄的梨子,甜膩的香氣在空氣裡流淌。粗大的樹冠罩住半個院子,樹下襬了四張紅漆大圓桌,桌上鋪着燙金牡丹的塑料桌布。
張源坐在正上方的桌子前,高海安夫婦陪在旁邊。大嫂懷裡抱着淑玉剛滿月的兒子,高宇琪膩膩歪歪趴在她肩膀上拿着一把撥浪鼓逗弟弟。
高宇軒舉着一把黑黝黝的玩具手槍,披着一塊塑料布,頭上戴着一頂綠色的警察帽,領着寶寶“衝啊衝啊”在桌子之間鑽過來鑽過去。
每張桌子上放着一個白瓷陶壺、一個白瓷帶蓋小碗,裝着自釀陳醋和油潑辣子。
院子西面靠牆盤了個小土竈:一隻黢黑的大砂鍋裡浮着肥嘟嘟的母雞,湯麪一層金燦燦的油花。一隻亮閃閃的鋼鍋翻滾着汆好的臊子,一口裝滿水的大鐵鍋冒着滾滾白汽。
三嫂和羅家舅奶的兒媳婦站在跟前手拿長長的木筷子,不時翻翻砂鍋裡的雞,偶爾往竈火裡添一鏟子煤渣。忙活一會,兩人便坐在小木凳上說笑。
挑水的大鐵桶支着一張大案板,擺着二三十碟涼拌菜,淑珍和張兆元媳婦繫着圍裙切蔥切西紅柿切蒜苗,淑玉懶洋洋地站在旁邊。
生了三個孩子的淑玉竟然顯得更有風韻,皮膚油光錚亮,臉龐飽滿緊緻,一件淺藍色滌卡外套緊裹着豐滿健美的身體。
招娣和煥娣蹲在案板後面摘芫荽剝蔥,三嫂的姑娘梅花搬了板凳坐在她倆旁邊說話。
“四媽!”牡丹和趙誠剛走進巷子,一眼看見在門口張望的王華。
趙誠認識王華,汜水縣城中學第一名大學生老師,英語、語文、數學全能骨幹。他快步上前打招呼,“王老師,你好!”
王華回過頭,看是牡丹一把抓住她胳膊,激動地搖着,“時間長沒見你了!”
牡丹朝王華身後瞅瞅,“我四爸呢?”
“他……可能晚點來。”王華表情不自然地支吾。
“姐,四媽!”梅花眼尖,高聲喊道。
煥娣和招娣扔下手裡正摘的菜,歡天喜地地撲向牡丹。
“趕快進來,上桌!”三嫂撩起圍裙擦着手笑道。
煥娣和招娣嘰嘰喳喳簇擁着大家走進門。
王華徑直走向三嫂,挽起袖子,奪過三嫂手裡的筷子,彎腰從腳邊的蒲籃裡剷起一把乾透的麪條,觀察着鍋裡水開的程度。
“老四家的,你闊闊坐桌上,”三嫂去搶王華的筷子,“小心新新的滌卡褲子。”
“嫂子,我茶飯好着呢!”王華微微一笑道。
羅家舅奶的兒媳婦笑呵呵說,“念過書的人都聰明,學啥像啥。”
“老四家的,再別光想着伺候男人,好好養自己……”三嫂還想說啥,王華轉頭掃過來的凜厲眼神嚇得她把後半截話咽回去。
沒人注意趙誠,他跟在牡丹身後,憨憨的臉上一直帶着微笑,雙手規規矩矩垂在身側。
高海安的眼神從牡丹他們進門就一直沒收回,他自然看見趙誠了,但他沒言傳,悶頭抽着旱菸鍋子。
“媽,爸!”牡丹把趙誠買的禮物遞給高海安。
“幹大幹媽!”趙誠也大大方方地叫了一聲,臉上還是憨憨的笑容。
“女子,這位是?”張源瞅着趙誠問。
“牡丹的同事,北水鎮小學的老師。”高海安趕緊插嘴道,臉色陰沉。
“我叫趙誠,北水鎮人。”趙誠不急不緩地自我介紹,寬肩膀張開,身板挺得筆直。
“小夥子,快坐下,跑得一頭汗。”三嫂拍拍身邊的板凳親切地說。
“行呢,乾媽,你忙你的,我去竈上幫忙。”趙誠說着就往王華他們那邊走去。
“女子,你咋領他來?”高海安黑壓壓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到汜水縣城找人,我就叫他來北城鎮玩麼!”牡丹隨意解釋道,“這些東西是他孝敬你倆的。”
“女子剛進門,你是查戶口的!”三嫂不滿地說。
淑玉跑過來拉着牡丹胳膊,“走,咱們倒閒話走。”
趙誠一隻手拎着滿滿一桶水,大步走到竈前,往起一提,另一隻手在桶底一送,譁!水倒進過面的盆子裡。
他又端起裝煤的鐵簸箕,走到煤堆旁,拿起鐵鍬篩出大塊煤,往鐵簸箕扒滿煤渣,雙手託着輕輕擱在竈下。
“幹活遮掖得很!”張源很有興趣地的盯着趙誠。
“哼!”高海安鼻孔裡發出一聲不屑的悶哼,繼續悶頭抽旱菸鍋子。
水娃是被高海龍開着汽車請來的。他拿來一牀包裝精美的毛毯,給張源還送了一把親手做的小馬紮。
高海峰最後趕來。孩子們早等不住,一人兩碗長面吃得小嘴油光水滑。
王華讓女人們都上桌吃,她自己留在竈上忙活,下面,撈麪,過水,冒湯,動作幹散利落。
趙誠舉着紅漆飯盤上面、端菜、收碗,緊隨王華的節奏,手腳麻利勤快。
淑玉心裡有幾絲不安,她看到高海峰進門並沒有和王華說話,坐在高海安身邊悶頭吃麪。
王華不肯上桌,最後大家都吃完,她隨意夾了幾筷子涼菜,蹲在地上的鐵鍋旁開始刷碗。
牡丹和趙誠出了門,說去找老同學,梅花趕忙拉着她要一起去。
煥娣和招娣他們一羣孩子被大嫂攆到前院,後院飯桌撤了,擺了幾大盤葵花籽和炒花生。
淑玉拎着板凳坐在王華旁邊,靜靜地看她幹活。
王華衝淑玉笑笑,也沒說話,接着刷碗。
白瓷花碗摞得高高的,王華兩手按住上面碗沿和下面碗底,往起一提,嘩啦,碗就整整齊齊躺在蒲籃裡。
“淑玉,抱上娃!”大嫂把孩子遞給淑玉,“王華,緩一下。你們都跟我來!”
高海龍和張源、水娃坐了一會,眼睛不住地往淑玉她們那邊瞄。他兩隻手在褲子上擦擦,又攥成拳頭敲兩下。
他見大嫂把王華和淑玉都叫走了,緊張地屁股都離開了板凳。
寶寶嘶嚎着返回後院時,王華和淑玉正一起從耳房出來,臉色平靜,彼此說着話。
三嫂撲上前攬住寶寶,急切地問道,“咋了咋了,”伸手抹去寶寶滾滾而下的淚珠子。
“我要宇軒的槍,我要宇軒的槍!”寶寶哭得上不來氣,白嫩的臉頰漲成豬肝色。
“四爸給你再做一個!”高海峰箭步上前,抱起寶寶一個勁安撫,“比你哥哥的還要好。”
“真的?”寶寶嘶嚎的哭聲戛然而止,水汪汪的的眼睛盯着高海峰,“我要兩把!”
“行行行!”高海峰爽快地答應。
寶寶終於破涕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