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海龍六年的軍旅生涯在他對家鄉對親人對愛人無盡的思念中結束。
回到家裡,親戚朋友都趕來看望。高海龍又是倒水,又是讓煙,大方地招呼大家坐下。
張源坐在仙人桌子上首,微眯眼睛,兩根手指搓着高海龍遞過來的紙菸,又放到鼻子下面使勁嗅了嗅。
高海龍擦着洋火,左手攏住火頭給張源點着煙,甩了甩洋火棍,手一揚扔向院子。
“海龍纔回來,把他幹大就急得跑來看。”羅家舅奶癟着跑氣漏風的嘴巴說道。
“幹大,你佬家快回麼,闊闊蹴着,等海龍給你磕頭去。”高海安笑呵呵地說,黑臉上像塗了一層明油,褶褶皺皺的臉皮展拓了幾分。
淑玉扶着門框站在門外,看着高海龍忽然有些陌生。
六年了,部隊上的飯把他養結實了,長開的面相和高海峰很像,說話走神也不差一二。毛糙的性子好像改了一點,膽量也大了,說話時和莊子上人有些不一樣。
“淑玉,進去麼!
站那麼遠瞅掌櫃的!”高海龍三嫂撈住淑玉的胳膊往屋裡拽。
淑玉的臉上飛起一朵紅雲,扭着身子,掙脫三嫂的手,轉身往耳房跑去。
哈哈哈!滿屋子的人被逗樂了,聲大笑。
高海峰趕回家已經傍晚了,和他一起回來的還有姑娘。
“是海龍吧?”那個姑娘進門就問高海龍,“長得秀氣的,不像扛過槍的人麼!”說着伸出一隻手,笑吟吟望着高海龍。
高海龍遲疑了一下,趕緊也伸出手,握住那個姑娘寬厚的手掌。
他把那個姑娘讓坐到炕上,找出櫃子裡的粗瓷杯子,從糖罐子裡捏了撮白糖放進杯子裡,倒上滾燙的開水,端到姑娘面前。
“海龍,這是王華,我的大學同學。”高海峰這才插上話,笑嘻嘻指着王華給高海龍介紹。
王華端起水杯,嘟着嘴巴吹了吹,輕輕吸了一口,“你們兄弟聊吧!”說完眨
了眨大眼睛,跳下炕出門了。
高海峰快步上前,張開兩條長胳膊,緊緊抱住高海龍。他攥拳用力砸了砸高海龍肩膀,又退後一步,上下打量着弟弟。
“四哥,你師傅的女兒就是王華吧?”高海龍問道。
“嗯,我師傅居然認識咱爸。咱爸落戶北城鎮以前,家裡有田地,我師傅每年都會幫工。”高海峰感慨道,“那時候,盜匪橫行,我師傅還邀請咱爸和他一起回老家躲難呢!”
“水娃?”高海龍擰着眉頭回想道。
“冥冥之中的緣分吧!”高海峰嘆息道,“我和王華快結婚了!”
“太好了!四哥,恭喜你!”高海龍高興地脫口喊道
晚上,高海龍擠在高海峰屋裡,兄弟倆一顛一倒睡在略顯緊張的炕上。張梅和淑玉去了老院,頭挨着頭在一隻枕頭上說話。
久別重逢的年輕人心裡鼓盪着蓬勃的青春激情,對生活有着真摯的美好憧憬,相互之間有着說不完的話,訴不盡的情。一縷金燦燦的晨曦映照在窗格上時,才發覺一夜時光不知不覺間就溜走了。
高海龍被安排在生產隊暫時擔任保管一職。他很享受這樣的活路:白天去生產隊做點事情,晚上回家和淑玉坐在炕上諞閒傳,像當年他看到的淑珍一家,那溫暖的場景如同一副畫面永遠定格在心靈深處。
淑玉懷孕了,害口想吃蘋果。那時候,農業社裡給每家每戶剛剛分了幾分自留地,種點辣椒茄子西紅柿,飯桌上能聞見新鮮蔬菜的香味,就已經歡天喜地了。
高海龍蹲在地上,爲難地直抓頭髮,尋遍北城鎮也難找到一顆蘋果吧!
“大嫂屋裡覓下的雞蛋我給你要一個去!”
“不嘛!我不吃,就想吃蘋果!”淑玉眼淚在眼眶裡打着轉,委屈地嘟起嘴巴。
“媳婦媳婦,別哭,我去找!”高海龍慌忙站起身,提上鞋後跟就往外走。
“蘋果蘋果在哪裡?”高海龍嘴裡唸叨着,擡頭看着藍窪窪的天空,一片結實的雲朵晃晃悠悠,幾隻黑煤球似得鷂雀極速掠向遠方。
生產隊裡能領上糧食都不錯了,哪裡有水果啊!要是我當生產隊長,一定開闢些地栽果樹,好好給大肚子婆娘和娃娃們喂喂嘴!高海龍盯着那朵自由自在的雲朵想入非非。
“哎吆!”迎面被撞上的人大叫,“你念經呢!走路也沒正形!”氣呼呼的罵聲嚇了高海龍一跳。定睛一看,是和他一起當兵一起訓練最後一起復原回鄉的戰友連成功。
“淑玉要吃蘋果,這上哪找去!”高海龍愁眉不展道。
“哈哈!快喊我哥!”連成功擠眉弄眼道,“我有辦法。”
高海龍只比連成功小一天,剛去部隊,連成功處處受高海龍照應,尤其是尿褲子一事高海龍仗義出手,事後警告那幫新兵蛋子不許往外傳。
連成功又感激又佩服,兄弟長兄弟短地一天到晚跟着高海龍。
“牛皮不是吹得,火車不是推得!”高海龍不買連成功的帳,癟了癟嘴嘲笑道。
“算了,不叫哥我也給你幫忙!”連成功失落地說。
和高海龍分手後,連成功快步向鎮子東面的蓮花山走去。
蓮花山離鎮子七八公里遠,平時只有羊護長趕着羊羣進山吃草。山上沒有引上灌溉水,靠雨水存活一些草木。
連成功甩開部隊上長得本事,健步如飛,直奔蓮花山南面的背陰地而去。
“嘖嘖,這個老傢伙!”一片足有兩三畝地的園子像世外桃源出現在連成功眼前。
桃樹、蘋果樹、杏樹,十幾棵果樹端束束連成一片,樹冠修剪的圓潤整齊,沒有旁逸斜出的側枝,樹坑及園子裡的雜草拾掇得乾乾淨淨,一圈苞谷杆紮起的柵欄擋不住繁茂的綠色。
“李家幹大……李家幹大!”連成功扯着嗓子大喊。
沒有人答應,寂靜的大山甕聲甕氣扔給他一連串回聲。
“再不出來,我可把彈殼給別人了。”連成功邊嚷嚷邊佯裝往園子外面走去。
“你個碎慫!敢!”從園子深處一間低矮的窩棚裡鑽出一個人影:正是張源當年換過瓜的李勝利。
“幹大!你佬家放心,我可不告發你。”連成功拍拍胸脯說道,“咱好歹披過一身綠皮,能幹那事!”
“那你摸到這幹啥?”李勝利挖着鼻孔問道。
“我來找你要幾個蘋果,”連成功湊上前,諂媚地笑道,“幹大,你種瓜栽豆是好手,這舞弄果樹也歹很。”
“滾毬遠!我沒蘋果,這樹上的青蛋蛋你要不?”李勝利佝僂着腰,披上灰不溜秋的外衣,倒背雙手走出園子。
“幹大,幹大……”連成功追着李勝利,“我那黃燦燦的子彈殼好多人可盯着呢!”
“我回家下窖瞅一下,沒有了可不怪我。”李勝利抽回邁出園子的一隻腳,爲難地看了一眼連成功。
“這個老狐狸!”連成功心裡罵道,臉上堆起討好的笑容,“我學着用彈殼做過***,嘿!沉甸甸的,拿手上感覺非常帶勁。”
“噢!”李勝利喉嚨裡哼了一聲,漫不經心地撥拉上柵欄門。
“爺爺,爺爺!”李勝利剛進家門,脆生生的童聲帶着一個毛絨絨似得身體滾過來。
他慌慌地彎下腰,張開雙臂攬住滾進懷裡的小人兒。
“哎呦呦!”李勝利屁股往後蹲了蹲,才穩住身子。
“爺爺,我的槍呢!”懷裡的小人兒揚起肥嘟嘟的小臉,藕節子般的胳膊攀着李勝利脖子問道。
“明天,明天好吧!爺爺給你做的可不是木頭槍,是真正的銅彈殼槍!”李勝利伸嘴在孫子臉上親了親,下定決心保證道。
地窖裡的那些蘋果李勝利是留給七十歲的老孃的,連兒子兒媳婦都不知道。
連成功用草帽碗子兜着五個蘋果給高海龍時,眼巴巴看着高海龍一個不留都拿走,帶着懇求的語氣說道,叫聲哥唄!
“哥,親哥,我簡直想啃一口你!”高海龍毫不遲疑地叫道,話音未落,人已經竄出二里地,只留下連成功恨恨地杵在那裡,“白眼狼!有這麼叫哥的嗎!”
淑玉雙手抱着蘋果,白生生的牙齒咔嚓咔嚓咬着,牙縫泚出的果汁濺到高海龍臉上。
高海龍擡起手背擦一把臉笑道,爲嘴傷心的饞媳婦!